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屏风上(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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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似乎很久了,轿子走了有一个钟点,一个苦力在前面打着灯笼。灯笼投下一圈淡淡的光亮,一路走来你隐约看见(犹如日常生活的长河中溅出的美丽浪花)一片竹林、泛着天光的一方水田,或者大榕树漆黑的影子。时而一个晚归的农民,挑着两只沉重的筐子,侧身走过去。轿夫走得更慢了,但一整天下来,他们还是很有精神,快活地聊着天;他们哄闹着,有人唱出一段不成调子的歌来。这时,路面突然陡峭起来,灯笼的光线照到一道粉刷过的墙上:你见到了城墙外路边的第一间难看的房子。再有两三分钟,就到了陡峭的台阶。轿夫们加快了脚步,抬着你进了城门。小街熙熙攘攘,店家依然忙碌。轿夫们粗声粗气地喊让路,拥挤的人群分开来,你通过紧挨着的好奇的人群,如同穿过两排密匝匝的树篱。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黑乎乎的眼睛神秘莫测地凝视着。轿夫们一天的活干完了,他们快走几大步突然停住,向右拐弯,进了一个院子,到客店了。轿子放了下来。
这家客店有一个狭长的院子,部分地方堆放着杂物,两边房间的门向着院子。店里点着三四盏油灯,在近旁投下昏暗的光线,反而使周边的黑暗更为厚重。庭院的前边挤挤地摆着几张桌子,吃饭或喝茶的坐得满满当当,有几个人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大火炉上,大锅里的水冒着热气,大盆里盛满了米饭。店里的伙计照应着,他们飞快盛上大碗的米饭,沏满不停端来的茶壶。靠里边,两个苦力光着上身,肩宽背厚,正在用热水擦洗。院子的尽头,面对大门,用一道帘子挡住窥视目光的是一间上等客房。
这是一个大房间,没有窗户,踩实的地面,房间相当高,这归功于整个客店的高度,而且没有天花板。墙粉刷过,露着屋梁,如此你会想起苏塞克斯的一间农舍。家具有一张方桌、两把有扶手的木椅、三四张简陋的木床,上面铺着草席,其中一张还算干净,你可以暂且当作卧床。一盏油灯的灯芯发出一丁点光亮。他们拿来了你的灯笼,你等着店里把晚饭做好。轿夫们现在说说笑笑的,他们卸下了肩上的重负,洗了脚,穿上干净的便鞋,吸起旱烟管来。
此时,一本大部头的书是多么宝贵啊(为了行装轻便,你随身只带三本书),你是怎样细细地读,唯恐漏掉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如此你尽可能地拖延着必定读完的那个可怕的时刻!于是,你非常感激那些厚书的作者,在你翻着厚厚的书页,计算你可以读多长时间,你真希望再多出一半的书页来。你不要求书写得清晰明了,这样的书读起来会很快。一个句子需要读两遍才能明白意思的那种复杂的措辞并非不受欢迎;一个含义深广的隐喻,赋予你无限的想象;一个意义丰富的暗示,可满足你认知的快乐,这些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此外,如果书中的思想得到阐述,并无深奥之处(因为你天亮就上路,一天四十英里的路程一半得用脚走),这种场合下你算是有本好书了。
店里突然一阵喧闹,你看见门外来了许多旅客,一伙中国人坐着轿子到了。他们占用了两边的房间,隔着薄薄的墙,你听见他们大声说话直到深夜。
你全身感受着躺卧的舒坦,得到一种疲劳后肉体松弛的快感;你目光困倦、闲散,浏览着门上精致的木格。院子里微弱的灯光透过糊在门上泛黄的纸张,背光的那一面黑黑的,看不清它的复杂图案。最终一切都沉寂下来,唯有隔壁一个男子痛苦的咳嗽声。这是一种痨病似的反反复复的咳,听他整夜不停地咳,你不禁怀疑这个可怜的家伙还能活多久。你庆幸自己有着强壮的体魄。这时一只公鸡高声啼叫起来,好像就在你耳边;不远处,一个号手吹响喇叭,一声长长的爆破音,随之一阵悲伤的呜咽;客店再次骚动起来;灯点上了,苦力们整好行囊,准备上路。

小阁楼
这个小阁楼位于杂货铺的一角,就在天花板下面,你要踏着像轮船上的升降梯那样的梯子才能上去。它是用几块四英尺高的木板从店里隔开来的,所以当你坐在桌边的板凳上,整个店铺和堆栈的货物都一览无余。这里堆放着成捆的绳索、一捆捆油布、厚重的渔民穿的胶靴、防风灯、火腿、罐头食品、各种酒类、可以带回家送给妻儿的小玩意,还有服装以及我说不上来的很多东西。这里可以提供一艘外国轮船在一个东方港口所需要的一切。你可以观察那些中国人,店员和顾客,他们露出一种愉快的神秘表情,好像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可以看到进出店铺的人,如果恰好是你的朋友,便可把他喊上小阁楼来。从宽阔的店门口向外望去,你可以看见阳光曝晒下的石板路面,苦力们正挑着沉重的担子匆匆而过。中午时分,一帮老主顾在小阁楼里聚会了,两三个领港员、汤普森船长和布朗船长——这两位都在中国海上航行了三十年,如今在岸上找到了安逸的工作——还有一位从上海来的不定期货船的船长,以及一两家茶行的大班。侍者静静地站着等候吩咐,随即拿来了酒水和骰子筒。一开始大家还只是闲聊几句,诸如前几天有艘船在去福州的路上沉没了;那个小伙子麦克莱恩,“安昌号”的轮机员最近打牌赢了不少钱;领事夫人乘坐“皇后号”从国内返回了……与此同时,骰子筒在他们之间传递着,输了的人记上账,大家把杯里的酒喝完,于是新的一轮又开始了。侍者再次送上酒来。此时,这些感觉迟钝、脾性执拗的汉子们开始打开话匣子,说起了陈年旧事,其中一个领港员差不多五十年前就到这港口来了,啊,那才是辉煌的日子。
“那时你真该来看看这小阁楼,”他微笑着说。
那个时候茶叶生意很红火,港口总是停着三四十条船等候装货。大家口袋里都有钱,小阁楼就是港口生活的中心。如果你想找人,哪儿都不用去,就上这小阁楼来,他要是不在这儿,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代理人来这里和船长们谈生意,医生也不坐诊,他每天中午上小阁楼来。如果有人不舒服,他就在这儿给他诊治。那时人们都能喝,他们会坐着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如果饿了,侍者就端来吃的,于是他们再喝上一整夜。小阁楼是他们发财和破财的地方,因为他们那时都是赌徒,会在一局纸牌上压上所有的赢利。那真是难得的好时光啊。现在贸易不景气,贩茶的商船也不再涌来,港口日渐衰落,而那些年轻人,亚洲石油公司或怡和洋行的那些年轻人,根本瞧不起这小阁楼。就在这位领港员回忆的时候,这昏暗肮脏的小阁楼里,这污渍斑斑的桌子边,似乎在一瞬间又挤满了那些强壮、鲁莽和勇于冒险的老船长,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去不返的日子。
十一
恐惧
旅途中我和他住过一晚。教堂就坐落在城外的小山上,这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城市。起先我注意到的是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情趣。传教士居室的陈设通常过于讲究,拘泥形式。客厅像是没人住的房间,糊着华丽的壁纸,墙上挂着《圣经》经文、感伤的雕版画——“灵魂的觉醒”及卢克·费尔德的《医生》——或者,要是这个传教士在中国住久了,就会挂一些写着庆贺之词的红纸卷轴。地板上有一块布鲁塞尔地毯,如果户主是美国人,就会有几张摇椅,而户主是英国人,则在壁炉两边摆着硬木扶手椅。一张沙发摆得不是位置,没有人会坐在上面,那难看的式样也不会有人愿意落座。窗子上挂着花边窗帘。还可以看见几张桌子,上面放着几帧照片和几件现代瓷器。餐厅倒像是常用,但一张大餐桌几乎占去了全部空间,你坐下时得小心,别被挤进壁炉里去。然而你看温格罗夫先生的书房,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书桌上文件零乱,墨绿色绒布窗帘,壁炉上方是一面西藏的旗子。壁炉架上摆了一排西藏佛像。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把这儿整得就像是学校的居室一样。”我说。
“你这么认为?”他答道。“我做过奥利埃尔学院的指导老师。”
我估计他近五十岁了,高个子,虽然还不胖,但保养得很好,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色红润。有人会想他必定是一个喜欢玩笑的乐天派,一个健谈又好相处的人;然而他的眼睛却让你困窘:它们阴沉沉的,没有笑意;在我看来,那是受折磨的人的眼神。我怀疑我是否在他不便时打扰了他,他也许正为什么烦人的事心神不安,然而,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一时的神色,而是常有的状态,只是我明白不了。他表现出的那种焦虑,你会以为是心脏病的某种症状。他聊起一件又一件事,随后说:
“我听见我妻子回来了。我们去客厅好吗?”
他引着我走进客厅,将我介绍给一个瘦小的妇人,她戴着金丝眼镜,神态腼腆。她显然属于与她丈夫全然不同的阶层。大部分传教士有着各种美德,但并不拥有那些我们可以称为良好教养的品质。他们或许是圣徒,但不常是绅士。眼下我意识到,温格罗夫先生是个绅士,因为明摆着他太太不是一个贵妇。她说话有一种粗俗的腔调。客厅布置的方式是我此前未曾在传教士寓所见到过的。地板上有一张中国地毯。黄色的墙上挂着几幅中国古画。两三块明代瓷片泛出些许亮色。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黑檀木桌子,雕刻精致,桌面上有一尊白瓷人像。我随口恭维了几句。
“我倒并不在意所有这些中国的东西,”女主人爽快地回答说,“但温格罗夫先生要这么摆。按我的意思我就把它们都清理出去。”
我笑了,倒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我随之发觉温格罗夫先生眼中冷冷地闪过一丝憎恨的神情。我有些震惊。但这眼神一闪而过。
“亲爱的,要是你不喜欢它们,我们就不要好了,”他温和地说,“可以把它们拿走。”
“哦,要是你看了开心,我不在乎。”
我们开始谈起我的旅行,说话间我偶然问起温格罗夫先生多久没回英国了。
“十七年了。”他说。
我感到意外。
“每七年你不是有一年休假吗?”
“是的,不过我没想要休假。”
“温格罗夫先生认为离开去休假一年对工作不利。”他妻子解释说。“当然,他不走我也不走。”
我想知道他是怎样到中国来的。这次拜访中一些具体的细节吸引了我,你时常发现有些人乐意谈论细节,但你不能靠他们所说的,而得从那些话的言外之意来形成你自己的看法;不过,我并不认为温格罗夫先生是一个可以直接或间接诱导去谈论私人经历的人。他显然非常严肃地看待自己的工作。
“这儿还有别的外国人吗?”我问。
“没有。”
“你一定很孤单?”我说。
“我想我愿意这样。”他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答道。“他们只是一些生意人,你知道,”他笑笑,“他们对传教士没什么用处。此外,他们也没有很高的才智,所以不跟他们来往也不是什么大痛苦。”
“其实我们并不真正孤单,你知道。”温格罗夫太太说。“我们有两个福音派教士,两个教课的年轻女子,还有学校的孩子。”
茶端上来了,我们随意闲聊着。温格罗夫先生像是在勉强交谈,我也越发感到他因压抑而烦扰的心情。他态度和蔼,那当然是努力表示友好,这样,我也有了一种应付的感觉。我把话头引到牛津,提到几个他可能认识的朋友,但他没有鼓励我的意思。
“我离家这么久了,”他说,“我也没跟什么人保持联系。传教活动有很多的事要做,它占用了一个人的全部精力。”
我想他有点言过其实,于是我说:
“那倒是,你有那么多的书,我想你读书一定花了很多时间。”
“我很少读书。”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那语气我知道已经不像他自己了。
我感到困惑。这个人确有些古怪。最后,我想这也是难免的,我们开始说起中国人来。温格罗夫太太说的有关中国人的话我已经听传教士说过无数遍了。他们好说谎,不可信任,残忍,肮脏,但一线微弱的光可以在东方看到了;虽然传教工作的成果还不很显著,但未来是光明的。他们不再迷信旧的神明,读书人的权力也被打破了。这是一种经乐观主义调和了的怀疑和厌恶的态度。然而,温格罗夫先生缓和了他妻子的苛刻之词。他详细讲述了中国人的善良天性,讲到他们对父母的孝敬,也讲到他们对孩子的疼爱。
“温格罗夫先生听不得一个字说中国人不好,”他妻子说,“他就是喜欢他们。”
“我认为他们有崇高的品德,”他说,“你经过那些拥挤的街道,不可能没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相信温格罗夫先生没注意到那些味道。”他妻子笑着说。
这时有人敲门,随之走进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穿着长裙,没有裹脚,是个本地基督徒,脸上有一种既畏怯又不悦的神色。她对温格罗夫太太说了些什么。我恰好注意到温格罗夫先生的脸。当他看见女子进来时,他脸上现出极为厌恶的表情,仿佛有一种臭味恶心得连脸都扭歪了,但这表情又很快消失,脸上弄出一丝愉悦的笑容;但这太刻意了,结果只是显露出一个苦恼的怪相。我惊奇地看着他。温格罗夫太太说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开了客厅。
“她就是我们的一个教师,”温格罗夫先生说,还是那种多少让我疑惑的语气。“她是很难得的。我对她非常信任。她人品很好。”
虽然我很难知道为什么,但在这瞬间我看见了真相。我看见的是,他的感官所喜爱的,他的灵魂就厌恶。我兴奋异常,犹如一个探险者艰难跋涉后,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陌生的国度。那双苦恼的眼睛,那种做作的语气,赞美人时那种斟酌拘谨,那逃犯似的神情都是很好的说明。不管他说什么,其实他憎恨中国人,比起这种憎恨来,他妻子的厌恶之情就微不足道了。当他走过城里挤满人的街道,他会感到极度的痛苦,他的传教士生活使他反感,他的灵魂好像苦力们擦破皮的肩膀,被扁担烧灼流血的伤口。他不想回国,因为他不愿再见到他如此心仪的一切;他不想读书,因为这会让他回忆起他那么热爱的生活;或许他娶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是为了把自己同他天性中渴望的世界更坚决地斩断。他以殉难者的激情来折磨自己痛苦的灵魂。
我努力想弄明白那感召因何而来。我想他在牛津多年安逸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喜欢他的工作,有朋友和书籍陪伴,去法国和意大利度假。他心满意足,希望人生余下的岁月亦如此度过,他没有其他的奢侈之念。然而我不知道是怎样隐秘的感情慢慢抓住了他,使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懒散,过于满足;我想他一直是个虔诚的人,也许某种早先的信念——至高无上的上帝憎恨他的造物在尘世的欢乐——早就灌输进他幼小的心灵,后来久久地遗忘,现在却在他内心深处再次泛起。我想因为他对生活如此满意,他就开始认为这是有罪的。一种无休止的焦虑攫住了他。无论他在智性层面上思考什么,他的感官却开始因害怕永恒的惩罚而颤抖。我不知道他怎样产生来中国的念头,但起初他必定极为反感而加以拒斥;也许正是这极度的反感将这一念头烙在他的脑海里,因为他发觉这念头萦绕于心难以释怀。他说不去中国,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去。上帝在追逐他,无论他藏在哪儿,上帝都跟着他。他理智上极力挣扎,但他的心灵被逮住了。他无能为力了。最终他顺服了。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在一种合理的亲近可以让我提及更私下的话题之前,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应酬上。于是我抓住我俩仍然单独相处的机会。
“告诉我,”我问道,“要是中国人不接受基督的信仰,你相信上帝会判他们永恒的惩罚吗?”
我明白我问得粗鲁,不够婉转,因为这位老人抿紧了嘴唇。然而他还是作了回答。
“福音的全部教导势必让人得出那个结论。没有人可以引证耶稣基督的明白有力的话而得出相反的结论。”
十二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个要到省城办事的官员,还是某个去一家高校就职的学者,更不知什么原因把他羁留在中国那些邋遢的小客店中最不能驻足的一个。也许是因为他的轿夫躲到别处去抽鸦片(这一带鸦片很便宜,所以你得准备你的苦力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不见了人影,或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不情愿地做了一个钟头的囚徒。
房间低矮,伸手就能触及屋梁。泥土墙上,刷过的石灰早已斑驳,肮脏不堪。四周的木板床上铺了稻草,那是为苦力准备的,他们是这儿的常客。只有太阳才能让你忍受这里令人沮丧的污秽。一道金色的光芒从格子窗户照进来,在踩实的泥地上投下一种复杂而缤纷的图案。
为了打发时光,他取出石砚,加了点水,用一块墨研磨了一会,随后他举起那支用来写一手好字的毛笔(他对自己的书法造诣很是得意,他那些写有孔圣人警句格言的卷轴是馈赠朋友的佳礼)在墙上挥毫画了一株梅花,一只小鸟立于其上。虽是一挥而就,却游刃有余。我不知是何种好运给了画家这般灵感:鸟儿在枝头雀跃,而梅花娇嫩羞涩。和煦的春风似乎从画中拂面而来,吹进这陋室,而在这一瞬间,你便领悟了永恒的真谛。
十三
国王陛下的代表
他身材比常人略微矮些,有一头坚硬的棕色短发,留着牙刷似的小胡子。透过玻璃镜片,他的一双蓝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你,有几分变形。他那傲气十足的外貌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雀。他请你坐下,询问你所要办的事情,而同时,他又在桌子上零乱的文件中寻找什么,似乎你打扰了他处理重要的公务,给你一种他想方设法要把你打发走的感觉。他公事公办的架势无疑已修炼到家。你不过是所谓的公众,一个躲不掉的小人物,你存在的唯一证明便是照吩咐的去做,不要争辩,也不要拖延。不过就是官老爷们也有自己的弱点,有时碰巧他心浮气躁,完不成公务,便会向你大倒苦水。和他打过交道的人,特别是传教士,觉得他颐指气使,目中无人。而他会信誓旦旦地说,他觉得很多传教士人还是很好的,但也有不少是不学无术,无理取闹的,他不喜欢他们那种态度。他的辖区内住的大都是加拿大人,他私下不喜欢他们,不过你要说他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他把夹鼻眼镜夹得更牢了一些),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正相反,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他们,不过,他从来都是坚持己见而不以他们所想要的方式。听他说话而不笑是很难的,他说的每一个词都会让你觉得,他对那些不幸的手下一定很窝火。他的态度很糟糕。他那种激怒人的本事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总之,他是一个爱虚荣、坏脾气、自以为是、令人厌烦的小人。
革命期间,敌对双方在城中激战,四处燃起大火,他为了交涉侨民安全事务前去拜访南方总督。在去衙门的路上他遇见三名囚犯被押往刑场,他拦住行刑队的长官,在得知这三人是战俘后,他强烈抗议这种野蛮行径。那个长官,用我们这位领事的话说,粗暴地告诉他,他必须执行命令。领事火了,他不允许一个可恶的中国官员对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两人随即吵了起来。总督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派人请领事直接去见他,但领事拒绝离开——除非那三个吓得要死的可怜家伙置于他的保护之下。那长官挥手叫他走,同时命令他的士兵举枪瞄准。这时,领事——说到这里我能想象他扶了扶眼镜,愤怒得头发根根竖起——走上前,挡在枪口和三个可怜的囚犯之间,他咒骂那些士兵并让他们开枪。这引起一阵迟疑和骚动。很明显革命军并不想对一个英国领事开枪。我想他们进行了紧急磋商,随后三名囚犯被交给了领事,于是这位矮个子凯旋般地大步走回自己的官邸。
“该死,先生,”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几乎以为那些长着可恶嘴脸的家伙要对我开枪呢!”
英国不乏这样一些古怪的人,如果他们的举止能像他们的勇气一样可嘉,那么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倒也不是在自吹自擂了。
十四
鸦片烟馆
舞台的布景无疑令人印象深刻,灯光昏暗,房间低矮又污浊。房间角落有一盏灯,光线暗淡,照得人影有些可怕。香气弥漫,使整个戏院里充满了奇异的气息。一个留着长辫的中国人踱着步,冷漠而阴郁,在破旧的床铺上,躺着几个大烟的受害者,精神麻木,他们中不时有人发出癫狂的胡言乱语。还有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某个可怜的家伙付不起钱以满足他的烟瘾,就向恶毒的老板再三乞求,希望能抽一口以缓解自己极度的痛苦。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我也在小说中读到过。
我被一位伶牙俐齿的欧亚混血儿带到一个鸦片烟馆,走上狭窄、盘旋的楼梯,在他的安排下准备感受一次我所期待的毛骨悚然的体验。他领我进入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它被分成许多小的隔间,垫高的地板上面铺着干净的地毯,形成一个简便的铺位。其中一个铺位上有一位年长的绅士,头发灰白,手十分秀气;他在安静地读着报纸,长长的烟枪放在一边。另一个铺上躺着两个苦力,他们把烟枪放在中间轮流享受。他们都是年轻人,显得精神饱满;他们对我露出友好的微笑,其中一个还请我抽上一口。在第三个铺位上,四个男子正盘坐在棋盘四周下棋。不远处有个男子在逗弄一个婴儿(不可理喻的东方人对孩子有着特殊的感情),而孩子的母亲,我猜就是店主的妻子,一个身体丰满、面容姣好的妇人正望着他,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这地方真令人愉快,像家里一样,舒适而温馨。它令我想起柏林那些我最喜欢的小酒馆,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常在那里享受安逸的时光。
虚构总是比事实更离奇。
十五
最后的机会
很明显,她到中国是来嫁人的,这可真是可怜,而更悲惨的是,这个通商口岸的所有单身男人都知道这一实情。她身材高大、体形笨拙、大手大脚,还有一个大鼻子,确实,她的五官都很大,但她的一双蓝眼睛很美。或许她自己也多少知道这一点。她是个三十岁的金发女子。白天当她穿上适宜的皮靴、短裙,戴上宽边的帽子,她还是挺漂亮的;但夜晚来临,她穿上一件不知哪个土裁缝照着时装图裁剪出的蓝色的丝绸礼服,好衬托出她湛蓝的双眼时,但让自己变得迷人的这一努力却让你感觉极其不适。她对任何单身汉都不嫌弃。当他们中的一个说起打猎时,她兴致勃勃,而当另一个人谈及茶叶运输时,她也听得入迷。他们谈论起下周可能要举行的赛马,她便少女般地拍起巴掌来。她想尽一切办法和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跳舞,设法让他答应带她去看棒球赛;但跳舞并不是她唯一的喜好(再好的事久了也会腻烦),当她和一家大公司的代办,一个老单身汉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只喜欢打高尔夫球了;她乐意让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一条腿的年轻人教她打台球,同时也把她活力十足的心思放在一个和她谈论对银元看法的银行经理身上。她对中国人没什么兴趣,因为这个话题在她所在的圈子里并不受欢迎,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会情不自禁地为中国女人所受的压迫打抱不平。
“你知道,她们没法决定嫁给怎样的人。”她解释道。“一切都是由媒人从中安排的,结婚前新郎甚至都没有见过那姑娘。这毫无浪漫可言,而至于说爱情……”
她说不下去了。她完全是个善良的人。无论那些单身汉是年长是年少,娶了她都会得到一位贤惠的妻子。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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