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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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吓坏我了!”她大惊失色地望着他,回答道。
  “你不知道我早就爱上你了吗?”
  “你从来没有暗示过。”
  “我嘴太笨了。说对于我比做难得多。”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她曾遇到无数次的求爱,而他们无一不是和颜悦色、深情款款。她用同一种方式回绝了他们。还没有人像他这样突兀地、甚至痛苦地向她求婚。
  “谢谢你。”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我也曾想向你表白过,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不对。”她咯咯地笑了。
  她很高兴能找个机会笑一下。天气相当晴朗,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十分沉重,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失去希望。但是现在你们就要走了,而我秋天就要回中国。”
  “我从没想过你是那样的。”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了。
  他没再说话,低下头阴沉地望着草地。他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他表白了,她倒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爱她的方式还从没碰到过。她受了一点惊吓,但是也很得意。他的淡漠还历历在目呢。
  “你必须给我时间考虑。”
  他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在等着她做出决定吗?那太荒唐了。她必须先和母亲商量。刚才说话的时候她就应该站起来,她坐着只是想等着他的回答。而现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再想动却动不了了。她没有看他,只在心里回想着他的形象。她做梦也没想过要嫁给一个才比她高那么一点的男人。当你坐在他身边时,你会发现他的容貌相当清秀,同时也会看到他的脸色有多冷淡。而当你意识到他的心里其实涌动着强烈的激情,那种感觉真是怪极了。
  “我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她声音颤抖着说道。
  他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觉得她的眼睛不自主地触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同时似乎在乞求着什么,就像一条狗被鞭子抽了时眼睛里的东西。这加剧了她的紧张。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说道。
  “你还是很害羞,不是吗?”
  这是她说过的最古怪的话了。在这种场合下,对她来说他们之间的谈话无论如何也该到此为止了。她一点也不爱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出口拒绝他。
  “我太愚蠢了。”他说,“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
  现在更怪的事发生了,她竟然有点感动。他当然不是那么冷漠,只不过是他不会交际罢了。现在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他。多丽丝十一月就要结婚了。那时他也会去中国。要是她嫁给他,那么她就会和他一起去。给多丽丝当伴娘可不太妙,能躲开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多丽丝结了婚,而她还是单身,岂不更显出她是个老处女。那时就没人想再答理她了。对她来说嫁给瓦尔特不是十分中意,但是毕竟是一场婚姻。况且中国的生活也很令人向往。她已经受不了妈妈那张冷嘲热讽的嘴了。跟她同岁的姑娘早就都嫁了人,几乎个个连孩子都有了。她再也懒得去探望她们,跟她们谈论她们的心肝宝贝。瓦尔特·费恩会给她带来新的生活。她转向了他,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
  “假如我鲁莽地答应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惊喜地喘了一口气,刚才还是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光满面。
  “就是现在!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
  那样她就不用夏天跑到乡下和父母住五基尼一礼拜的牧师小屋了。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邮政早报》的布告:新娘将回到东方,婚礼不日举行。她了解妈妈,她一定会让这条消息在显著位置刊登。至少那时不是多丽丝显风头的时候,等到她举行她更为隆重的婚礼时,凯蒂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她伸出了她的手。
  “我想我非常喜欢你。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适应你。”
  “那么你答应了?”他打断她的话。
  “我想是的。”
5
  那时她对他的了解仅有一星半点,而现在,结婚已经将近两年了,这种了解却没能增进多少。起初她被他的关心所感动,对他的热情感到既意外又惊喜。他十分体贴,时时刻刻不忘给她带来舒适。只要她开口,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都不会耽搁上半刻。他时常给她带来小礼物。要是她不巧生了病,再没有比他细心周到的了。要是她有什么烦人的事懒得做,那可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对她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化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她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如今他们只是徒有夫妻之名,关系远非通常夫妻那样亲昵。他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人,有点歇斯底里,而且多愁善感。
  她很惊讶地发现他是多么地情绪化。他平时的自制要么源于害羞,要么是长久养成的习惯,她不确定是哪一种。等到她躺到他的怀里,他变得心满意足时,平时绝不敢说荒唐话、绝不敢做荒唐事的人,竟然满口小孩儿气的话。这让她多少开始瞧不起他。有一次她讥笑说,他说的是世界上最吓人的胡话。她感觉到他的胳膊松了下来,他半天没说话,然后放开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过后,她对他说:
  “你这个傻家伙,你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觉得不好。”
  他只是羞涩地笑了笑。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很难融入到别人的圈子里去。他太过难为情了。要是在晚会上,大家都开始唱歌,里面保准没有瓦尔特。他面带微笑坐在一旁,似乎也从中得到了快乐,但实际上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更像是在嘲讽,让人觉得在他心里这些自娱自乐的人根本是一群傻瓜。轮流唱歌是多么令凯蒂兴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进去。在去中国的途中他们参加了一次化装舞会,让他像别人一样穿上奇装异服连门儿也没有。显然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透顶,这很让她扫兴。
  凯蒂天生活泼,她愿意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想笑就笑。他的沉默却常常浇灭她的热情。对于她说的闲聊话,他从来不搭腔,这让她愤懑。那些话题的确不需要特别的回答,但是有人回应毕竟令人高兴。要是外面下雨了,她会说:“雨下得好大啊。”她等着他说:“嗯,是啊。”然而他却像个闷葫芦。有时她真想上去摇摇他的脑袋。
  “我说雨下得很大!”她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这表明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不过后来凯蒂微笑着想,要是谁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那用不了多久人类大概就不会讲话了。
6
  尽管凯蒂已经多次在茶会上遇见过查尔斯·唐生的妻子,但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是在她来香港几个礼拜之后。
  她非常喜欢查尔斯·唐生。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他几乎是这块殖民地上最受欢迎的人。据说香港布政司不久就将卸任,每个人都希望唐生来接任这个职位。他打网球、马球和高尔夫球,自己还养了一匹赛马。他的马可以轻松超过任何人,几乎从不会让冠军旁落。他从不装腔作势。凯蒂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别人夸他时她都不以为然,她觉得他肯定是个狂妄自负的人。看来她是大错特错了。要是他还有什么叫她不痛快的,那就是她犯的这个错误了。
  他个子很高,她觉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当健美,几乎身体每处地方都完美无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肥肉。他梳着优雅的发型,在房间里的男士中应该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着也非常讲究。她喜欢这样潇洒整洁的男人。她的眼睛看向了瓦尔特,他的形象真应该改善一下。她又注意到唐生袖口上的链扣和马甲上的纽扣,以前在卡地亚珠宝店也见过与之类似的。唐生家族显然家道殷实。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更显得他健康了。她很喜欢他那撮卷曲的小胡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盖住他红润的嘴唇。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梳得油光可鉴。不过要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应该是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它们蓝极了,眼底流露着和蔼之情,显示了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好。看看这双蓝眼睛,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伤害到别人一点呢?
  她敢确信他被她迷住了。要是他嘴上没说什么,那双闪烁着欣赏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自己却还没意识到。这种场景凯蒂最熟悉不过了。他们一直向彼此说着笑话,但他时不时不露声色地夹杂上两句奉承话,讨得她十分欢心。到了分别握手的时候,他的手上用的劲儿,就更不会错了。
  “希望不久再见。”他说得很随意,然而他的眼睛露了馅儿,这话底下别有深意。
  “香港这地方不大,不是吗?”她说道。
7
  谁能想到才三个月他们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呢?他对她说,跟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都快疯了。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对她当晚的穿着记忆犹新,当时她身着新娘的盛装,在他眼里就像峡谷里的一朵百合花。就算他不告诉她,她对他爱上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不过当时她故意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现在她对此还有点吃惊呢。他是那么富于激情,差点让她难以拒绝。她不敢叫他亲吻她,担心一旦被他搂在怀里,她的心脏就会跳得飞快。从前她从未真正恋爱过,原来爱情如此奇妙。这会儿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对瓦尔特有点同情,虽然他的爱一度折磨着她。她一开始时半开玩笑地戏弄唐生,不想他却十分受用。起初她还有点担心,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她打趣似的取笑他,他一领会了她的意思就笑起来,把她逗得够呛。他被她弄得又惊又喜,她想这些天来的戏耍一定让他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后,她调整了手法,开始欲擒故纵,玩的兴致比以前淡了很多。她竭力做到不痛不痒,就像竖琴师的手轻盈地抚过琴弦。他被搞得一头雾水,而她大笑不止。
  查理最终成为她的情人时,她和瓦尔特之间的关系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对持重自制的他也忍不住笑容满面。那正是她心花怒放的时候,对谁都会止不住笑脸的。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他的话,她也不会认识查理。在最终投入查理的怀抱之前,她迟疑了很长时间。倒不是她不甘臣服在查理的激情之下,因为论激情,她丝毫也不输给他。她骨子里的家教和仁义道德还在作怪。事后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结合最终出于偶然,机会的到来出乎两人的预料)她一点没变。她觉得怎么也会有点不同,心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肯定会让她感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当她偶然坐到镜子跟前的时候,她迷惑地看到镜子里的女人和前一天毫无二致。
  “你恨我吗?”他问她。
  “我崇拜你。”她小声说。
  “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不觉得很傻吗?”
  “我真笨。”
  这种常常不可抑止的快乐让她焕发了第二春。结婚之前她的青春美色已经渐渐褪去,给人色暗珠黄之感。有人残酷地下了定论,称她的美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二十五岁的少妇和二十五岁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别。结婚之前她是个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边缘已经萎黄,而后一夜之间这朵玫瑰花盛开了。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肤(它最令她引以为傲,并百般呵护)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能把它比喻为桃子或者鲜花,而是恰恰应该反过来。她又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她的女友们不无醋意地怂恿她赶快要个孩子吧。曾信誓旦旦称她不过是鼻子有点长的可爱女子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了眼。用查理第一次看见她时说的那个词来形容她最恰当不过了:她是位绝顶美人。
8
  当然了,瓦尔特应该并未逮到什么马脚。如果事实如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假如他发现了,嗯,说到底对大家都是个解脱。刚一开始跟查理幽会时,她虽然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地,至少也听之任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激情愈加强烈,阻止他们长相厮守的那道障碍,再也让她受不了。他不止一次地悔恨,是他的身份束缚了他们俩,使他们的关系不能光明正大。要是他俩都是自由身,事情将会多么美妙。她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希望丑闻发生在自己身上。况且做出这样重大决定之前,总该三思而后行。不过,倘若自由自己找上门儿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看上去谁也不会从这场变故中损失太多。她早看透了他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她是个冷漠的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根本毫无爱情可言,是长久的习惯、生活上的便利和孩子还把他们留在一起。凯蒂这边要比查理难一点。瓦尔特爱她,不过毕竟他的工作会让他分不开心,况且男人还有俱乐部可去。刚开始他会有点心烦意乱,不久就会挺过来的。谁也说不准他不会再娶个妻子。查理曾纳闷,瓦尔特·费恩用了什么高明手段,叫她甘心把下半辈子交给了他。
  她奇怪自己刚才还怕瓦尔特看见了他们呢,这会儿脸上居然又笑了起来。门把手慢慢转动那一幕虽然挺吓人,不过瓦尔特能做什么呢?他们不怕他。查理会跟她一起如释重负,他们即将得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瓦尔特是个绅士,这点她凭良心承认。他还爱她,他一定会显示出他的风度,同意跟她离婚。他们的结合是个错误,幸运的是现在发现还为时不晚。她想好了到时要跟他说的话以及事后两人的关系如何。她将做到平和,微笑,但态度坚定。他们没必要争吵。在此之后她依然乐意和他保持友好的往来。她衷心希望一起度过的两年时光会成为他弥足珍贵的回忆。
  事情将会变得极其简单,不会有丑闻,结局将皆大欢喜。接着她就和查理完婚。凯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此前的担惊受怕是值得的。未来生活的画面一幅幅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将会四处旅行,将会住进新的房子,他的仕途一帆风顺,而她将会是他得力的贤内助。他以她为荣,他是她的偶像。
  但是在这些白日梦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的时候,她的心底似乎朦朦胧胧潜藏着忧虑。这种感觉相当古怪,就好像一支管弦乐队在旋律声部由木管与弦乐谱写着牧歌般的田园曲,而鼓组却在低音声部隐约地敲击出不祥的节奏。瓦尔特迟早要回来的,一想到将要跟他碰面她就心跳加速。那天下午他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总让她觉得奇怪。她当然不是怕他,他做不出什么来的,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心中的不安却很难完全驱散。她把要对付他的话又在心里重申了一遍。吵架将无济于事。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是故意叫他痛苦;她不爱他,对此她无能为力。假装没事儿也将毫无益处,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她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认它。她会怀着好印象回忆他的。
  她对自己默念了这些话,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她手心里冒出了汗。她还是害怕,这让她感到愤怒。要是他愿意闹,那他就要小心了。等他吃不消了可别见怪。她要告诉他,她从来也没关心过他,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天天后悔。他是个老古董,让她厌恶、厌恶、厌恶!他自命天高,谁也比不上他,这太可笑了。他身上没有一点幽默感。她讨厌他孤芳自赏,讨厌他冷漠自制。要是一个人只对自己感兴趣,那自制就太易如反掌了。他令她感到恶心。他的吻让她无比厌恶。他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顶,到了晚会上他尽会泼冷水,他既不会弹奏乐器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他的网球打得比谁都差。他会玩桥牌?谁稀罕桥牌。
  凯蒂歇斯底里地在心里狂喊。叫他敢来责备她,一切全是他的错。他知道真相了,她谢天谢地。她讨厌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是的,都结束了,她万分感谢。为什么他不离她远点儿,他缠着她,最终她把自己嫁给了他,现在她受够了。
  “受够了。”她大声地重复着,怒火使声音都颤抖了,“受够啦!受够啦!”
9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后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谁呀?”她不耐烦地喊道。
  这个时间还从没有人打搅过她。
  “我。”
  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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