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6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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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友裕几乎是咬着牙齿一字一句的说道:“衙内,何出此言啊!”
  李振却是满脸诚然不解道:“到了这时,你还欲欺瞒与我么”朱友裕却是沉声冷冽道:毕竟,他从最初的狂喜和关心则乱当中慢慢冷静下来之后,顿时就发现了许多实在算不上用心的明显破绽。父帅为什么要派这些人秘密前来接走自己,难道就完全不顾及大伯、老母和夫人的安危么。
  难道是父帅突然就转性了,觉得他这个曾经发起反乱的逆子,比起毫无干系依仗二伯父的关系,也是相当安全无虞的大伯、老母和夫人,更加要紧了么?
  要知道,就在前日才收到父帅写给家中各人的例行手书;就连他这个不成器的逆子都有,从宣读的时日上看从都畿道的阵前辗转到长安府邸,也不过是用了一天的功夫而已。
  而这位李长史看起来却是提前潜入长安暗中行事了;难道父帅是在重伤之下,还能正常的提笔写书如常?还是有人能够精确仿得父帅手书,并且对于家中诸人的私密情要了如指掌,而连最受敬爱的惠夫人都没能认出来。
  毕竟,他已经被那些人所蛊惑和怂恿着,不得不站在了父帅的对立面上一次了;难道这次还未能吸取教训么?
  更何况随着被幽禁在长安这些日子下来,他的心态已经转变了许多。
  事实上,知道自己并没有性命之虞后,他曾经也茫然和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那些太平军对他的态度实在平淡如常了,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所做过的那些事情,在对方眼中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或是根本无足轻重的。
  因此,对于他的看守和限制看起来也是相当的宽松。除了不能走出院落之外,一切起居饮食生活所需皆如往日,隔三差五还能在监管人员的陪同之下,前往临近的祖母和惠夫人处探视、问安。
  有时候,还会遇上那位在大讲习所里进修的二弟朱友珪,难得休沐日回家休息,则会被留下来一起会餐,而听对方说起在求学期间的种种见闻和轶事。
  但是对他触动最大的却还是名义上的母亲惠夫人。因为出身官宦之家而身无所出的她却能够视若己出的,一致对待他们这些姬妾所剩的庶子们,并且关心和督促他们的学业和前程。
  这是朱友裕平生第一次被人督促着读书识字;也让早早失去生母而在军中厮杀至弱冠的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淑娴温柔的女性长辈,所具有威严满满而关注备至的情怀。
  然后还有那位太夫人,虽然作为曾静落魄私塾先生的发妻,如今年事已高并且老眼昏花了,还喜欢拉着他在后院里下地耕缀;却以一个常见民家老揾独有的方式和态度,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名为天伦和亲情的事物。
  还有那个他所一度看不起又难免羡慕妒忌恨的臭弟弟朱友珪,虽然平日里总喜欢和他拌嘴和别苗头;暗地里还叫他“蛮头汉”,而被追打的鸡飞狗跳乱跑。但是回头还是不情不愿的给他借来了开蒙的书籍。
  然后,在惠夫人的要求之下,他也得手把手的传授这个臭弟弟,各种基本的弓马武艺和强身锻体之道;这也是他可以名正言顺籍此,变相报复和整治对方的有限机会,而难免乐在其中。
  所以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下来,随着日常里点点滴滴积攒起来的见闻,而对于太平军大都督府的了解愈多,他也似乎慢慢理解到了父帅当初的一番苦心,以及自己想要自立一方的狂妄和卑小。
  最起码,就算他这个长子再怎么不成器,也不能成为父帅的负累和破绽啊!更不能轻易将这些好容易才熟悉和亲近的家人,给牵扯进天大的是非中来了。
  相比之下,这位昔日有过师生之谊,也是父帅心腹谋主的李长史的此番作为,就实在有些用心可疑和态度叵测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拔刀挟制了对方。
  “李长史,父帅一贯待你不薄,为何要如此构陷之!!”
  朱友裕又紧了紧手中的短刃,而在拔刀围拢上来的随从面前,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线来,才让他们顿然停脚。
  “衙内,你怕是有所误会,莫要做那亲痛仇快之。”
  脸色大变却又故作镇定的李振:然而下一刻朱友裕就压刃入肉,让他再也没法说下去了。
  “我算是明白了,尔等想要借用的,不过是我的名头和身份,而非我个人的资质和本事吧!”
  朱友裕这才有些情绪低沉和萧疏的自顾自的道:“可笑我当初还自视甚高,却无意成了他人对付父帅,致使东都内乱纷争的旗号和籍口了。”
  下一刻,朱友裕突然就闷哼一声,而失手丢落了把持的短刃,而被李振一下子就挣脱开来;却是在他所捂住的左肩后侧,被人在视野盲角里射中了一支弩矢,顿时就洇淡开一片血迹来。
  而死里逃生退回随从护卫当中的李振,也摸着脖子上不断渗出来的血色,对着重新被团团包围起来的朱友裕无奈的叹声道:“大公子怎就不能理解我辈的苦衷和用心呢?明明是想拥立您成就一番基业和身家前程,怎就不得领情呢?”
  “只恨我有眼无珠,也恨你蒙蔽了父帅……才有今日之厄。”
  朱友裕却是咬牙冷笑道:“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也唯有退而求其次了。”
  而不知何时出现在残断墙头上手持弓弩的领头人;却是在说话间再度射中想要拾刀冲出包围的朱友裕,顿时小腿一软而屈膝半跪在地上。
  “也罢,一个横死在长安街头的大衙内,也足以制造出些许机会和口实来了。”
  李振闻言却是愈发叹息道:却是转身挥袖掩面,仿佛是不忍见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然而稍后的机弦相继响起,却是一下子激起此起彼伏的连响数声惨叫。
  “。”
  李振不由有些诧异的转身,却见那些站在墙头上的弩手,还有那名领头人都一齐栽翻下下来;而在在他惊骇莫名的眼神当中,四周蔓生的过腰荒草中,也冒出来许多青色袍甲的身影。
  只见他们抢上前来,将中箭的朱友裕团团围住;其中一名双肩和胸口上都绣着简明貔貅纹的军将,这才开声道:“托了大公子的福,可还真叫人看了一场好戏。”
  “我辈当为留守尽忠,至死不渝。”
  而李振的心思却是一下子沉了下去,然而他转瞬就突然大喊到:却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向内奔逃而去。
  随后在一片激烈的劈啪作响声中,那些随他而来的护卫也相继浑身溅血的相继倒地;却也竭力为李振争取到了些许缓冲和机会。
  只见他缘着一处假山连滚带爬而上,又缘着假山与外墙之间的一棵枯败大树的主干,奋力一跃摔滚出了墙外,而又一瘸一拐的拖着点点血迹消失在狭窄的偏巷之中。
  “不急,且不要急。”
  稍后面对部下的汇报,这名军将却是轻描淡写的道: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被包扎起来的朱友裕又道:“咱们负责救回这位大公子即可。其他的事情,自有人分晓的。”
  而在长安城内上管会所在的京兆府旧址当中,却是弥漫着一股让人心惊胆战、坐立难安的低气压和氛围,以至于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而仿若是有什么要紧东西在身后追逐似的。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世乱识忠良(中)
  以至于新进公办食堂为了庆祝重九日的临近,而从南方运来的几十车糖蟹和带水活蟹,所做成的各种拔蟹脍、蟹粉汤头、滚蟹羹、蒸蟹饼、炙蟹块等名目的特色菜肴,都变得不香了。
  虽然这场直抵周淮安面前的刺杀闹剧,暂时牵涉出来的而只有极少数的一小戳人;到时再政治层面上导致的震动和风波,却是比之前仅限于上管会的框架内,所折腾出来的破烂事情和涉案人员,还要更大得多。
  眼见得大都督府下的十三分司和诸曹、科、房,就要进入新一轮机构设置调整和升格,以对应地域越发广大的新朝局面;在这种人人都期盼着更进一步的情况下,在自己麾下闹出涉嫌刺杀阴谋丑闻,足以让人疯掉了。
  相比那些损公肥私的舞弊和不作为、乱作为的渎职之类个体案件,这种直接牵涉到政治层面上的潜在“阴谋集团”才真正要人命的;很可能株连影响的是关系人等的好几代前程或是一整个部门体系内的利益得失。
  要知道古往今来,来自至高上位者的信任这种东西,对于臣下而言都是相当稀缺而具有相应时效性的宝贵资源;更不用说平时想要积累起来是多么的艰难,而在失去之后的弥补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而在新朝体内系内的职份、地位和其他资源的竞争,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歇过。因此,如果在这个关键点上出了问题差了一步,那就意味着步步皆差而要长久落于人后,甚至就此很难在日后得以翻身了。
  但是比他们更加惶然和首当其冲的,则是太平军大都督府体系内那些与传统道门相关的干系人等。虽然这一次将游方道人殷七七和伪装成女徒的刺客一起,举荐送到大都督面前的事件,与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但是在一切可能壮大和扩散道门影响力,而可能与佛门存在感分庭抗礼的机会和途径当中;他们其实也并非没有在暗中变相的推动和出力过。然而就是这种过犹不及的无心之失,眼看就要招来了适得其反的结果。
  要知道这位大都督虽然号称还俗之人,但从一开始就对于世上一切教门不假辞色,而痛恨一切空谈修行却不事生产的作为,而制定了严刑厉法管制和打压之,素来更只用其长而限制传法;因此,在太平军治下不知道多少官私浮屠珈蓝,被改成了学堂和工厂、兵营,无数不合要求的僧徒和被强制还俗,成千上万依附寺院以为供养的佛图户、僧祗户,被重新编户齐民为良籍。
  相比之下,在传统上与李唐皇家捆绑过深,而显得有些不思进取甚至耽于安逸、堕落荒废的道门,更是在避居潜修的后知后觉中根本没法反应过来,就已然被裹卷进了这场时代大势当中。
  因此随着各处名城大邑当中的道馆观所,在《太平青领书新篇》和《太平两同书释义》的指导下,相继被殃及池鱼式的接受取缔和整治之后,也毫无疑问的冲击和动摇到了传统道门在世俗根基。
  于是,无论是被迫打开山门的南方上清派本山——茅山宗,还是以终南山为本山的楼观派;或又是蛰伏在龙虎山的南天师道正一派遗脉;乃至是符箓宗出身的洞渊派,都不得不接受和适应新时代大潮的洗礼。
  虽然,因为避世离浊的传统让大多数然道士生徒们,相对与红尘大兴的佛门所收到的冲击和影响要小得多;也只有一些依靠装神弄鬼的歪门邪道,敛财骗色乃至藏污纳垢、高张艳枳的观所,收到了查没和严惩。
  但是也让他们影响力和社会地位就此远远落后于,那些经历了佛门寺院大规模清退整顿之后,因为身段柔软和足够恭顺配合的态度,而继续得用的佛门中人。
  等到太平军据有两岭内外而席卷东南,划江而治的南朝格局既成;这些潜心丹箓符法的道门正宗,才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在如今的太平军大都督府中,作为各种名目的顾问僧、授学僧、教化僧已然大得其用。
  光是天下佛门的正流八宗,就有五宗已经公然投效在太平军的旗号下行事,而呈现出一番遍地开花的兴旺局面来。而这些奉命活跃在世俗红尘中僧众,就算刻意不做什么,也等同变相的挤压和侵占道门存在感和影响力。
  这就十分要命了,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有官方的背书和授意,而让人无法在公开手段上进行抵制和抗拒。相比之下,太平军中真正具有道门背景的,堪堪只有个潭州三友之一的顾问道士顾栖蝉而已。
  因此为了新朝的体系内奋起直追,而不至于被佛门各宗彻底甩在身后,而迎来一个彻底边缘化和道统衰微时代;除了李唐与牵扯太深的楼观道及其支系外;道门各家也没少绞尽脑汁和穷尽手段。
  而相对于已经在宣教、屯垦等部门当中,已然占据了天然先发优势的大小和尚们。通过历代帝王所喜闻乐见的房中术一途,获得一个内廷后宅当中发挥影响力的突破口,无疑是某种弯道超车式的捷径。
  虽然,如今这个乡野方士殷七七并非是什么名门大派的源流,而是属于民间散授神仙道一途,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养练派、金丹派、占验派之流;甚至连都初修的箓生(男弟子)、南生(女弟子)都不算;但是这个凭空而降的黑锅,却免不了要道门整体承担被迁怒的结果。因此,在京师道门之中有识之士和有新人的积极活动之下,很快就推举出了几个关系人等,而找上太平军中背景倾向道门的宣教总监罗隐。
  然而,这些收了托请前往试探口风和说项的关系人等,却是相继在罗隐的居所登记处地方扑了个空;因为,这位总监大人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度前往外地采风巡事了。
  事实上,名为采风当中的罗隐,却是正身在一处秘密的监押场所里;满心沉痛的看着这位昔日的好友,也是一路走过那些岁月的同僚,如今被秘密监禁审讯的阶下囚。
  罗隐早年屡试不第而游历天下之际,结交了许多各具特色而意气相投或是引为知交的人物;其中一些人更是在他落魄潦倒之际,施迤援手的仗义慷慨之辈。
  因此他在太平军中得到赏识和重用之后之后,也不免想起这些昔日的志同道合之辈;而在条件许可和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与相应的机会。眼前这位就是屈指可数蒙他看重,而想要引荐为太平军所用的代表人物之一。
  那可是和他一起饮酒共醉,而怒骂朝廷不公,针砭国政得失和世间时弊;然后又抱头痛哭流涕的至交和知己;更是在他为地方官府中人所嫌恶和迫害之际,不惜破家舍财为他周旋和保全,堪称义烈慷慨的友人典范。
  因此,罗隐还特地做了一首《登高咏菊尽》以志纪念,这位互为肝胆的江西抚州名士李公甫:“篱畔霜前偶得存,苦教迟晚避兰荪。
  能销造化几多力,不受阳和一点恩。
  生处岂容依玉砌,要时还许上金樽。
  陶公没后无知己,露滴幽丛见泪痕。”
  因此,当日后罗隐得以奉命招募山野之中,具有倾向太平军主张和理念的士人之后;就顺理成章派人邀请这位已经避居江西建昌资溪的友人,也是滕王阁缔造者滕王李元膺之后裔的李公甫,出山为太平军效力;而从最初的特任编撰,文学教习、道藏审编,一直做到了专管道箓和条规的宗务科左司正。虽然谈不上特别出类拔萃和杰出,但也是四平八稳的一时前程无量。却不想会卷入这等天大的事态当中。
  一时间,作为曾经担保人的罗隐,纵有百感交集而千言万语尽在心中,却只化作出口几个字:“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啊?我思来想去琢磨了许久,才慢慢的想明白了。”
  披头撒发的中年人李公甫,慢慢的抬起头来:“这是那人一心缔造的新朝,是那些泥腿子得活的新朝,那些铜臭商贾如鱼得水的新朝,那些微贱吏务杂学得以大用的新朝;唯独就不是我辈士人所盼,弘扬圣贤、经义之世的新朝啊!”
  “但是如今天下格局既成,人心思定;我辈也唯有退而求其次,只要有一线机会,令这位好法墨而崇尚暴秦之道的主上,稍有警醒而不再固持下去的话,总就还是能够回到圣言大义的天下正轨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隐闻言却是脸色微微一变:“自然就是这个意思,”头发披散而难掩拷问受刑痕迹的李公甫惨声道:“只可惜那些人也太不堪用了,想必,这也是那位王上天命在身而合该气数不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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