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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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琼神色缓和下来,却又再度摇头:“晚了!”
  言罢,这名曾经的大宋忠臣,如今不知道变成到底算是什么东西的男人,直接扶刀起身,看都不看自己女儿,兀自出门去了。
  而且不提这范秀娘如何担忧她爹爹,只说范琼出了后舍,顺着走廊转入前院,却是迎面见到候在此处的数名心腹牙兵。
  “如何?”范琼来到台阶前,再无在女儿身前的强行委婉,却是厉声相对。
  雨水中,为首的一个准备将直接跪地复命:“太尉,好教太尉知道,城墙太广,我等人手又实在是太少,今日遇到的偏偏是左军的一个队将带着一整队人逃的,却只来得及擒下了七八人!”
  “废物!”
  范琼一时气急,张口喝骂,甚至要拔刀乱砍,但甫一发作却又发现口中不知何时生了疮,之前跟女儿小声小气说话还好,此时奋力一骂竟是撕破了伤口,以至于疼痛难耐。
  不过,其人既然没去摸刀,倒还是扶着脸颊继续喝骂不止:“左军统制韩立是废物,竟然让一整队人起了异心,我看他也起了异心!还有你们也是废物,如何便只抓了七八个人,莫不是也有了三心二意?!”
  牙兵们无奈,只能面面相觑之余,一起在雨中下跪俯首相对。
  范琼骂了一气,只觉口中实在是疼痛剧烈,最后只能扶着脸颊枯坐在廊下,许久才缓过力气来,但这时他心中惊恐、畏惧、气愤、暴戾,各种情绪,却是根本难平,甚至愈发激烈。
  “都是活捉吗?”停了片刻,看似平稳下来的范宝臣忽然开口。
  “自然。”被雨淋得不行的准备将小心应声。
  “那传令,让军中统领以上军官,还有我直属的中军准备将以上,全都来州府大堂!”范琼双目赤红,语气却意外的轻。“还如以往一样,我要明正典刑,让他们都来观刑!”
  牙兵们对视一眼,都无话可说,却是赶紧冒雨逃窜出去了。
  俄而,早已经挤成一个大兵营的襄阳城中,范琼最核心的一万部队里,左军统制韩立部,右军统制王俊部,还有直属中军各部,都得到了讯息……却也各自都习以为常,因为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三日了。
  唯一要说的,那便是左军统制韩立,这一回不免要多忧心一些罢了。
  相对而言,右军统制王俊,这个昔日在靖康中被金人射掉两颗门牙的范琼心腹,自然稍微随意一些。
  这位著名的豁嘴统制接到传令后,一如既往让人给牙兵们塞了银子与酒水,方才带着几个亲兵往自己住处的后院去换衣服……按照范琼这几日的规矩,所有人去州府上见他都可带侍卫,但除了他的牙兵,任何人却都不许披挂。
  “林学士!”
  进入后舍一处保卫严密、灯火通明的所在,豁牙的王俊居然即刻俯身下跪,叩首于地。“林学士,末将斗胆,请学士换身粗布衣服,随俺往州府一行……”
  正在榻上秉烛读书之人,自然就是百折不挠,下定决心要替官家做一番事的小林学士了,闻言随意往地上一瞥,不免蹙眉:
  “王统制,六日前官家旨意才传来,结果五日前你便让你妾室父亲寻到城外李公,请他搭线寻南阳府来人,而我须是堂堂玉堂学士,所谓官家亲信、内制大臣,只因为看你是范琼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才冒险来见你,你却一连三日推三阻四,你以为事到如今,范琼还有生路吗,你也真能这般三心二意下去?”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却又仰头带着豁嘴恳切相告。“俺真不是三心二意,俺也知道范太尉此番多半是没个好结果,但范太尉对俺着实有知遇之恩……想当日靖康年间在东京,俺这双门牙被射掉时才是一个区区副都头,两年变成统制官,管着三千最精锐的兵马……这一时间,俺如何能下的去手?”
  小林学士冷笑一声:“那你为何还在此处对我跪地说话呢?早将我捆了给你家范太尉岂不是正好报了他的恩?”
  王俊再度叩首:“这不是俺也知道忠心吗?对官家是忠,对太尉是义,这正是江湖上忠义两难全的说法,想当年俺在东平府,与张荣张太尉……”
  “若不是你说出张荣二字,我怎么会随你入城?!”小林学士掷下书本,却是终于大怒。“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让我来见你?!张荣须是东平府镇抚使了,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三番五次糊弄我?!”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不及,然后依旧说话漏风。“俺也知道这种糊涂话没人信,但俺也真是有难处……而今日请你老人家随俺去一趟州府,便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俺的难处!”
  小林学士见对方说的恳切,也是再度犹疑。
  “学士,你老人家放心,俺军中军官都是京东出身,范太尉以下皆不认得你。”王俊赶紧趁热打铁。“而今日又下雨不停,天色昏暗,根本就像是夜里一般,学士委屈一下,脸上涂点黄粉,装作俺的侍从一起过去,绝对没有危险……”
  且说,小林学士来此数日,一直被这王俊吊着,形同软禁,却也心烦气躁,想去见见彼处形状,好对症下药,却是犹疑片刻,然后缓缓颔首。
  就这样,小林学士按照王俊安排,穿了一套不显眼的衣服,又涂黄了脸,然后到底是趁着雨水不停、云层厚重,往襄阳城的州府一行。
  当然,有王俊这个城中坐三望二之人在前面,自然也是行程顺利,而到了彼处后不久,小林学士便也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明白了这次聚集缘由,乃是说自从三日前范琼下令封城后,一连三日,都要公开处刑逃窜之人,而今日下雨,便居然要在官府大堂上杀人。
  到此时,小林学士眼瞅着这些范琼麾下军官俱至于此,也算是明白了王俊的‘苦心’,知道这个豁牙之人是想告诉他,赵官家的名号虽然管用,大局大家也懂,但范琼多年积威之下,又用上这般野蛮手段,所以一时无人敢做出头之辈罢了。
  除此之外,必然还有想借杀人来震慑自己这个书生的意思。
  不过平心而论,他林景默虽然曾被韩世忠讥笑过‘萌儿’,但那是他不善骑马所致,与他其余胆量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本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又何惧所谓杀人行刑呢?
  而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间,堂上一群绸缎常服打扮的军官们互相使些污秽之词的时候,耳听着一阵刺耳的甲叶摩擦声自后方传来,堂中之人却是瞬间惶恐失色,然后赶紧各自落座。
  不过,王俊到底是个乖巧之人,只是微微示意,便有三名其余侍从将小林学士遮蔽在身后,让后者从容靠墙躲在阴影之中。
  另一边,披着甲胄的范琼捂着脸颊上来,也不说话,却是示意牙兵们速速施为,而随着牙兵们将一些物什和逃人带入堂中开始准备,韩立、王俊以下,所有人又都疑惑起来。
  因为,众人目视之下,牙兵们并不是简单捆绑逃人,而是先刨开堂中青砖,然后又接着倒水刨土,直接将一根丈把长的木桩牢牢楔进地面,又在四面摆上了火盆,这才将其中一个逃亡士卒捆上……这个姿态,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正经砍头的意思吧?
  难不成是要挖心掏肺,做醒酒汤?!
  “整日砍头,好没意思!”满堂疑惧之中,范琼忽然扶着脸颊开口。“今日下雨,正好换个花样!其余几个,先砍了!”
  随着范琼言语,几名没有被上架的逃卒瞬间被全副武装的牙兵们按住,然后在喝骂与挣扎中被牙兵们依次砍了脑袋,而小林学士果然也没有受惊。
  “最后这个最肥的……”等其余人杀完,那名被绑着的逃卒骂了几声后又哆嗦失禁,以至于渐渐无声,满堂寂静之中,范琼终于扶着脸颊在雨声中继续随意言道。“且与我扒了皮!”
  一语既出,莫说小林学士,便是韩立以下,堂中诸军官也都浑身冰凉起来。
第十八章
雨水(中)
  小林学士之前活了几十年,却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活剥人皮……但出乎意料,靠在墙上,眼见着这标准的禽兽之行,听着那不似人声的惨叫,这位出身诗书世家,经历了几乎整个‘丰亨豫大’时代的玉堂学士,却意外的没有失控。
  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只能说,之前半年,这位天生富贵荣华的玉堂学士早就有一个隐隐约约但还没有彻底点透的想法了,而正是这个想法让他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史书上那种率兽食人的乱世真的已经到了,不可能因为他林景默家世好、官位高,就能躲过去的!
  实际上,蔡州以来,小林学士三次请缨……其中第一次主动请缨去武关到底是个乌龙,他当时是窥到官家似乎对那牛皋格外用心,所以想请命去汝州,只是反应慢了些,最后阴差阳错跟着刘晏去了武关。
  但那次不能成行的行动却给林景默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为脱离大部队与行在的缘故,他见识到了远超赵官家想象的兵乱惨像,也为此一度混沌失态,还被军士笑话,甚至还被韩太尉起了外号。
  不过,那口气终究还是挺了过来,后来这位林学士主动请缨下城安抚翟冲,不成之后,数日前三度请缨来襄州,却都是早就下定决心,而非误打误撞了。
  天色昏暗,雨水不停,惨叫声中行刑的牙兵们也渐渐手忙脚乱起来——他们就算是见惯了生死事,也是专职杀人的角色,却也何曾经历过这种事?
  剥皮不要技术和经验的吗?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被吓到面无血色,甚至有人遮面捂嘴,可他们几个行刑的难道不觉得瘆人?
  皮剥到胸口下,一名牙将手上一歪,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直接划开身前这个人形物什的喉管,让后者再难出声。
  而没了惨叫,堂外雨水淋漓,堂中气氛却是更加诡异起来。
  范琼看到这一幕,原本还要作色,但刚一起身,环顾左右,看到所有人都在沉默之中往自己身上丑来,却是忽然心下一凛,没由来的感到一慌……最后,这范宝臣反而趁势下令,将此人处决,然后便拂袖而去。
  范琼既去,满堂狼藉,上下皆松了半口气之余,却依旧悚然。
  不过,处刑虽然结束,可小林学士和王俊再见面时却已经是到了晚间……这主要是因为范琼复又将王俊、韩立,还有几位要害军官一起专门召入州府后院,用了酒菜、加了金银赏赐。
  而为了以防万一,前者却是被王俊早早送回。
  “学士是个真丈夫。”
  天色彻底黑暗下来,外面雨水依旧不停,王俊带着满身酒气和潮气进入舍内,看到那林学士居然还在泰然读书,也是陡然一怔,继而诚恳拱手感叹。“不过还请学士饶恕则个,今日的事情俺着实没想到……”
  “是这样吗?”小林学士斜躺在榻上,只是盯着手中书籍,根本没有却看对方的意思。“我今日才发觉,你王统制与你家范太尉的牙兵如此熟稔……或许你真不知晓,但若真有旁人知道今日这事,也一定是你第一个能晓得吧?”
  王俊张开嘴,露出两颗豁牙洞,却居然反驳不得,停了半日,方才在榻前寻了个马扎,小心拢手坐下:“学士这般说,俺也没法子……但今日俺是真被吓到了,此时坐在这里,也只能再赞一声学士真丈夫了。”
  “真丈夫什么啊?”
  小林学士翻开一页书,继续边看边应声道。“我回来后也曾呕吐……不过那须不是畏惧,而只是恶心。”
  “确实恶心。”王俊附和了半句。
  “不过,你若觉得我没见过死人一般,今日存了借范琼将我吓到失了神智,然后被你操控哄骗之意,却也不用多想了。”小林学士平静望着书本言道。“于我而言……想那八公山刘光世、淮西丁进,一个个活着的时候拥兵数万,不可一世,死了不也就是一堆烂肉吗,你莫非以为我没亲眼见过?于今日堂上事而言……想那逃卒又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杀人便杀人,非得剥皮杀,到底有什么意思,莫非你家范太尉以为如此作为,数日后便可逃得一条性命?”
  王俊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应声:“学士说的是。”
  “而今日事若真有些后果,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小林学士继续随口言道。“佛家说因果报应,道家说福祸人自召之,这范太尉今日活剥人皮,等他死的时候,官家用什么刑罚,也绝无人再说了……你说对吗?”
  “学士是堂堂学士,道理自然是极对的。”王俊抿着豁嘴小心言道。“但不管咋样,学士今日应该也见到了范太尉的凶狠……学士或许不惧,可这般样子,俺却是有些惧的,学士,只望你能懂得,俺便是有心,如今又哪敢轻易发动,做那个出头之人?”
  “哪里是什么凶狠,我今日只见到你家范太尉色厉内荏,离心离德罢了。”小林学士终于放下书本,然后抄手看向榻前之人。“王统制,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今日只给你再说一个道理与一个说法,你听便听,不听将来不要后悔。”
  王俊张口欲言,却最终站起身来,宛如学生听教一般。
  “讲道理,眼下范琼倒行逆施到这种地步,你反而不能再拖了,因为你这条泥鳅可与我这个讲道理的人滑不溜秋,却绝不能跟一个拎着刀子的疯人继续滑下去,今日他无故活剥了人皮,明日会不会发疯把你和韩立剁了?”小林学士盯着眼前人冷冷相对。“而给说法,我今日才醒悟,这几日你应该不是三心二意,而是想坐地还价,但事到如今,我却已经厌恶你了,故此,之前保留职位、兵权的言语皆不作数了……”
  王俊陡然一惊,猛地抬头。
  “而今日我也不让你举兵擒拿范琼了,只要你应下御营兵马一到便开城即可……”小林学士重新拎起书本言道。“就在这灯下,你若答应下来,我便保你全家性命与私产;不答应,便请出门去,我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出去寻韩立等人,但等王师到来,我却是连你全家性命都不会保了!就是这般!”
  王俊立在那里,沉默许久,惶恐、愤怒、无奈、懊丧,种种情绪交织不下,但过了许久后,眼看着身前之人继续躺在榻上,持书卷风姿不减,却终于是气势渐消,然后五体投地,连连叩首:
  “谢过学士给俺留了条生路……请学士交个信物,俺这就派人连夜出城,往南阳去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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