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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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人!”这是多余说,已经十点了,老王还没有叫火车晚开一个钟头的势力。
越想头皮越疼,几乎想要自杀。
出了车站,好象把自杀的念头遗落在月台上了。也好吧,赶快归去写文章。
到了家,小猫上了房;初次上房,怎么也下不来了。老田是六十多了,上台阶都发晕,自然婉谢不敏,不敢上墙。就看我的本事了,当仁不让,上墙!敢情事情都并不简单,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晓得怎的会打起转来。不是颤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象是恶意的,但是我还不能不仗着他扶我一把儿。
往常我一叫“球”,小猫就过来用小鼻子闻我,一边闻一边咕噜。上了房的“球”和地上的大不相同了,我越叫“球”,“球”越往后退。我知道,就要是一直的向前赶,“球”会退到房脊那面去,而我将要变成“球”。我的好话说多了,语气还是学着妇女的:“来,啊,小球,快来,好宝贝,快吃肝来……”无效!我急了,开始恫吓,没用。磨烦了一点来钟,二姐来了,只叫了一声“球”,“球”并没理我,可是拿我的头作桥,一跳跳到了墙头,然后拿我的脊背当梯子,一直跳到二姐的怀中。
兄弟姐妹之间,二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第一个好处便是不阻碍我的工作。每逢看见我写字,她连一声都不出;我只要一客气,陪她谈几句,她立刻就搭讪着走出去。
“二姐,和球玩会儿,我去写点字。”我极亲热的说。
“你先给我写几个字吧,你不忙啊?”二姐极亲热的说。
当然我是不忙,二姐向来不讨人嫌,偶尔求我写几个字,还能驳回?
二姐是求我写封信。这更容易了。刚由墙上爬下来,正好先试试笔,稳稳腕子。
二姐的信是给她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侄女婿的。二姐与我先决定了半点多钟怎样称呼他。在讨论的进程中,二姐把她婆母的、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性格与相互的关系略微说明了一下,刚说到干姥姥怎么在光绪二十八年掉了一个牙,老田说吃午饭得了。
吃过午饭,二姐说先去睡个小盹,醒后再告诉我怎样写那封信。
我是心中搁不下事的,打算把干姥姥放在一旁而去写文章,一定会把莎士比亚写成外甥女婿。好在二姐只是去打一个小盹。
二姐的小盹打到三点半才醒,她很亲热的道歉,昨夜多打了四圈小牌。不管怎着吧,先写信。二姐想起来了,她要是到东关李家去,一定会见着那位侄女婿的哥哥,就不要写信了。
二姐走了。我开始从新整理笔墨,并且告诉老田泡一壶好茶,以便把干姥姥们从心中给刺激走。
老田把茶拿来,说,外边调查户口,问我几月的生日。“正月初一!”我告诉老田。
凡是老田认为不可信的事,他必要和别人讨论一番。他告诉巡警:他对我的生日颇有点怀疑,他记得是三月;不论如何也不能是正月初一。巡警起了疑,登时觉得有破获共产党机关的可能,非当面盘问我不可。我自然没被他们盘问短,我说正月与三月不过是阴阳历的差别,并且告诉他们我是属狗的。巡警一听到戌狗亥猪,当然把共产党忘了;又耽误了我一刻多钟。
整四点。忘了,图画展览会今天是末一天!但是,为写文章,牺牲了图画吧。又拿起笔来。只要许我拿起笔来,就万事亨通,我不怕在多么忙乱之后,也能安心写作。
门铃响了,信,好几封。放着信不看,信会闹鬼。第一封:创办老人院的捐启。第二封:三舅问我买洋水仙不买?第三封:地址对,姓名不对,是否应当打开?想了半天,看了信皮半天,笔迹,邮印,全细看过,加以福尔摩斯的判断法;没结果,放在一旁。第四封:新书目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我要看的书。第五封:友人求找事,急待答复。赶紧写回信,信和病一样,越耽误越难办。信写好,邮票不够了,只欠一分。叫老田,老田刚刚出去。自己跑一遭吧,反正邮局不远。
发了信,天黑了。饭前不应当写字,看看报吧。
晚饭后,吃了两个梨,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动手写文章。
刚吃完梨,老牛同着新近结婚的夫人来了。
老牛的好处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脸长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谈起来,便把时间观念完全忘掉。不过,今天是和新妇同来,我想他决不会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处,恰巧和老牛一样,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我在八点半的时候就看明白了:大概这二位是在我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尽了:看我的稿纸,打个假造的哈欠,造谣言说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钟弦,问他们什么时候安寝,顺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决定赛开了谁是更没心没肺。十点了,两位连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咱们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我有点头疼。”我这么提议,心里计划着:陪他们走几步,回来还可以写个两千多字,夜静人稀更写得快:我是向来不悲观的。
随着他们走了一程,回来进门就打喷嚏,老田一定说我是着了凉,马上就去倒开水,叫我上床,好吃阿司匹灵。老田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我要是一定不去睡,他登时就会去请医生。也好吧,躺在床上想好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起来写。“老田,把闹钟上到五点!”
老田又笑了,不好和老人闹气,不然的话,真想打他两个嘴巴。
身上果然有点发僵,算了吧,什么也不要想了,快睡!两眼闭死,可是不困,数一二三四,越数越有精神。大概有十一点了,老田已经停止了咳嗽。他睡了,我该起来了,反正是睡不着,何苦瞎耗光阴。被窝怪暖和的,忍一会儿再说,只忍五分钟,起来就写。肚里有点发热,阿司匹灵的功效,还倒舒服。似乎老牛又回来了,二姐,小球……“起吧,八点了!”老田在窗外叫。
“没上闹钟吗?没告诉你上在五点上吗?”我在被窝里发怒。
“谁说没上呢,把我闹醒了;您大概是受了点寒,发烧,耳朵不大灵,嗻!”
生命似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我叹了口气。稿子应该就发出了,还一个字没有呢!
“老田,报馆没来人催稿子吗?”
“来了,说请您不必忙了,报馆昨晚被巡警封了门。”
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论语》第八期
梦想的文艺
我盼望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随便到世界任何地方去,而没有人偷偷的跟在我的背后,没有人盘问我到哪里去和干什么去,也没有人检查我的行李。那就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爱写什么便写什么,正如同我爱到何处去便到何处那样。我相信,在那个世界里,文艺将是讲绝对的真理的,既不忌讳什么而吞吞吐吐,也不因遵守标语口号而把某一帮一行的片面,当作真理。那时候,我的笔下对真理负责,而不帮着张三或李四去辩论曲直是非——他们俩最好找律师去解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时候,我若到了德国,便直言无隐的告诉德国人,他们招待客人还太拘形式,使我感到不舒服。(德国人在那时候当然已早忘了制造战争,而很忠诚的制造阿司匹灵。)他们听了并不生气,而赶快去研究怎样可以不拘形式而把客人招待得从心眼里觉得安逸。同样的,我可以在伦敦讽刺英国的士大夫:他们为什么那样注意戴礼帽,拿雨伞,而不设法去消灭或减少伦敦的黑雾。那些有幽默感的英国人笑着接受了我的暗示,于是国会决议:每天起飞五千架重轰炸机往下洒极细的砂子,把黑雾过滤成白雾,而伦敦市民就一律因此增寿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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