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5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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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次江东大战的狼山镇易手之后,太平军就对这处大江出海口的扼要之处,进行了不惜成本的大规模重修工程。
  不但将面对口外浅海沙滩地上的小港区,给拓宽和加固成足足十条通行大车的栈桥和泊位;还围绕着原本狼山镇所在——背靠小山包的斜坡地,用江南运来的三合浆和大块烧砖,修筑起了一圈八棱形的城寨来。
  在每个棱角之上还布置了可以小范围挪移的炮位和四寸长炮,再加上墙垒上版筑夯土而成,方便弓弩火铳攒射的碟口,可谓是固若金汤的将港区和周边延伸出水面的一大片范围,都纳入到了打击威胁之中。
  因此,眼下狼山镇的主要任务和存在意义,便就是隔断大江水系与东南外海之间,就此联系往来的输送通道和军事上互为呼应的可能性。至少,当初那些淮南水军绕道外海袭击江口以内的事情,是不可能再轻易发生了。
  ……
  襄州城西郭,来自关东地区的前大唐东都分司留守刘允章,也在某种忐忑心情当中步入当地大讲习所的侧门之中。
  他乃是咸通九年特科贡举的进士,后来历任省台翰林学士承旨、礼部侍郎。也执掌过朝廷的贡举,又一度出为鄂州观察使、检校工部尚书,后迁东都留守。
  直到黄巢犯洛阳,身为东都留守的刘允章既不能拒,而主动率一众文武出迎归降,以为保全阖城上下,结果也导致他在士林里的名声大坏,被市井小儿的歌谣讥讽为“贼直谏”。
  刘允章本以为自己就此坐废家中枯守等死了。但没想到南边的太平贼突然对自己起了兴趣,只是一纸通告之下就把他从隐居的坊里重新找出来,连带十几名家口一路迢迢的送到山南东道来。
  “穆……内官?”
  然而他很快意外无比的见到了,前来相迎和带路的前内黄门使穆好古,以及他身后跟随着脸色有些阴郁冷鹫的无须男子,却是来自淮南监军院的小使张承业。
  “见过刘公,接下来刘公的行程和安置,便就由杂家来带领了。”
  穆好古笑容可掬的热切招呼道:“其实杂家也是颇为羡慕刘公的,当初一封直谏书名扬天下;更是令罗总监、杨资政赞不绝口;更莫说,如今大伙儿可都学过您的‘八入九破、八苦五去’之说啊!”
  “只可惜朝廷既不得所用也不纳诤言,反而令刘公这般人物闲投散置……乃至当初黄王大兵所至,若不是刘公舍身折节相求的话,只怕神都上下皆为齑粉了吧。”
  听到这话刘允章却是感触莫名的有些辛酸和眼润起来。自己早年也是有过生民治乱的大抱负和志向的;当初朝廷令他主持科举考试,就出了个题目——《天下为家赋》,便有人上奏说他存心不良顺势被贬官外放。
  于是,在经历这些让人心灰意懒的事情蹉跎多了,他也不得不为了身位前程计而和光同尘,最终泯然于众衮衮诸公,本以为就此浑噩余生了,却世事弄人一般的难免晚节不保。
  当初贼军席卷中原而兵临城下,诸多节帅、守臣皆不能制,朝廷赋予众望的大臣(崔安潜、杨复光)、名将(曹全晸、齐克让)也相继败亡或是逃走;他这么一个闲投散置的东都分司留守,也被赶鸭子上架式的拉出来面对汹涌而来的贼势;在此局面下他还能做些什么呢?难道就只有事到临头束手一死以报国家厚养么;为国死节倒是一了百了的容易了,但是若是因此激怒了正当气焰嚣张难当的贼军,那偌大的神都上下怕就不是死上他刘允章区区一家,或是抄杀一些文武官员那么简单了。
  正所谓是这般忍辱含垢、屈身事贼的骂名,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待的起;身份低了分量不够不足以打动贼首之,而态度太过强硬了死了也就白死根本毫无益处。
  所以最后就只有自己挺身而出,努力当下这个骂名和罪责了;事实上此事之后,就连他的亲族子侄也与之疏远;蓄养的那些幕僚、门人、清客们,就竞相不告而别或是留书出走,以示不齿为伍的态度。
  其中更有一个李磎的司马,居然裹挟了他在留司里的尚书八印,就此逃归地方躲藏起来,而留下他来面对贼军的所求,而世人还为之叫好和称道呢!
  但是如今居然能够在这处反贼的治下所在,一个降贼的大内中官口中得到还算中允的评定和论事;个中反差这叫他不由百感交集的难以自己之下却又格外的情以何堪啊。
  然而,正所谓是人在屋檐之下也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而让刘允章真心道谢:“多谢张内官的看重,”“这可让杂家不敢居功了,杂家不过是个身居内里的寺人,哪晓得这么多外间的是非道理啊?这都是大都督的教诲啊!”
  穆好古却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摆手分辨道:“大都督都说了,刘公算是当时遍地污浊的朝廷之中,少有的明眼知世之人了啊……从头到尾也没有多少机会做那残民以逞的事情,所以值得稍加礼待一二。”
  这下刘允章却是愈发震惊和骇然的无话可说了;心中却是再度浮起了某种在朝廷上层徘徊不去的传言使然,难道这位被朝廷视若“天下巨患”“绝世妖僧”的太平大都督,真是与国朝渊源极深么。
  然而,接下来的见闻就让他无心再去思量这些了。因为在穆好古引导下造访一处有一处院落和馆舍当中,很多在朝廷邸文上已经为国死难或是殉节的人物,居然还在这里好生生的活着;比如在其中呆最久是,作为朝廷秘密招降使者被扣留的检校秘书丞李翰屏;时任身份最高的则是,朝廷委任的江西观察使高茂卿;来头最大的则是,曾经担任过东面招讨副使、左卫大将军,又在浙东聚众起兵的张自勉;此外,还有在私下秘密行事而被捉捕住的故宰相王铎之侄王嚣;阵中被俘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之子,押牙兵马使刘汾;江东兵败所获淮南高(骈)王的子侄,前楚州防御使高越,等等各自来历的特色人物。
  其中,新近又有包括前庐州司马袁袭,山南东道掌书记沈彬等人,因为在书写回忆录和反思文章的改造自省期间表现卓异可谓典范,被特批从圈地禁足的状态开释出去,就此在文教和案牍部门获得一个职事。
  而且按照穆好古颇为自得的说辞,随着太平军讨平关中班师归来之后,又将有一大批来自朝廷方面的俘获,在甄选之后才会送到这里来的。
  虽然走马观花的接触之下,其中各自态度和气色不尽相同,各种待遇和人身自由程度也有所三六九等的差别;但无论如何看上去的确不像是有性命之虞的样子;这就让刘允章心中不由笃定了几分。
  因此从这些俘虏的遭遇上来说,这也可见当权者的气度和胸怀使然,并不像朝廷传闻之中那样的酷烈残暴或是刻毒苛急;而是有所凭据的令彼辈留作此身,以为物尽其用的态度。
  然而刘允章听说了,又将有来自关内京畿道和长安城中的俘获抵达之后,他心中又不免生出某种微不可见的隐隐紧迫和时不我待的焦虑感来,却是全然忘记了当初决意保全最后一点晚节,再也不能往复事贼的心意了。
  “今日坐堂却是皮学监啊。”
  这时的穆好古,已然带着他穿堂过室来到大讲习所的藏书楼下,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前呼后拥而出的熟人来。
  然而刘允章看见对方突然心中就咯噔一声,却是想起了一桩旧事来;当初他任鄂州观察使的时候,曾经在黄鹤楼设宴招待远近名士。酒过数巡游寓当地的对方趁着酒劲“吐论纷扰,顿亡礼敬”。
  当场惹得自己大怒呵斥道:“皮日休!知不知道鹦鹉洲是祢衡被杀的地方?”结果吓得对方宴后连夜易装逃亡而去。却不想他一路南下就在岭内投了贼,却不知道日后还会给自己留下怎样的麻烦呢?
  “刘公安好呼?”
  然而,看起来干练成熟了许多的皮日休,却是一脸温和和煦主动出众迎上前来把臂招呼道:
第八百章
孤魂流落此城边(中)
  而在襄阳城中的机要通讯研读会议上。
  “尚让居然背离黄王率众投了蜀中朝廷,这真是难以想象之事啊!当初他可是。”
  大都督府首席军事訾议杨师古却是有些失神道:却是依稀想起了楂岈山中那个对着黄王嗜臂泣血,口口声声指天毒誓要为兄长复仇犹然的年轻将领模样。
  “人都是会变得……只是有些人在情势使然之下,迷惑在功名利禄和富贵权位得失当中,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而有的人则是随着时过境迁,则变得越发坚定亦然,信念弥足了啊!”
  居中的周淮安却是摇着扇子意有所指道:“西川的鱼肠小组顺江而下发来紧急消息;以归义军为首的西北各镇,有较大可能在宰相郑畋率领下组成联军东归。”
  特委会当值虞侯官陈肚儿继续选读道:“这倒是个关键消息,足以对西川和关内的局面造成重大影响和颠覆性改变了;悉令相应对策的参谋小组进行推演和判定事宜,以备参军组拿出适宜介入时间和关键点的初步方案来。”
  周淮安不由点点头道:“不过,以西川小朝廷一贯的效能和三川各镇势力的反应,此事怕没有那么容易马上成型的。”
  杨师古又继续道:“此外,成都城内代号‘鸡肋’的请示,可否从峡江道就近划拨铁器六十万件,盐五千担,”于是,陈肚儿又再度开口道:“那就拨给他啊,好歹是无意间落下的闲手,却能够达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值得付出这个代价。另外,再将他这条线从鱼肠小组独立出来,作为特委会的专线联系渠道,就此进入长期蛰伏状态,非重大事项没必要主动联系了。”
  周淮安顿然按下扇子道:“顺便统一一下特委会内部的心思,也完全没必要在意所谓资敌、肥敌的口实;至少相比他在相应位置上能够发挥的作用,以及关键时刻运用得当的连带效果,或许抵得上真刀真枪的一场军使胜利;相比将士们可能须要付出的流血牺牲,这些物资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况且,以蜀中小朝廷昔日的那个尿性,尚且总有天下大半之时都无力挽回多少局面;总不至于得了这些物资之后,就能马上振作奋发起来或是有所重大改观了……是以传我令下,除了发展和安排人外围眼线以为掩护之外,其他钱粮物资等可再生资源,完全可以网开一面的敞开提供。”
  “都督之仁厚大量,真乃当世之福!”
  在旁的宣教总监罗隐却是赞叹道。
  “外联处和敌工部的联合调查小组,新近发现了一桩军中相关的弊案。”
  陈肚儿继续禀报道:“乃是新编的辅卒营中有人勾结了北边的黄王麾下,输送途中刻意制造多起事故,零敲碎打将部分器械跌坠入水中以为报损,事后却发现是私下将部分器械盗卖过去了。”
  “这就有些说不通了……难道本军售卖给黄王那边的器械还不够么,须的如此下作手段?难道是火器相关?”
  杨师古却是皱起眉头。
  “正是如此,乃是当初长安攻战中,已有不少各色人等亲眼所见本军火器的威势所在,此后北苑之战更令义军上下皆得闻之,有人就此开始动了别样的心思。”
  陈肚儿目不斜视的回答道:“是以开始暗中籍着辅兵营中的故旧渊源,联络上了数名参与押解事宜的军校,分别以金帛子女厚待贿买之约为内应;乘着撤军开始之后的些许混乱和疏散,靠近破坏了押解车辆的机构,乃至在通过桥渡时制造事端和意外。”
  “因为相应人等的手法颇为隐蔽而屡为个例,在场押解的士卒和夫役一时未有所觉,甚至连通程上报都被延迟了,所以待到事后建生军工程队前往地点回收,却发现做好标记的位置已然一无所获了……随后倒查军中之际,亦是发觉相关人等已经半途潜逃了……目前派出的特侦队和捉生队正在循迹追捕当中。”
  “为什么要私下收买盗卖,其实正儿八经的提出要求来,本军未尝不可以考虑一二的。之前不是已经卖过相应的重型器械了,难道不是用得都说好么?”
  周淮安摇摇头道:“怕是彼辈,以己渡人的一番心思把?”
  杨师古却是难得叹息道:他蒙心自问若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也是难以置信,太平军会把一贯以来用以攻城拔寨、克敌制胜的大杀器,拿出来与同阵营下貌合神离的彼方分享和交流的;这不仅是最基本的利害得失考量,也是最基本敝帚自珍的人心趋向使然。相比之下,也只有自己这位带领大家不断推陈出新的大都督,才会有这种全然无谓无惧的气度和魄力。
  “看起来,黄王还真是对大都督忌讳的紧啊,连这一点口实都不愿落下了。”
  而立场相对超然的罗隐,却似乎从中看到了另一些东西。
  “不不,老杨说得对。”
  周淮安想了想也明白过来了:“嗯,大概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怕是不放心,也不见得珍惜和好好保存把。那就再派人安排几条线去接头和暗中表示可以继续卖下去好了;接下来把早期那批汰换下来准备回炉的残次品,暗中高价卖给对方以为诚意。”
  杨师古和罗隐闻言之后,却是面面相觎的露出一个微妙异常的表情来,又异口同声道:“妙哉。”
  “善也。”
  毕竟他们已经基本理解,在如今太平军火器强大威力的背后,是这位大都督一手打造下相对完整度已经相对成熟,煤焦钢铁化工为核心初级工业体系,在源源不断的支撑和维持着。在离开了这套先进生产体系及其所代表的军工发展方向、全新战斗理念和模式之后;就算太平军所有的装备都交给对方,也只会很快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和累赘。
  反倒是通过这种官方私卖的方式来暗中加强实力,又可以吊着对方胃口以为变相的要挟和牵制;就算是不慎流入敌对的官军阵营当中去,也是很难再缺乏相应子药配方和产能规模的情况下,发挥出足够的杀伤效能来。用后是的话说,这就是初级工业体系与传统农业社会顶峰,难以弥合的代差所在。
  随后,在处理这些事物的间歇,又有一个矮胖敦敦的身形在通报声中被引了进来,却是已经归降的内官穆好古,只见他恭恭敬敬的顿首行礼道:“大都督万安,见过罗总监、杨訾议;小的在此启禀大都督,刘允章那厮已经动心了……虽然还拿捏着身段,但是已经应允了着手撰写《大中、乾符三十载沉思录》了”“这样也就够了……接下来,就须劳烦昭谏你给盯着点了,”周淮安点点头,然后有转头对着罗隐道:毕竟,写了这份与朝廷内部施政得失和黑历史有关的东西之后,刘允章也等于是交上了变相的投名状了,出不出来表态和站队也无所谓了。只是要有罗隐这样足够见识基础和文字功底的人盯着,提防阳奉阴违借机往里喂屎和埋雷就是了。
  “此事便就交给我了,”罗隐口中应承着,心中却是生出好些恍然之情来。
  要知道当初作为蹉跎京中屡试不第的老士子,他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位曾任待制学士和礼部侍郎,也差点主持贡举的刘分守呢;他甚至还往对方门下投贴和行卷过。但如今对方只能以降人身份在自己的手下仰仗鼻息,正所谓是人世无常和际遇变幻莫过于此了。
  在处理完毕这些近期的例行情讯之后,周淮安却没有直接回到位于衙后的园林当中,而是又轻车简从的来到了府衙对街不远处的一处园子当中,开始接见和处理一件更加私密的事务来。
  因为作为在这次京中一行的私下收获之一,就意外发现了号称是公孙大娘的传人。或者说是刺客世家当中公孙氏一脉的最后幸存者。因为于其他几大各有职能的刺客世家分支不同,日常潜隐在平康三里内部的公孙氏一脉,长期负责的是最基本的外围人员选拔和消息收集,因此反而在历次变乱当中保全下一些渊源来。
  不过也就是一些渊源了,真正核心和骨干的成员都已经相继损失殆尽了。尤其是前一次官军大索城中女子充为劳军所需时,平康里几乎是首当其冲的遭了灾。藏身在其中的公孙氏成员也难以幸免的,在严正以待的刀枪面前所谓的美色和媚术,也不过是遭遇更为凄惨的取祸和取死之道。
  因此,作为其中一名幸存下来公孙氏女子的最后反抗和挣扎,就是把想要乘乱逃走的天德军都防御使史可及,给送到了太平军的手中。也因为这个干系,对方居然认出了跟随在他身边的聂无双,并且主动表明了身份和请求庇护;因此在如今班师安定下来之后,周淮安才决定给对方所代表的这点残余存在,一个打动和说服自己的机会。
  “你呀你,杂家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了。”
  而在外间,穆好古也对着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随的张承业,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耳提面醒道:“咱这些不得已而五体残缺之人,如今在这纷乱世间又有多少得用和立身之处;都同样是给人做奴婢的勾当,在败坏不堪的旧朝与那些大内同僚费心费力的挣出头,与侍奉新朝之主又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如今这督府内外,也就你我两人堪堪的用,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珍惜么?你难道不想为老张监院报仇了么,可是那些贼人还在扬州城内逍遥自在呢;以当今天下之大,也只有太平军有本事和能耐,也有足够的机会,收拾得扬州城内那些人等。”
  而在他们所扬州广陵城中,作为主持城头的守将之一毕师铎,亦是忧心忡忡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却发现后宅之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婢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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