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1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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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天色粗粗发白之后,发生在附近民宅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了;只是在被烧得一片狼藉的残断上,那些忙活了大半夜的附近居民,在感叹这院墙里所表现出来的精美奢华的同时,并没有发觉和注意到这座大园子里,已经消失掉的一些人和事物。
  而在巡禁队驻留的巡城司(前巡院衙门)当中,“你是鹿门先生……皮日休……?”
  周淮安顿然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位四旬出头却是有些面相偏老,虽然看起来很有些披头跛足衣衫缭乱的狼狈,却依旧横眉峻拔自有气质儒雅的文士,心道这可是一条不得了的大鱼啊。
  “有何必惺惺作态尔。”
  对方却是毫不领情的梗着脖子冷笑道。
  “某既落入尔辈手中,自当没有幸存之理,只恨不能亲眼所见尔等贼势的覆灭之日了。”
  看着义正言辞恍然慨然就义一般的对方;周淮安却是心中愈加的感慨万千和心潮复杂啊。因为从对方着火的居室里抢出来,尚未被烧尽的那些残损文稿、书信上看,他就是那个潜伏在军府高层当中,不断对外送出消息的内鬼和奸细了。
  以他这个参赞事务的身份,虽然并没有具体负责的事务和职责,但是同样也很方便利用周旁人等对他的熟悉和礼遇,而获取到各种上层才知道的消息和内情啊。也难怪自己从下线开始的追查到最后,总是不得要领的找错了嫌疑对象,或又是断了线索。
  更何况根基连夜突击肾虚其他人的结果,他还利用自己的身份挑拨义军内部的关系,乃至出谋策划过针对自己的几次侵扎和算计的行为;因此在接下来的后续处置上,周淮安就不免有些犯了难了。
  毕竟,这可是在这唐末乱世里与陆龟蒙一起,号称唯二的文坛领袖皮日休,他本是襄阳竟陵(今属湖北天门)人,字袭美,一字逸少。居鹿门山,道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醉士等被鲁迅赞誉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算是晚唐为数不多对于社会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的著名文坛大家。在后世小学语文课本里,就有选自他《皮子文薮》的《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然后周淮安才想起来这段历史当中的一个细节。按照正常历史上的进程,他应该被黄巢裹挟在帐幕当中为佐僚,一路转战大半天下之后,最终成为黄巢打入长安后的新朝翰林学士;然后又在起义军失败后的兵乱中就此失踪;但没有想到这次他居然会被留在了广府,还是自己一直追查的义军高层当中的嫌疑对象;这显然是继孟揩之后,被自己阴差阳错的改变了命运的第二个名人啊。
  但就算是后世所敬仰过的名人大家;在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反而长期敌对和危害之的话,那正常情况下也就只能除之而后快以绝其患了。而且他显然是死忠于朝廷的铁杆顽固分子,而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也都没有任何被打动的迹象或是发生改变的意思。
  但是简简单单的让他慨然赴死,而随他所愿的成就想要的为国殉难名声和不屈事贼的节义什么的,那有太过便宜这厮了。最起码也要把他过往的身份和名声,给充分利用起来为他的所作所为有所补偿才对呢。
  想到了这里,周淮安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有所了定计了,而熄了与他多费口舌或是当面打嘴炮的欲望了。
  “带下去吧,好好的看押起来,避免让他有丝毫自残身体的机会。”
  周淮安摆手叫上来当值虞候米宝道。
  “我还要他好好活着,亲眼见证义军的治下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去找出个和他形貌相似的人来,不需要太过精确;只要有七八分像就行了,我自有额外的用处。”
  随后周淮安又对前来复命的葛从周道“再另派人注意观摩他言行举止的各种细微处。”
  黄巢的大将军府固然会以为爱才重名而包有幻想的缘故,对他有所姑息和纵容;但对于周淮安来说,只有彻底割裂和破坏掉他与过往身份的纽带和渊源,才有可能获得一个被真正运用起来的当代大家“皮日休”。
  反正在接下来的初步计划里,周淮安只要保持一个在公开场合频繁露面,但是无法更多接触和交流的皮日休;以及一个公开为义军站台和宣扬名声,乃至对普罗大众讲解道理和政策的“皮日休”。
  这样成功操作下来的话,他就真的彻底无法回头了;就算是日后他知道了详情要觅死觅活的也好,但“皮日休”的这个名声和招牌,就义军被绑定在了义军的旗帜上了。
  毕竟,要说玩有所取舍的组合和编辑部分真相的舆论操作,而把一个名人彻底搞臭搞烂,乃至误导和扭转到一个截然相反的立场上,乃至让谣言倒逼真相的手段,谁又能比得过现代人的得成功手法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云翻5
  但是不管日后怎么炮制皮日休这个招牌,周淮安更加耳熟能详的其实是他的那首汴河怀古(其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皮日休也算是最早给昏君隋炀帝翻案洗地的源头了;也因为这首诗为契机,让后世许多网络键盘党里又良心的青年历史发明家,就此脑补出了把盛世王朝直接折腾成末世好大喜功的隋炀帝,其实是个有大抱负大理想,而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远见卓识跨时代的“有道明君”;乃至得出唐不如隋,唐朝的武功是靠捡了被隋朝打败敌人的便宜,唐朝盛世是靠吃隋朝遗产得来的之类,屁股反推脑子的奇葩结论。
  但是他的另外一些言论,对于宣扬和推广义军的主张和理念,也是很有用处和促进效果的;比如他在《隐书》六十篇,用“古”与“今”对比的形式揭示出封建地主阶级的暴政,说:“古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古之酗也为酒,今之酗也为人;古之置吏也净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又比如他的《金玉无用论》里的:“金玉石,王者之用也”,由于王者贵金重玉,才使大家视金玉为宝,其实,真正值得珍贵的并不是金玉,而是粟与帛:“一民之饥须粟以饱之,一民之寒须帛以暖之,未闻黄金能疗饥,白玉能免寒也。”
  当然了,这种针砭时弊而发耳馈聋的东西,对于那些醉生梦死而埋头无视民间疾苦的统治阶级而言,并没有什么卵用;最多也就是象征性的给他个无关紧要的官职和头衔,作为收买人心和欺骗舆情的手段,以及维持一个广开言路和纳谏之门的虚伪名声而已。
  但是对于义军所代表活不下去的广大穷苦人来说,这就是起来反抗不公和改变自身处境,的各种理论依据和斗争缴言的重要支持了。所以,他当初被留在黄巢身边作为礼贤下士的招牌和象征,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明珠暗投的严重浪费了。
  “小菖蒲,快过来抱抱。”
  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回到住所的周淮安,信手打开一袋散发出浓郁甜香的食物吆喝道“又新鲜糖烤的栗子哦……还有胡麻酥枣呢。”
  而在不远一处建筑的角落里,扭着一本书册的小女孩儿,却是在犹豫不决的捂着耳朵自言自语着。
  “不行,还不行,千万不行”“阿姐说了,女孩儿怎么能为这些零嘴儿轻易所诱呢。”
  “你要矜持,你要忍耐,你要有贵家之女的体统和尊严,万万不能屈服……这些小恩小惠的手段”然后她的鼻子依旧在无意思的嗅吸着,而肚子也是丝毫不合作的发出了某种轻微的咕哝抗议声。
  “呜呼呼,不行……不行,实在受不了啦,就这一次好了……就这一次。”
  最后她还是没能坚持住精神上的无视,而抱着肚子屈服于了身体的反应,有些不情不愿的挪腿走了出去。出现在那个可恶家伙的面前被又搓又揉的拦在怀里,而不得不化无法抗拒的悲愤为以期将来的食欲,恶狠狠的对付起了热乎乎栗子,就好像这是那个可恶家伙的化身一般。
  毕竟,在经过了那段被人辗转贩运的噩梦之后,她也是在被饿怕了、饿狠了,而落下这个时刻喜欢在身边贮备点小零嘴儿,随时随地吃上点什么才会格外安心的小毛病。
  “菖蒲啊,我又有新的想法了……你得替我记下来。”
  “恩恩……恩恩。卡。卡。”
  “我打算出一本新书。”
  ……
  而在不久之后的江南东道,苏州长洲乡,吴淞江边的甫里,顾渚山下的大片泛青翻黄的田亩之中。
  一名耄耋之年却依旧鞠身田中,仔细分辨稻穗饱满程度的老者,在远处传来子侄辈的急吼吼的叫唤声中,慢条斯理的拔出才在泥浆里的赤脚,而微微喘着气坐到田埂上。
  “阿翁,大事不好了。”
  之间一名跑得满身汗淋淋的少年郎,上气不接下气冲到他面前的叫道。
  “朝廷以鹿门先生事贼大逆,而著述为之张目故,传旨夷其近族……毁禁出身以来著作文字。”
  “如今苏(州官)府亦派下查访官,带吏数十汹汹而至,要问责阿翁与之往来的故旧事……还请早作准备和对应呢”的老者却是心中一惊一凛,而露出某种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他便是隐居在乡的陆龟蒙,也是并称皮陆的当代大家之一;然后,此番惊得是自己的老友终究还是晚节难保而就此蒙尘在贼中了;早年屡试不第而仕途无望的他们,时常在一起游山玩水,弈棋钓鱼,饮酒吟诗。常以酒诗唱和,而著有《醉中寄鲁望一壶并一绝》、《和袭美醉中以一壶寄》。但是现在显然要天人永诀了。
  凛然的则是,现任的苏州刺史王三纶,乃是以家风不好的地方豪强背景,阿附了镇海军的观容(监军)使(权阉)而得官的幸进出身,因此在任没多久就以善于盘剥和逢上著称;只是此君在欲借自家名头同流合污式的几次拉拢和攀结无果之后,对于自己这个素有乡望却多少挡了他财路的在野士人,也很有些忌惮和心结;现在,让这个抽税都抽到肥水上而别号“粪虫子”的刺史大人,终于找到了牵扯自家的由头和籍口之后,只怕陆氏一门上下都要有所折难和是非了;而眼下之计,他只能急忙写信派人向往昔那几位挚交故友求助一二了。
  其中一位正在温州经略使梁瓒,梁明府麾下掌要,也曾经是前任的镇海节度使,现今的淮南节度使兼南面行营都统高令公的幕下,希望能够为之缓颊一二。
  然而,当他拄着杖子回到了自己家人聚居的青园村之后,看见的却是凶神恶煞的吏员所看管住出入门户,而满脸哭丧色与惶然的族人,还有几个灰头土脸被五花大绑在地上的年轻子弟,那赫然就是他派出去送信求援的人手。
  而在祠堂里正居上位的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查访官,更是让他心头一沉;对方就连这一步都算计到了,只怕此间事情在也难以善了,而不是寻常的破财和舍家,或是低头认过那么简单了。
  “陆翁可真是让某家好等了啊。”
  对方却是不紧不慢的道。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雨覆
  而在远方的长沙城內,却是一片肃杀沉闷的氛围。
  虽然这城外的草贼共才尝试攻打了两次而已,就已经让城中军民感受到了某种莫大的压力和威胁了。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头顶上飞舞的石块与泥蛋,和时不时有被击死击伤之虞呢。更别说是是城外那些超贼所表现出来的可怕势头。
  须知古往今来的但凡阵战厮杀配置,无非就是矛手、刀排、弓弩三者屡试不爽、百战百搭的组合配置而已,如兵法云:在山林则短,在野则长,攻守皆射。再加上用来骚扰牵制乃至关键时冲阵以一锤定音的离合之兵——骑兵,就差不多贯穿了整个历史的大部分战争进程。
  但是城下的草贼阵营,显然大大的超出了这些基本预期;他们不但这些远近离合之军俱全,还有有配备比例甚高的甲兵和形色统一装具;甚至还有像模像样的水军和武装战船,游曳在湘水之上而进行围城外的战场截断。更别说是那些高耸矗立在城郊,还有更多在打造之中的大小攻城器械了。
  其阵容之鼎盛,其装备之繁复齐全,光是让人看着就要胆寒不已;而生出到底谁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经制之师,或又是这还是之前邸文里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会蚁附攀城杂乱无章逞勇舍命的泥腿子么,诸如此类的严重错觉。
  而这仅仅是他们在岭外之地转了一圈,蛰伏了数月时光的结果而已;因此各种求援的火急书信和寄递文书,早就如雪片一般的湘水上尚未完全弥合起来的封锁线,而飞送而去了。
  而在靠近北门的一处临时营地里,“都拿着……这可是使君的一番恩德啊。”
  一名来自观察使府的推官,从大车上将一筐筐的铜钱推倒,而哗然有声倾倒在那些列队成行的军中士卒面前。然后是车上装载的一批批绢,也被抛投在了他们的面前。
  只是这些士卒看起来数量有些参差不齐,人人身上衣甲都带着浸透了的血迹,或是被包扎起来的伤创部分。他们都是从偏门绕出去潜袭草贼的攻城器械,却又在对方预设的陷坑和围攻之下功亏一篑,九死一生逃回来的郓州兵。
  眼见得面前的队里依旧没有多少变化和生气,然后这名推官又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的,对着营门外大声叫唤道;“还不快把人给带进来劳军。”
  然后,就见一群表情凄苦而惶然的女子,在十几名青衣军吏的推搡和驱赶下,松松垮垮的鱼贯而入又被刻意推挤到了这些军卒的阵列之间。
  这下,军前那阵肃杀森严而低郁的气氛才有所松懈下来,而变成各种女人的惊呼和尖叫,还有男人沉闷的嘶吼声。
  “这才算安抚(对付)过去啊……真是不容易啊。”
  这名推官才摸着脑门上的汗珠道,却并没有留意到少数军士对他投来不忿和怨恨的恶意眼光,而犹自嘟囔着。
  “这群贼囚杀千刀的,若不是草贼当前须得出力,老子又何须对尔等低声下气的告求呢。”
  现今遍地流火的七月才过天气依旧是暑热难当,尤其是在这个地潮湿闷的江汉之地,白日里同样也是十分难熬的所在,就连城中军民也多有发痧病倒的;反倒是城外那些草贼似乎不受什么影响,而依旧聚附益众而攻打不断。
  所以他仅仅在这站了一阵子,就已经是一身油汗浸透了这件细绫纱衣了;眼见能马上摆脱这件差事之后,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到自己阴凉家宅里去,享受井镇的清凉瓜果和爱妾的扇风了。
  然而,在这番急促应付过去的心情当中,他似乎又把另一件附带的事情给忘记在脑后了。而观察使衙门当中的经办吏员,却是又将其具列在已经发给的犒劳名目当中了。
  结果就是待到了第二日,在这支郓州军中开始弥散的诡异气氛。
  “某家都已经探问过了……节衙的确从城中募到了上千车劳军物用……瓜果丝帛凉药皆有”一名生的又黑又粗的军目,用一种牙缝里挤出来声音“但最先得到犒赏和支应的,依旧是牙兵和神策健儿、还有本地的团结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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