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校对)第415部分在线阅读
几分求情奏章送来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听金纯忠讲述他与圣军师的见面经过,随手写下早已想好的批复,交给太监。
金纯忠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经过就是这样,微臣怀疑圣军师是在撒谎,故意布下疑阵,目的是离间陛下与杨公。”
韩孺子目送太监拿着奏章离开,说:“望气者从不撒谎。”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据他所知,望气者的全部手段都与谎言有关。
“纯粹的撒谎不叫‘顺势而为’,望气者总是改造真相。”
金纯忠还是没明白,他真正接触过的望气者只有圣军师一人,对他们的手段耳闻得多,见识得少。
“比如那支前往碎铁城的‘子弟军’,在望气者嘴下,会有截然相反的种种说法。他可以对心怀不满的大臣说,‘皇帝忌惮世家,有意斩草除根,子弟军此行凶多吉少。’”
金纯忠有点明白了,“顶多一个月,‘子弟军’就能安全返京,到时候望气者怎么解释?”
韩孺子微微眯眼,想象自己就是望气者,“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通常既不会全信,也不会一点不信,而是患得患失。望气者会更进一步,提出几条防范措施。只要对方接受,望气者就能处于不败之地:‘子弟军’安全返回,这是他预防之计的功劳;‘子弟军’若是发生意外,证明他开始的说法没错,对方没有全部接受,才导致如今的恶果。”
金纯忠目瞪口呆,终于开窍,“对杨公也是如此,杨公在外,做事难免会有不合陛下心意的地方,陛下只需动念,就会越来越觉得望气者所言极是。”
韩孺子点点头,“不只如此,望气者的手段多着呢,这只是一招。同样是‘子弟军’,望气者也可以对心慌意乱的大臣说,‘这是一次机会,别人家求情,生怕孩子受苦,你家却迎难而上,表明孩子吃得苦中苦,必能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金纯忠摇头,并非不赞同,而是感到佩服,既佩服望气者,也佩服皇帝。
韩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说出类似的话。
金纯忠如释重负,“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圣军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怀疑,陛下坚持得住,我也没问题。”
金纯忠告退,再不想这件事。
凌云阁里,韩孺子叹息一声,金纯忠的确够忠诚,也很会办事,但是不够聪明,还是没能理解“顺势而为”的全部意思。
无论望气者如何顺势、借势、度势,“势”总是真的。
韩孺子如此了解望气者,全拜杨奉所赐,杨奉又从哪里学来的呢?杨奉自称追查那个神秘组织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几年前的齐王叛乱,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关注到望气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关注地方豪杰。
杨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韩孺子一时冲动,很想召见圣军师,马上改变主意,见栾半雄就已是一个错误,见圣军师并无益处。
不管怎样,他仍然相信杨奉,这就够了。
韩孺子排除杂念,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他桌上,放着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书。
“乞骸骨”是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希望向皇帝讨回自己的残躯,返乡等死,最后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几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与韩稠有染,韩孺子很可能会真心挽留,毕竟他所属意的宰相人选,资历都还浅,需要一段时间过度。
共有三人可继任宰相,冯举最合格,皇帝却不欣赏,瞿子晰、卓如鹤才华足够,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出错,看别人的眼光却是很准。
瞿子晰弟子众多,在读书人当中威望极高,由他任相,呼声肯定高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宰相不是教书先生,如何处理与弟子的关系,对瞿子晰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卓如鹤进士出身,为官多年,辅佐过太子,在六部任过职,郡守也做过几年,难得的是了解民间疾苦,熟悉官场的种种手段,治官、理民都没问题,遗憾的是缺少大将之风,面对突变会不知所措。
韩孺子拿过三张纸,分别写下三人的姓名,端详良久,心中反复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稳重,何必非有大将之风?邓粹倒是擅长随机应变,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让他当宰相。
韩孺子终于做出决定,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当壮年,可以等。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冯举”两个字上,这才是他即将面临的挑战,必须让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难而退,才能稳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这句话,韩孺子心中涌起的是斗志,而不是孤独与衰老。
桌上还有一张空白的纸,韩孺子看了一会,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于是提笔给杨奉写信。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下一位宰相
任职未满一年,申明志辞去相位,即使放在经常更换宰相的武帝一朝,也算是“短命”,不免引起诸多猜议。
申明志先后五次递交请辞书,每一份的内容都不相同,相同点是文采飞扬,堪称楷模,意思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身患重病,已经无法支撑繁重的宰相职责,其次是自谦能力不足,面对大楚的内忧外患措手无策,愧对皇帝与朝廷的信任,然后笔锋一转,盛赞当今皇帝的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能者辈出云云。
皇帝在批复中着力挽留,最终还是勉强同意,赐与大量金银布帛,并加封太师,以奖赏宰相在大楚最为危急的一段时间里立下的功劳。
随后,皇帝亲赴宰相府,与申明志密谈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相信,新宰相就在这次谈话中敲定。
申明志就此算是功成身退,担任右巡御史期间,他以刚正不阿、敢于挑战权贵闻名,身为宰相,奉行的却是“无为而治”,短短多半年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作为,返乡之后,更是醉心于山水风光,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闲情诗。
对皇帝来说,宰相请辞是新战斗的开始。
在宰相府里,韩孺子与申明志其实没谈什么,也没有“密谈”,至少有两名太监在场,两人闲聊了一会、互相奉承了一会,发些感慨与牢骚,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太监讲了一个小笑话,就这样撑满了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宰相之位空缺,皇帝对朝中大臣进行了一系列变动。
先是对云梦泽归来的将士论功行赏,卓如鹤虽是文臣,也立下大功,被召回京城,升为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转到礼部,礼部尚书元九鼎改为吏部尚书,冯举不再兼任。
同为六部,吏部权力最大,尚书的地位因此也最高,元九鼎算是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皇帝的讲经老师瞿子晰被任命为礼部侍郎。
一同被调整的三品以上官员共有十四人,数量之多令朝廷震动,引发不少传言。
仅仅一个月之后,皇帝再做调整,卓如鹤升为右巡御史,瞿子晰接任户部尚书,至此,谁将是下一任宰相在明眼人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但是皇帝仍未任命新宰相,在这段时间里,韩孺子发动身边的所有人打探大臣的动向,如果反对过于激烈,他就得另想办法,甚至延长等待时间。
东海王与崔腾出力最多。
“子弟军”从碎铁城安全返回,未损一人,许多人瘦了、黑了,但是身体更结实,令父母欣慰不已。平恩侯夫人趁机出入各家,为皇帝打探到不少情况。
平恩侯夫人最近比较得意,她的儿子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进入兵部任职,前途光明,因此从东海王这里接到任务之后,欣然接受。
东海王没说是为谁做事,平恩侯夫人心照不宣,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每一件事,最后都会传到皇帝耳中。
这天下午,东海王奉召来凌云阁见皇帝,进屋行礼之后站在一边,等皇帝注意到自己。
天气转暖,凌云阁打开窗户,微风拂来,带着花园中的阵阵幽香。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说:“听说吏部官员对宰相任命颇有微辞?”
东海王上前两步,“是啊,按惯例,升任宰相必走吏部尚书、左右御史这一条路,如今陛下却属意于一位从未担任吏部尚书的人,吏部权势受影响,那些官员当然会有一些想法。”
如今的左右御史分别是冯举和卓如鹤,表面上都有可能担任宰相,可大家都明白皇帝更倾向于哪一位。
“其它衙门呢?”韩孺子问。
东海王想了想,“大臣众多,想法各异,我也拿不准,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说。”
“卓御史的夫人是陛下与我的姑姑,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人参等珍贵药材进补,往年要到处求人以高价购买,过去的半个月里,却接连收到三株完整的人参,每株都有六七两重,一文不费。”
这是一件小事,甚至有行贿的嫌疑,韩孺子却笑了,“这么说也有大臣支持卓如鹤。”
“还不少,说句实话,我甚至有点意外,卓如鹤当年是被其他大臣排挤出京城的,如今却是众望所归。”
“冯举呢?”
“听说冯夫人很不高兴,在家中骂冯大人无能,丢掉了到手的宰相,以后没脸见人。冯夫人还想进宫找门路,可是最后没能成行,我猜是冯举拦住了。”
东海王的消息大都来自于平恩侯夫人,所以都是“夫人如何”,而不是“大人如何”。
韩孺子嘿了一声,冯举没能当上宰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冯夫人曾经多管闲事,进宫为“子弟军”求情,她不自知,竟然还想进宫。
“康自矫这个人你听说过吧?”韩孺子问。
东海王茫然地点头,“今年的新科榜眼吧?所说颇有才华,本来能考中状元,因为殿试时临场发挥不好,被定为榜眼。”
“没错,就是他,他在策对中有两个字笔划不对,几名试官都以为不能定为状元。”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阅卷却是多人同时进行,皇帝也不好力排众议。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韩孺子拿起桌上的奏章,“康榜眼重写了一份万言策,里面提到了宰相之选。”
东海王笑了一声,“这个人……太急躁了,他现在应该连正式职务还没有吧?”
新科进士都要在吏部待职,至少要等一个月,甚至一两年,康自矫尚未获得任何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