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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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掘地三尺,甚至恨不得把杰朗的房间完全拆掉。”莲娜改变了长篇大论的说话方式,只是简短回答。
  把一本破经书跟珍贵的包金贝叶放在一起,难不成杰朗是要独自摘抄经书,以期流芳百世?这样的理由完全解释不通,所以我断定应该还有其它相似的贝叶存在。如果换作我是宁吉大总管,可能也会采取同样的办法。
  院子里传来镐头凿子连刨带敲的声音,在空寂的罗布寺上空回荡着。要是他们不停手,今晚的觉也不必睡了。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僧人打开罗布寺的藏经阁,进去找找线索。天亮之后,宁吉大总管会发动手下的人返回普姆村,继续搜索杰朗的下落,你看呢?”莲娜试探着问。
  按照我的想法,找到活着的杰朗是事情的关键,最起码那就能揭开双头人的秘密,看看到底是何方妖怪杀了德吉。
  “很好,我去找宁吉谈谈,希望他对我的态度能有对你的一半就谢天谢地了。”我的话引得莲娜一笑,明眸皓齿,灿若莲花,连屋子里的灯光都给她的容光比下去,变得昏黄黯淡了。
  “那么,我暂时在这里等你好了,有没有贵重物品?放心不放心?”莲娜的心情正在好转,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房间里最贵的东西是那部卫星电话,但我想土王一行人大概谁都看不上它,只有无所事事的小蟊贼才惦记着偷部电话卖钱。
  宁吉的搜索已经告一段落,此刻正抱着胳膊站在西面的廊檐下,脸色阴沉沉的。
  我径直走进杰朗的房间,地面上铺着的石板已经被刨起一半,胡乱地堆叠在屋角。藏僧们住的地方都差不多,简陋而清贫,没有过多的家具。仅有的床和桌椅都是原木色,而且年代久远,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用过。
  四名僧人仍在努力工作,大概再过一个小时,石板就能被全部移开,让仅此的半间屋子也面目全非了。
  “经书和贝叶是在哪里发现的?”我拍着其中一名藏僧的肩膀。
  “枕头里。”他回答。
  我看到了所谓的“枕头”,不过是一块包着七八本经书的灰布而已,已经被胡乱地丢在桌子上。经书与莲娜带到我房间去的那本差不多,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
  “陈先生,借一步说话?”宁吉终于肯主动开口了,并且带着难得的笑脸。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我们离开房间,走到通向中院的过道里,免得被别人打扰。
  “刚才,我问过他们几个,杰朗的僧籍目前并不属于罗布寺,而是十年前被派往藏地各大寺庙参悟经卷的三位僧人之一。其他两个,分别与大前年和前年,死于肺炎和出血热,只有杰朗学成归来。不过,在与寺里的高僧问诘答辩时,他对藏传佛教经书的领悟并没有令高僧们折服,所以就被勒令停职修行,住在前院,暂时担当一些杂务,与中院的僧人们明确区分开来。正因如此,关于他的情况大多数人说不清楚。”宁吉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多,仍旧没能接触事件的本质。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仁迦大师?”我问。
  关于杰朗的最确切资料,仁迦大师那边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已经命令他们通知仁迦大师,一会儿就有消息。”宁吉回答。
  夜色中渐渐升起了雾霭,来自窝拉措湖上的氤氲水气在夜风的裹挟里无声无息地卷入寺里,潮湿而阴冷。
  “德吉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宁吉阴恻恻地问。
  “什么都没有,你呢?”我冷淡地反问。他在我身边装过窃听器,听到了我、德吉、杰朗之间的全部对话,当然也会一字不漏地知道德吉临终前的遗言。这些都是免费获取的,至于我看到了什么内容,只要我不想开口,任谁都偷不了去。
  “我只看到你从小旅馆里狂奔出来,然后才命人中途拦截。陈先生,直说吧,如果你肯合作,把实情讲出来,我就会去处理死亡事件带来的全部后患,不牵扯你半点精力。否则,就等着警察传唤你好了,三五天下来,必定会耽搁寻找夏小姐的事。”宁吉冷笑起来,胸膛一鼓一鼓的,似乎正在强压着心头的火气。
  我摇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无可奉告。”
  德吉的死,是一次诡异的非常事件,知情者越少越好,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的藏僧从中院握着手电匆匆跑来,向宁吉脸上照了照,然后合掌行礼:“师父有请,在藏经阁里。”
  罗布寺的藏经阁非常狭小寒碜,只是中院东侧的两间斗室,四壁的书架直排到屋顶,架子上的各类纸页发黄的线装书散发着浓重的霉气。
  仁迦大师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银眉微微有些下垂,正捧着一本古书,借着灯光细读。他的身上除了平时穿的藏袍,还多披了一件厚厚的灰色羽绒服,以抵御半夜的寒气。
  “杰朗的事,已经是谁也说不清的话题了。十年前,他以超强悟性,从一百三十名僧人里脱颖而出,获得了去藏地九大著名寺庙取经参禅的宝贵机会。在我看来,将来发扬光大罗布寺的人一定是他。当然,任何声名利禄都不是我辈修行的重点,如果他能将佛经中引人向善的力量阐述出来,匡扶正义,泽被藏地普通百姓,那才是当时甄选人才的真谛所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昭寺二楼的吐蕃真迹壁画前。当时,他站在东面‘曲节祝波(藏语,汉译为法王石窟)’下面,满脸虔诚,正在以‘冥想入定’的方式参悟壁画中隐含的真义。那里,据说是历代法王念经修行之地,我希望杰朗在这些已经流传数百年的佛教经典壁画的启迪下,顿悟佛法,也能成为一代法王,为推动藏传佛教的发展,添一盏光明之灯。”仁迦大师并没有看我和宁吉,只是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讲述着。
  大昭寺的吐蕃壁画是西藏保存下来的最早的绘画作品,吐蕃以后,又经历代,特别是五至八世达赖期间的不断补修和扩建,大昭寺的建筑面积增加了十倍以上,壁画面积达四千平方米以上,是保留着“吐蕃”至近期“格桑颇章”期壁画艺术的唯一较为完好的寺庙。
  我和夏雪在大昭寺看过那些壁画,宏伟壮观、画风奇特的“曲节祝波”亦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幅壁画是正方形的,面积约五十平方米,东北壁面毁去了大半,残存部分绘着大型的“坛城”,整个画面用黑色铁线勾勒,各种巨型佛法圆轮、五彩火焰、金刚杵、海浪花纹、姿态各异的妙音菩萨、密迹金刚、叶衣母等等密宗佛像被繁繁复复地描绘于黑色的底墙上,带着强烈而又深邃的表现力,象征着藏传佛教里正义与黑暗力量相搏时的诡秘恐怖变化。据一些学者从绘画的技艺风格分析,这幅壁画是在受中原文化影响更多的赤松德赞时期、即公元八世纪中叶所绘,线条的运用与组合上、尤其是飘带的勾勒上与中原地区的唐代壁画相近。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普通人在大昭寺的壁画前都会受到视觉上的强烈震撼,更何况是有佛心悟性的藏僧了,他们感触到的一定比平常人更多、更深远。
  据我所知,藏传佛教寺庙间的人才交流是沿袭了唐代玄奘大师西天取经的方式,所谓的九大寺庙分别是:
  一、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7世纪40年代,是西藏重要的宗教、文化代表。
  二、大昭寺:系藏传佛教黄教派的著名寺庙,建于公元7世纪,该寺是藏民崇奉的圣地。
  三、桑耶寺:始建于公元8世纪中叶赤公德赞时期,该寺建筑融藏、汉、印式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
  四、哲蚌寺:是黄教兴建的最大寺庙,始建于1416年,寺内藏有大量佛教经典和珍贵文物。
  五、萨迦寺: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花教)的主寺,寺内收藏有大量元代缮写的经典和元朝皇帝的赐品。
  六、白居寺:原属花教,后来逐渐变为藏传佛教各派共存的寺庙,寺内保存着许多精美的雕塑和壁画。
  七、楚布寺:系藏传佛教噶举派(白教)噶玛支系的主寺,1187年兴建,寺内存有明代以来的大量文物。
  八、甘丹寺:始建于1409年,相传该寺是黄教祖师宗喀巴所建,是黄教建立最早的寺庙。
  九、扎什伦布寺:是黄教建于后藏地区的主要寺庙,始建于公元1447年,寺内收藏有大量经书和珍贵文物。
  经过九大寺庙间的轮转学习后,僧人对于佛法教义的研究必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本寺的中流砥柱,但是很显然,仁迦大师对杰朗非常失望:“大前年,他结束了取经生涯,从扎什伦布寺回到这里,开始了必经的高僧问诘过程。我是第一个提问者,提问的命题是‘香巴拉之城在何处’,那是我自幼出家直到今时今日心中最不能解的困惑,所以才在那时候提出来,希望杰朗能为我解答。他援引了藏地佛教和藏地之外的三种说法作为答案,但那都是佛经上、教科书上甚至是轶闻野史上的文字,根本无需转载复述,是每一个关注‘香巴拉之城’的人都明白的,他的答案毫无意义。”
  年轻僧人捧着一只赤铜香炉走进来,燃起了一柱沉云紫檀香,立刻驱散了藏经阁里的潮湿霉气。
  仁迦大师摘掉眼镜,轻轻捏着自己的鼻梁,忽然长叹:“香巴拉之城是藏地百姓心目中的理想国度,藏传佛教典籍中,也将它描绘得无限美好,仿佛乌托邦之国、人间天堂或是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如果能找到它,无需佛法教化安慰,藏地人民也会生活得满足而且快乐,再也无需用等身头和毕生长祷等等苦行方式探索内心的光明世界了。”
  我和宁吉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在慈眉善目的仁迦大师面前,我们只有恭恭敬敬地聆听教诲而已。
  “接下来的问诘,寺里的高僧们分别就‘缘起论、无常论、无我论’三个命题提问杰朗,他的答辩变得含混不清,无法在这种自毁命题前说出自己的思考结果,甚至出现了自说自话、自相矛盾的愚蠢可笑场面。于是,在三日三夜的问诘后,我和诸位师兄师弟做出了一致的结论,要他继续无僧籍修行,直到思想境界得到提升后,再回归本寺。那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非但没能顿悟,连本身具有的佛性也泯灭了。”仁迦大师继续刚才的话题。
  平心而论,以上三个自毁命题是所有佛门弟子毕生都在苦思冥想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解答方式。如果杰朗连这一点都无法令罗布寺高僧们满意,他的确已经失去了回归本寺的资格,只能担当一些普通杂务,以观后效。
  “那么,他后来的表现如何?”我小心谨慎地问,尽量避免对仁迦大师的误导,希望他说出对杰朗的最中肯平均来。
  “每天除了接待外来客人、打扫前院的几个房间,然后就是读经、打坐、听二代弟子们谈论佛法,一切行为都中规中矩,从没有逾矩妄为过。”仁迦大师很肯定地回答。
  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进入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死胡同,杰朗已经被排斥为不属于罗布寺的独居“外人”,根本没人注意他,谁也说不清他在每晚关门后做些什么。直到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包金贝叶,才让同门僧人惊呼出声。
  “罗布寺里有没有包金贝叶?”宁吉忽然开口。
  仁迦大师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
  他是掌管罗布寺的高僧,任何回答都是有权威性的,值得我们相信。
  “大师,我想放一段录音给你听,可以吗?”宁吉的问题非常突兀。
  我明白他的心思,是想用杰朗说过的那些话来启发仁迦大师,看他能联想到什么。
  “放在这里,我明天再听。现在,我该回房间去诵经默祷了。”仁迦大师摆摆手,指着那名燃香的年轻僧人,“交给他就好,听完之后,我会通知你。”
  宁吉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架索尼牌的微型录音机,心有不甘地交给那僧人。
  “你出去吧,我想跟陈先生单独谈几句。”仁迦大师又一次摆手。
  宁吉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难看,但随即勉强地堆起笑容,向仁迦大师合掌行礼,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紫檀香烧到一半,淡青色的雾气缭绕浮动着,升上屋顶,触到木梁后四散开来,将所有的古书罩住。最上层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唐卡卷轴,用红色的绒绳系住,其中一部分更是放在半敞的缎面锦盒里,足见珍贵。
  “你在看什么?”仁迦大师笑了,像个慈祥的长辈,“你刚才的神态,与我的老朋友陈沧海一模一样,一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专注得像是中了定身法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藏传佛教典籍上说,参禅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用来形容你或是陈沧海,简直贴切到了极点。”
  我不理他的玩笑话,指向书架顶端:“那些盛放卷轴的盒子都半开着,像是被什么人胡乱翻看过。否则,盒盖应该是紧闭的。大师,我怀疑有外人进入过藏经阁,并且试图找些什么东西。”
  有能力偷偷潜入此地的人很多,东天青龙、宁吉甚至失踪的夏雪、双头杀人者都有可能。唯其如此,莲娜所说的进入藏经阁搜索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那里没有什么值得外人觊觎的东西,就算翻看十次,也只是在浪费对方的时间而已。罗布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跟其它任何藏地神秘传说也拉扯不上关系。所以,谁来藏经阁都可以,反正典籍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传播佛学、弘扬佛法,如果对方因此而得窥向佛的门径,岂不是一件歪打正着的好事?”仁迦大师不急不慢地微笑着,拉开侧面书架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裹着透明防潮袋的纸包递给我,“这是上个冬天时,我亲手采摘到的喜马拉雅冰山雪莲,本来是该送给你叔叔的,现在他走了,给你也是一样。其实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在所谓的江湖上连年奔走,以你们陈家人的悟性,一朝皈依佛门,三年内必有巨大成就。现在,大好时光都被浪费在长途奔波之中了,实在可惜。”
  他的话,突然触动了我的另一份心思,张口要问,却被他的眼神制止。
  我一下子记起了宁吉在我身上安装的窃听器,马上后退一步,席地而坐,将两只鞋子都脱下来。到罗布寺数天,每晚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唯一有可能被敌人动手脚的就是鞋子。果然,不到半分钟时间,我就找到了嵌在鞋跟侧面的水滴型窃听器,并且是左右各一只,位置对称,外观伪装得也很巧妙。
  喀喀两声,窃听器在我脚底碎裂开来,宁吉的窃听也该告一段落了。
  “现在说吧。”仁迦大师点点头。
  “大师既然跟叔叔是朋友,能否告诉我,他十几次入藏的目的究竟何在?我猜,绝不会是他向外人所说的‘观光游览雪域纯净世界’那么简单,以他的人生阅历,已经完全达到了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不必亲历雪域山水,就能保持心灵的祥和纯净。”我了解叔叔,正如他了解我一样。
  “他说过,他在寻找伏藏师的秘密,那是一道至为难解的谜题,就算说出来,也没人帮得了他,还不如三缄其口,免得给别人添无名烦恼。”仁迦大师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一阵愕然:“他亲口说过?”
  在我印象中,叔叔与伏藏师的世界应该没有交集的,他没跟我谈起过任何此方面的话题。
  仁迦大师点点头:“是,亲口说过,那是在他第十次入藏一无所获后、心灰意冷地途经罗布寺向南时说过的。你我都知道,伏藏师的世界像一只密封的大鼓,外面的人只看到上面的煌煌铜钉、红漆鼓面,只听到震天鼓声、冲天喧嚷,却不明白内里深藏的东西。不过,要想拿到鼓里的东西,就得凿破鼓面,也就是说,每一个‘伏藏’被发掘出来时,都代表着一个伏藏师使命的终结。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活在这世界上的自身价值彻底归零的一刻,归零就意味着死亡,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因为在九曲蛇脉的暗洞里,几位年龄不同、相貌各异的伏藏师都眼睁睁地化灰尘粉末而去,他们都说过,既然伏藏任务完成,活在此生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早些进入六道轮回超生才是唯一选择。
  “我明白,但他向大师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吗?难道他也是伏藏师中的一员?”我渴望知道答案。
  “是或不是,还有意义吗?他已经长眠地下,与尘土同朽了,是与不是,都改变不了这结果。唯一值得遗憾的是,我没能当面问他,是否已经找到昔日苦苦求索的谜题答案,是否……看到了香巴拉之城的未来?”仁迦大师脸上忽然出现了酸涩的笑容。
  “大师,他十几次入藏,是要寻找香巴拉之城?或者那仅是他的次要目的,另有其它的主要任务?”仁迦大师的吞吞吐吐令我渐渐焦躁起来,发问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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