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42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22/746

  但是没想到对方却是表现出颇为欢喜和在乎的模样,而客气称呼他们为觉醒的穷苦兄弟;然后给浅显易懂的结束和分析了,这些对方首望大户人家,是怎么靠勾结官府胥吏上下其手的得以发家;然后又是如何世世代代靠曲断乡里和盘剥压榨的手段,生聚壮大后又如何从始至终把持视听和舆情,欺骗和麻痹大多数穷苦人家,活该天生受苦受累,做牛做马只为来生来世报偿的虚假道理和幻像。
  而当初尚有人不理解工作队为什么每到一处,就一定要招募上这些奴婢、佃户出身,连话都威逼说囫囵也没有什么见识,更别说做事能耐的地方乡土之人;但是在后来逐渐打开局面的宣传和鼓舞当中,就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好处和便利了。
  至少相比外来显得的生分的太平军将士,在任何公众场合中有这些操着本地口音,满脸沧桑与遍体新旧伤痕的人出来献身说法,可是比那些宣传员们空口白牙声嘶力竭的说教,更要管用和令人感同身受的多。
  尤其是有了他们受到太平军“优待”的例子,那些被开释放籍的年轻奴婢和没成家的佃户、部曲,也更容易被发动起来;而带动更多只敢沉默观望或是已经麻木不仁的乡人,最终形成滚雪球一般的群体效应。
  虽然大多数人被鼓动起来的狂热和怒气,终究会随着现实冷却和退潮,而只剩下现实的利害权衡;但是一切终究还是不一样了。高高在上的老爷和令人敬畏的胥吏都不见了,有些人心思也泛活了起来,想要跟着太平军谋取更多前程可。
  而对于王墩儿而言,也是他这杯第一次踏出自己乡里方圆十里以外的天地。但是一旦走出这一步之后,只觉得被捅破了什么许多事清都变得不一样了,或又像是整个人都得以脱胎换骨了一般。
  就像是他第一次站在外乡的公审台上众目所瞩之下,突然心慌紧张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更别说口舌结巴的连话都说不知来,而没说几句就见想好的话语忘个干净,只能满头大汗淋漓的掩面而退。
  但是第二次被重新拉上台子之后,他就能低头顶脚磕磕巴巴的把大部分话语都勉强说完了;而到了第三、第四回
之后,他就能在心跳不止着告诉自个儿台下都是猪羊鸡鸭,而拿出当初放养时吆喝和驱使的气势来大声说话。
  而当他的眼界和心思都相继随着这些太平贼,行走各地发起的审判和抄家运动开拓了之后,也就很难受忍受和重新回到原来那种,愚氓疲乏至极又孤苦单寂的田园生活中去了。
  比如指望能够替这些太平军做事多了之后,就此去掉“临时”的头衔,做一名有着干饼、盐菜和酱汤定额配给,还有全身行头的辅卒,也是相当不错的。
  而辅卒之间在负责的具体事情和专长上,也是有三六九等的差别。像是专门背负军械火器等装备,跟随在前沿冲锋陷阵的自热是第一等的。
  然后驾车挽马和饲喂照料牲口的则是第二等;能够操使舟楫的渔民船户或是射猎的山民猎户也算在其中。在后方的粮台所和据点当中,负责搬运辎重器械的存在,则算是第三等……
  至于最末等的则是些挂着“临时”头衔,只能流汗卖死力气和脚程的存在,但至少驱役期间也是足食管够的。事后归遣时,也有很大机会被安排到新设的屯庄中区参加集体劳作。
  然而,据说太平军在外征战时,也会在战锋、驻队兵之外就地征召不定额,期限不等的辅卒以为驱使和协从。但是事后能够得到机会补入正序编制当中,就只考虑多少有所临阵机会和经历的第一二等了。
  “停下……有状况”然而来自前方的报告却让他们暂时停下脚步来,也打算了王敦儿浮想联翩的思绪。
  因为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的临河大庄子外,已经被许多杂色武装人员给团团包围起来;还有人正在庄外的民家中抢劫烧杀的烟火四起。
  显然新易手的临安城附近,因为流散了许多董昌麾下的溃兵缘故,而变得并不是那么的太平起来。这处临河庄子的遭遇变就是其中的一处缩影而已。
  事实上,董昌其人作为地方屈指可数的大号之家;在临安城附近的大多数村邑庄子,以及富阳江下游两岸最好的水浇地,有近半都归董姓所有。
  而剩下的庄子和田地当中,也大多数都是董氏的亲戚和其他渊源所有。因此,才能够以乡里的土豪之身,轻易的聚众起兵称雄与杭州八都之首。
  “盘踞庄子中的豪姓大户固然是要收拾,但是这些流窜为贼的乱兵也要解决掉。才能为地方长治久安计。”
  带队的校尉沉吟片刻就当即道。
  “给后方传信请求机动部队支援,我们就地立营给辅卒分发武器,做好伺机介入战斗的准备。”;于是王墩儿为首的临时辅卒们,所期盼的得直面风险的前程和机缘,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降临在他们头上了。
  而在钱塘江南岸的越州州治会稽城外,形容粗旷而端重的明州刺史钟季文,也面无表情在看着厮杀鏖战中的西屏门,一边对着身边几名投效的城中大族子弟,慢条斯理的道:“现在可不是我不仁了,而是彼辈是在太过不义了;大敌当前之下岂容三心二意的通敌之辈……待到城破之后,尔等也该晓的如何做了罢。”
  “自当一切唯明府是从了……还望尊上得偿所愿之后能够宽悯一二……那就不胜感激涕淋了。”在场的大族子弟最为年长者,亦是苦着脸鞠身宛求道。
  “钟府君如此行事,就不怕中了贼军的离间手段,遂了彼辈的心意么,”待到愁容满面的他们相继匆匆辞别而去之后,钟季文身边做青袍文官打扮的人物才缓缓开声道……
  “勿论真假却也无妨了,关键的是此辈占据州城而无所作为的太久了,而我亦需要这个由头和楔子以统合越州的局面。”
  钟季文不动声色的道“至于北岸的贼军,难不成我不乘这个最好的时机动手,他们就能秋毫无犯继续坐视下去了么。”
  至少,眼看的浙东观察使的连帅旌节在望,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这个唾手可得的诱惑。况且,他在北岸也不是没有通风报信的眼线所在。
  据他所知的消息,那些贼军顿步江边之后就开始大肆分兵清理乡里了,做出一副要长久占据下去的姿态来。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南国春光岂再游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十二回。”
  苏轼《望海楼晚景五绝》……
  而在杭州钱塘城中,周淮安也终于开始接见地方士民的代表,以及在特定的场合上和活动中公开露面,以宣示相应的统治权和控制力所在。
  如何将已经取得的军事胜利和战果,迅速的转变成为政治、经济上的收获和资源产出上的加成,这无疑是一门重要的学问。比如对外震慑敌人,对内压制矛盾的权威和影响力;又比如充分发动和利用新占领的土地人口,将其迅速转变成为新体制构架下,支持后续军事行动和战争潜力的现成资源。然后,这又涉及到了组织建设和官僚体系培养的问题了。
  至少直接掠夺财富和人口作为战争红利,并令占领地方畏惧你得武力相对容易。但任何想要深入一些点的社会变革,光靠传统那种军事征服手段上扬名之后,就天下闻风景从的套路和投机模式,是没法完全满足相应的需要的。
  而历史上大多数政权和领导者得以发展到了这一步,这不就得不在现实中有所取舍和妥协了。
  毕竟穷苦百姓可以发动起来汇聚成动摇社会基础的巨大力量,但是想要有效的操控之并且转变成建设性的力量,就相对困难的多了。因为他们普遍受教育程度和见识水平太低,以至于很难成为支撑政权底层的基干力量。
  而从前朝体制下沿袭下来的旧属官吏,及其背后的世家门阀所代表的大小地主阶层们,才有可能提供相应有足够时间脱产学习和培养出来的人才,作为构成王朝官僚体系的候补和新血。
  而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之际的帝王们,莫不是在这两大群体之间权衡取舍着,以保持相应的制约和平衡,再加上人口锐减导致的生存压力/土地兼并大为缓解,最终缔造出所谓的开国盛世。
  故而,任何号称要吊民伐罪的农民起义军/反叛势力,发展到最后想要组织起政权并完成坐稳天下的蜕变,就必不可少要放弃大部分的初衷和理念,来吸收这些旧有体制的熟练官僚和世族精英。
  所以以有唐一代为例,对于五姓七望为首的山东士族,基本上就是有拉拢有打压而贯彻始终的基本国策;一方面这些在地上拥有很大舆论和语话权的大族显望,对于家天下的皇权就是天然的威胁和隐患。
  但出于政权架构稳固的缘故,又不得不依靠他们世代拥有所谓治学传家,所培养起来数量庞大的族人子弟、门生故旧,以及相应影响力所能够号召到的更多士人,出仕李唐政权而填充到各级官府组织当中去。
  所以在贞观之治道开元盛世的前一百年跌宕起伏的王朝演变当中,唐王朝都在努力分化瓦解这些旧有世族门阀的影响力,一边用科举制吸引到更多在野的寒门庶族人才,作为制约和对抗的力量。
  于是等到了中唐以后,这种隐形的国策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成功了,但也可以说是基本失败了。因为作为王朝需要压制和分化瓦解的对象,世家大族们在地方上影响力已经严重衰退,而逐渐让位于于藩镇割据中的地方武人集团。
  但是作为相应求生求变的手段,这些世家门阀开始转入两京为代表的权力中枢,而从方方面面渗透到了朝廷的体制当中去,而成为大唐政权中密切相关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同样因为掌握了中枢权利而又拥有比常人更高的起点,更多的直接间接这政治资源和人脉影响力,导致这些世族门阀的子弟很容易就能获得清贵美职或是权柄之要。
  然后过雪球式的加这些政治资源和权位上的优势,进一步的叠加和稳固下来沿袭给自己子弟族人之后,也就在没有那些出身微贱卑下,或是寒门庶族中人什么事了。所谓诸多兄弟父子同榜,三代再阁的宰相世系就是这样诞生出来的。
  最终当皇权用来异论相搅,引入竞争和活力的科举制度,也变成高门甲地之间通过“通榜”“行卷”等方式,相互利益交换和政治妥协的工具之后,已经无力改变什么的大唐王朝,也就自然而然的迎来了他的末世之期。
  而中晚唐以来,因为上升的通道被逐渐的淤塞和堵死,失去了正常出路的寒门士子,就纷纷投身到各地藩镇的幕府当中,而成为地方对抗中枢的推波助澜之势。进而在天灾人祸走投无路之下,投身到此起彼伏的民间起义中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屡试不第的郓州人黄巢,也不过是其中集世代之怨望而应时而起的风云人物之一;而整个五代十国期间世家大族和门阀政治残余的崩灭与衰退,也可以说是这种最终反噬的渐进产物。
  但是同样可笑的是,因为这些世家大族已经与李唐王朝捆绑太深而利益同体的缘故,到了这个王朝末期,反而是想要救亡图存最为中坚的力量,而很是涌现出一大批忠臣良将来。虽然依旧没有什么卵用了。
  但是周淮安显然要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另一种让一切更加彻底的天翻地覆,也充满荆棘与艰辛的鼎革之路。所以需要尽量从一开始就尽量根绝和排除,各种旧势力的残余影响和流毒。
  而这座钱塘城也不会例外的,然而情况又略有所不同。因为这里既有内陆那些名城大邑一般发达的水乡河网和灌溉农业,也有类比广州、交州之类繁荣的商品经济和河海贸易活动。
  作为杭州的州治和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城和名邑,钱塘城以柳浦和吴山分别为新旧城的核心,构筑周回长约三十六里又九十步的数段新老城墙。
  而城中新旧七十三坊总计有户四万七千,口二十一万有余,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在从事船运、行商或是丝织、造纸、金银匠做等工商业相关的行当。
  由此产生的富家巨室比比皆是。因此站在高处望去可见,除了城坊墙围间连片乌棚灰瓦,还好些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和园林的轮廓,散落、依傍在低矮吴山上下和新旧城交接腹心的小内城附近。
  个中的主人,也是眼下的钱塘城中需要甄别和区分的一个特殊群体。其中既有可言上溯到东吴孙权时代,朱张顾陆的吴中四姓;又有王谢袁萧,乃是两晋之交永嘉年间衣冠南渡的渊菽。
  当然了历经岁月如歌摧折下来,既然“旧日王谢堂前燕”都竞相“飞入寻常百姓家”,能够留在杭州这边的也只是诸多旁支远宗中的家系了。对于现代人而言,也就剩下可有可无的一点情怀和猎奇而已。
  然后又有徐沈周方等,前朝数百年间才从周边兴起的土户大族。自两岭、闽中渡海而来落地生根的陈林吴黄;在这里因为长期经营海贸和河运,而号称钱塘十六家的地域性商人群体。
  当然了,因为古人“商而富置田,田多而治学,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他们大多没能够撇清干净屁股上的屎。最后能够通过初步的甄选和摸底,再被推举出来当作士民代表之一,到周淮安面前来陈情的也只有少数几家而已,而他们的表现和态度,也将决定着城中许多同等人家的去留命运。究竟是被先审判后抄家式的清算,还是勒令举家迁移,还是接受就地的整改和闭门自省,或又是成为太平军在地方上新的协力对象,加入到治下的经济体系内来。
  这次会见也被安排在城中最有名的会宴兼观景场所,南墙边外大堤用来钱塘观潮的望海楼了。这里最早甚至可以上溯到《史记-秦始皇本记》“始皇37年,东巡会稽,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的记录。
  然后在秦观潮台的旧址上屡毁屡建至今已经是第五次了。最近一次还是焚于隋朝开皇十年的杭州杨宝英之乱,然后由初唐四大家之一的钱塘人褚遂良号召重建。
  也算是天下诸多望海楼的同名建筑当中,颇为古老的所在之一。簇立在长堤边上一处旋阶而上的宏伟高台之上,八棱五重灰瓦漆彩的塔阁式建筑。
  而从最底层的厅堂大阁开始,诸多缘柱上还题刻着历代名家的诗文,从最早初唐大家褚遂良的《春日侍宴望海应诏》,到当代被称为鹧鸪学士的郑谷所做《潮头诗》:“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
  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
  而今天无疑又要加上周淮安“新”做一副半对联子:“望海楼,望海流,望海楼上望海流,流芳千古千古流芳”。当他带着护卫抵达这里的时候,楼中的歌女正在琵琶、箜篌、芦笙竖笛的伴奏下,唱当地广为流传的《金缕衣·联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青天无云月如烛,露泣梨花白如玉。
  子规一夜啼到明,美人独在空房宿。
  空赐罗衣不赐恩,一薰香后一销魂。
  虽然舞袖何曾舞,常对春风裛泪痕。
  不洗残妆凭绣床,也同女伴绣鸳鸯。
  回针刺到双飞处,忆著征夫泪数行。”
  而济济一堂的城中父老和士民百姓的代表,也纷纷起身又拱手鞠身对着拾阶而上的周淮安齐刷刷拜倒下来。
  “恭迎大都督的莅至。”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22/74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