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他懒洋洋地吩咐了跑堂的泡上一杯香片茶后,便用手撑着下腭,打个盹。
近来,头晕的毛病没见好,又添了个腹疼的毛病。老舍真感觉自己老了。四十三岁了,人走下坡路了。
他端起盖碗,揭开碗盖,用嘴轻轻吹去浮在上面的茶梗,呷了一口淡淡的头过茶,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一阵叫人战栗的痛疼象过电似地从腹部向四周围漫开。老舍用力捺住,待痛疼一步一步减轻。近来,这种痛疼已不止二次三次地折磨过他,不知为什么,他总以为是阎王来索命的先兆--浑身上下,丁点儿管用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叫老舍不由地常常暗自神伤。
痛疼渐渐地过去了,可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又向自己闯回来。凭着一点决不能把死人治活的医疗常识,好歹没把盲肠的部位当成心尖,老舍给自己断了诊--八成得了盲肠炎。不管是什么炎,眼目前不疼了。老舍便决定去北碚,静下心来,好好写点东西,而不去搭理张道藩的挑衅。
“唉……。”舒舍予长叹一声。他想起去年洪深一家自杀的事,又记起那位叫于立的知名的女记者,在留下:“国事如此,家事如此,无能为力”后,撤手而去,老舍还清楚地记得那首和女记者同样有名的,起名《风筝》的绝命诗:碧落何来五色禽,长空万里任浮沉。
只因半缕青丝系,辜负乘风一片心。
哦,风筝。它把记忆带到了幼年。每天放学,带着自己糊的“燕日虎”,几个人跑到城墙上,放开凤筝,可着小线儿的长度,让它一个劲儿地奔着高处去。玩累了,把线头压在城砖下面,小哥几个,躺在城墙上,看着浮在空中的风筝一起一落。他相信,如果小线能再长些,风筝,定能飘到灶王爷每年要回去的“天宫”。有一天,风筝真的去了。风刮得大了点,把不结实的小线儿刮断了,风筝来不急告别,便三窜两窜没了影儿。舒庆春和朋友们执拗地立在那,等着风筝回来……
“先生,先生。”
舒舍予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染了黑色,茶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该打烊了。他付了茶资,刚要抬脚离去,方才那十分熟悉的痛疼又自己找了回来,老舍只好捂住腹部,又坐了下来。这阵痛疼倒叫老舍下了决心,一定到医院看一看,否则,早晚会疼的把什么事都给搅了。
那天晚上,老舍宿在了张家花园“文协”,总是梦见各种各样的风筝在眼前飘来飘去。
打什么时候,人们发见了从绍云山流出来的泉水带着热气。含着石灰,这没人知道。但政府南迁以来,因为这股泉水,北碚镇就更加喧闹起来,虽然通往北温泉的路并不宽,最多算是条小道。更有“滑竿”可坐,再不然,买舟荡桨,便到了比北碚高出一截的北温泉。大约是风景宜人的原因,文人一时云集北碚,文化机关列队于此。单说最著名的大学就有复旦大学等等,陶行知先生的育才学校也在这里。
“文协”迁入四川之后,专任的“文协”干事萧伯青受老舍之托,便在北暗组织了北碚分会。其目的无非是让那些做教授的会员和做编辑的会员在北碚有个聚齐的地方,这是初衷。后来,重庆挨了炸,北碚的人多了,分会的活动才日渐多了起来。
为了写作,为了能经常顾到北砧分会的工作,老舍就着离分会不远的蔡锷路租定了房子,隔三差五必定从重庆跑来。这天,他又从重庆回到北碚,推开分会的门,进门便喊:“完了,完了。”
伯青见老舍捂着肚子,一脸的苦象,吓了一跳,连忙让座倒水,询问情况。老舍却嘿嘿一乐:“这一段身子总是不舒服,我约摸着要为抗战牺牲了,昨天在城里我整整疼了三阵子。今天一回来,便找了玄三先生,结果只认为是盲肠出了点毛病,割去就是了。好了,我舒舍予虽没上前线,也算挨了一刀,总算有功之臣了。”
“那什么时候动手术呢?”伯青急切地问。
“立刻住院。这不,我先来通知你,如有不测,也好有个朋友知道舒舍予上哪了呀。我这就走。”
萧伯青起身把老舍送到门口,说:“您先去,我这忙乎完了,立刻就上您那去。”刚要往回走,又想起什么似地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太紧张。”
老舍已经走了。
等到萧伯青忙完了手上的那点事,便急急忙忙赶到座落在北碚的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外科手术室外,立刻被一种不祥之兆笼罩住了--手术已经整整地三个半小时了。据听说是找不着盲肠。古时候,有听说“代人受过”的,却没听说过“代人挨刀”的,这种忙儿,伯青便帮不上了,只好坐在长椅上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手术室的门开了,老舍躺在手术床上,沉沉的睡去,好象根本没经历过任何事情似的。伯青一把抓住外科主任刘玄三的手,谢个不停。刘主任也累得满头冒汗:“盲肠我是给割掉了,剩下的事就请你们好好护理一下了。”
老舍睡着。
眼前又飘起一只一只的风筝,有弯弯曲曲伸动的娱蚣,也有蝴蝶,西燕……,天是湛蓝湛蓝的天,又听见了在天上传来一阵阵焦脆焦脆的鸽哨儿,好久没听见过这熟悉的声音了,一队鸽子俯冲着向下飞来,那只是乌头,那只是铁膀,点子……,在高大的楼簷下侧身而过,又一振翅,带着嗡嗡的哨音,窜上了天。这一切那么亲切熟悉,又那么陌生,真不知道这是在哪?一个面人担子,一个飞速旋转的空竹,甚至一碗面茶,一句“爷们”都勾起了那沉淀了的记忆。
“我口渴。”
伯青用药棉蘸上水去湿润他那干燥的唇。
“啰,飞啊。”
伯青用毛巾拭去头上细密的汗珠。
夜深了。他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萧伯青焦灼的目光。
据说是因为缝刀口的线太鼾,创口出水,本来往上二三天的手术,却非要耗上七、八天。老舍叹了口气,预备好好尝一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滋味。一会儿,就连天花板上有几个蜘蛛网,网是用儿根线织成的都数的清了,老舍的思绪又飘向北方,飘向北平--母亲,妻子、儿女、护国寺、西直门、积水潭、祖家街……
萧伯青蹑手蹑脚推开门进来,他见老舍已醒,便把饭盆打开:“吃饭吧,龙抄手。你们叫什么?”
“馄饨。东华门大街,靠近八面糟附近,有家专门卖馄饨的铺子,掌柜的姓侯,铺子便随了掌柜子叫'馄饨侯',俩芝麻酱烧并,一碗馄饨这便是一顿美餐。”
老舍吃着四川的“抄手”,却想着北平的馄饨。伯青见老舍心情很好,便试探着问他:“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回答是,恨不得二分钟之后便逃离这个地方,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不过,无论如何,请先生您不要动感情,要保持绝对的平静。”伯青望着老舍。
“什么事呀?我不动感情。”
“絮青嫂带了孩子们从北平来了,现在已经到了重庆。您看是叫她们现在就来好,还是过几天再来好?”
老舍略微地沉吟了一下,只是略微地……。他平静他说:“既然已经到了重庆,还是叫她们来北碚的好,免得住在重庆麻烦朋友们。”
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饯,交给伯青,请他帮忙置办些安家的必需用具。
第二天,正当老舍掐着指头算计着从重庆到北碚的班车时间时,妻推开了病房的门。
舒舍予又有了家。
当老舍病愈出院,回到家中,便看见了九岁的小济、七岁的小乙和五岁的小雨。大约是不认得爸爸了,三个孩子只是微笑着看着爸爸,一言不发。
“爸爸。”舒济最先叫了,她和爸爸最熟。
“爸爸。”舒乙也叫了,他和爸爸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