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5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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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随着越来多的俘虏进入城中,越来越多的讯息明确传来,沿途百姓开始渐渐喝彩,开始大喊起来,开始扔下手中一日活计的准备,像自家的孩子们一样,登楼上街,嘶喊大叫,四处传播。
  尚未行到内城,便已经有人开始尝试冲击队伍,试图去撕咬殴打俘虏,只是被两侧甲士拦住了而已——官家有旨,今日之后,这些战俘是要依次交割给西辽的。
  与此同时,俘虏们也从一开始的麻木,变得畏惧,变得战战兢兢,变得惶恐失态,惊怖难言。
  他们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惧怕这些手无寸铁之人。
  待俘虏队伍入到内城,越来越多的人闻讯沿御街赶来,场面更加混乱躁动,御营甲士几乎不能阻拦,甚至有民众与甲士发生成团成队的冲突。
  但很快,随着主持仪式的静塞郡王一声令下,甲士们便重新获得了秩序与尊重……他们开始将早有准备,代表了敌方军官的金牌、银牌、铜牌、铁牌取出,每隔数人一个,高高向大街两侧举起。
  与此同时,俘虏们被要求当街沿途扔下自己的旗帜、刀鞘、箭囊、弓背,甚至必须要脱下自己那些破烂的皮甲和让人发闷的皮帽,赤条条而出西门。
  这使得整个场面陷入到了一种狂躁的欢呼之中。
  街道两侧,所有的楼牌廊顶都被占据,这不仅仅是为了占据一个观看俘虏的好视野,更是方便越过两侧的甲士向光着膀子的女真俘虏投掷石子杂物。
  而当队伍抵达正对御街的宣德楼时,两侧街道上的高地已经被占据殆尽。这时候,忽然有人开始尝试投掷钱币……没人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杂物没有了,便投钱,也可能是只是些许富贵人士按照当年丰亨豫大时军士表演的习惯,给举牌的甲士塞钱做‘打赏’……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很快,事情就失控为所有人争先恐后的向那些御营甲士们投掷身边的所有东西了。
  钱币、簪花、首饰、丝绢、头巾,甚至是萝卜与活生生的鸡鸭牲畜……东华门外的状元都未必如此光鲜。
  震天的浪潮之中,马胖找到了赵萝卜,那个时候,后者刚刚将自家骡子上的鞍鞯投了出去,然后一无所有的他便瘫坐在人群后满目狼藉的地上,靠着那头没了鞍鞯的骡子,像疯了一般,一会哭一会笑。
  但等到马胖缓步走过来与对方一起坐下后,赵萝卜就不再笑了,只是抱着这个熟人痛哭流涕,哭的是惊天动地,哭的是一刻不停,哭的宛如大雨飘落,湿透了整个中原一般。
  建炎十年的夏末,对东京方面这些场景完全不知情的赵玖在亲自送别了包括岳飞、赵良弼、金富轼、合不勒、脱离、耶律余睹、源为义、平清盛在内的一众人之后,开始折返向南。
  沿途经行燕京,问候了已经彻底不能起床的吕颐浩,然后便以对方的意愿以胡寅为燕京留守,自行带上韩世忠等高级文武,继续南下。
  到了七月下旬,赵官家便渡过黄河,抵达了绍兴。
  随即,不等东京的相公们去迎接,便有旨意传下,乃是要求东京上下文武,连同行在文武,以及周边所有能赶上的大员,随他一起往谒亳州道祖正庭。
  而终于,又是一个满是飒飒秋风的秋日,温暖的斜阳之下,赵玖回到了他这十年间一直回避的明道宫。
第三十五章
明证(全书完)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大宋淮南东路亳州明道宫内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园林、行宫功能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处。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上,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那面早已经显得陈旧,却依然能够代表着至高权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风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处通道的布告板上,早早贴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紧凑,今日为汇合抵达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三日后便要祭祀,祭祀后只清静一日,便要再度设宴论事,前后不过区区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议论纷纷不停。
  便是陈规、刘汲、阎孝忠这等大员也都有些忐忑。
  当然了,如吕公相之年长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赵鼎、张浚两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于园林之中,甚至还可以有林景默林尚书补上位置,凑足三人行。
  气氛融洽极了。
  “说起来,《西游降魔杂记》最后一回你们看了吗?”赵鼎一边走一边随口说了些闲话。
  “看了。”张浚不顾周围还有人在,当场大笑相对。“观世音说八十一难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几十回的引子老鳖翻身,晾出无字真经……结果唐三藏却大彻大悟,说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发,天竺佛国尚有妖魔吃人,唯独大唐的龙王降雨错了时辰,结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称政通人和、法度严明……可见,佛法早已经东渐,天竺早已经是空壳,真经自在东土,修行自在脚下……一言既发而立地成佛……委实是吴……吴大家手笔。”
  赵鼎也跟着捻须笑了起来:“确系是吴大家手笔。”
  就这样,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阵,而片刻后,大约瞅见一个树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边稍驻,然后才继续闲聊了下去……这番行动,周围知趣之人早已经远远躲开。
  “静塞郡王上书反对此行?”
  树影之下,首相赵鼎若有所思。
  “是。”
  张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静。“说是明道宫于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执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东京为之……总之,枢密院那里转达的奏疏便是力劝官家不要来这里。”
  赵鼎点了点头,然后复又摇了摇头:“那西府怎么看?”
  “能怎么看?”
  张浚依然从容。“官家的确曾在此处落井,而杨郡王也在此处有些难堪之事……当日他手诛康履之时,愚弟与吕公相正在一旁,心里有些忌讳也属寻常。只是……”
  “只是……?”
  “只是杨郡王上书不走密札,而走枢密院,却不知是何意图?”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与枢密院一并来发了。”张浚认真对道。“反应愈加显得过度了些……会不会真有些内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犹豫片刻,复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为,杨郡王名为统制,实为内臣首领,他要说什么、怎么说,都有官家理会……咱们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迟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为如此。”
  赵鼎点了点头,就此抹过。“倒是另一件事情,两位听说了吗?”
  “哪件事?”
  “万俟元忠闹出得那件事……说是要以中兴特例,将宗、吕、汪、张四位直接追圣列神,宗吕追圣抬入文庙,汪张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个正经封敕。”
  “恕愚弟直言,这厮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将这四位抬上去,不与大家争这十八个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点,吕公相一个活人,怎么好与三位过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吕相公又怎么说?那边都说是此次北伐已经将他内里掏空了,几乎熬不过下个冬天……要不要一起进?进庙还是列神?”
  “愚兄也以为如此,我等读书人,既不在意什么爵位,也不求什么神位,至于文庙这种事情,也不是看功勋的,还是要看学问,本就是一码不挨着一码……今日你我私下说一句,真要说文庙,将来还是只有吕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吕公相什么把握不大?”张浚摇头苦笑。“不过,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当日十八王出来,大家都还议论纷纷,可如今轮到文官来抢这十八个位置,却又个个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劳又着实有些远了点……在这件事上上蹿下跳的,可不只是一个万俟卨。”
  “这倒也是。”
  “下官以为,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赵张二人坦然议论此事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开口,引来前方二人的驻足回首。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倒是问的坦荡。
  “万俟经略此举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勋位。”林景默也停了下来,束手对答如流。“因为文臣不比武将,还要一场场战事来重新排定,十年之间,十八勋位在官家那里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为的,而万俟经略的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经略此举乃是预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借此说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换取实利的意思!”
  “除了勋位,还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他?”
  张德远状若诧异,而赵元镇则直接蹙额。
  “燕京。”林景默目光扫过两位相公,认真做答。“数月前不就有迁都的流言了吗?与身后名相比,万俟经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进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机转任河北,宰执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首相赵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无动容,而原本状若诧异的张浚听完后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过了头。
  而稍微顿了一下后,这位当朝枢相、木党领袖便转过身来,看向当朝首相,言语平静:“元镇兄,依着愚弟来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为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来了,国家也就太平了……不迁都就不迁都,可若真要迁都,官家必然会直接告知的,而届时我们难道还要反对不成?便是反对,以如今官家威望,难道就能成?真闹出北魏迁都的事端来,丢脸的是谁?”
  听完此言,赵鼎沉默一时,半晌后,终究是微微颔首,然后却又转身往树影深处踱步而去。张浚见状,回头相顾林景默一眼,也继续从容相随。
  夕阳西下,其实由不得许多讨论,而翌日开始便算是正式进入祭祀仪式。
  众所周知,赵官家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为其实特别无稽。
  他喜欢抬人做神,喜欢亲自动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但本身却很不尊重鬼神与祭祀……昔日刮过道祖、佛祖金身倒也罢了,当时真的是穷极无奈……但不说别的,就前几个月的事情,上菊花岛,进门就问人家传了七八十年的敕造大龙宫寺住持啥叫‘敕造’,八角井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得长生,放几条鱼进去能活几时,把几十岁的老主持都逼哭了,也不是一般官家能做出来的。
  回到眼下,赵官家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感恩道祖保佑,乃成十年之功,所以回来了却当年心愿,但真到祭祀的时候,却只是敷衍……前三日沐浴更衣就很不体统,期间甚至往涡河跑马射了次鸭子,待到三日后正式开始祭祀,也只是穿着那件祖传的旧礼服,拢手做了一个掌柜,任由吕好问、赵鼎、吕本中、杨沂中等人折腾。
  真轮到他时,这位官家却只上去,在玄元殿外的祭台上与玄元殿内的道祖金身前各自上了一炷香,便算了事。
  只能说,幸亏没一把香灰糊到道祖脸上。
  待又过了一日,这位官家居然直接下旨,就在玄元殿大院中的祭台前开宴论事……上下也没个敢直言纳谏的,只是随着官家糊弄,甚至颇有几个无耻之徒引经据典,硬说这般作为妥当。
  但有一说一,宴席规格还是很高的,除了必要的天子近臣外,文官需要有中枢秘阁大员经历或者地方经略使履历,武将也要郡王起步,看来这场宴会真的能决定很多事情。
  而官家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宴席刚开,尚未酒酣,赵官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诸卿。”
  坐在台前高地上的赵玖举杯自饮,然后含笑出言。“《老子》有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汉昭烈进位汉中王时也说了‘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但是呢,那是圣人和名王,咱们是比不了的……为什么要来此地祭祀?还不是因为十年前的秋日,咱们就是在这里下定决心不去扬州,转而咬牙抗金的?而今金国殄灭,北疆一平,堪称功成事遂,所以回来给道祖他老人家做个汇报……现在祭祀完了,有些事情,咱们也不必谦虚了……吕公相?”
  “老臣在。”
  距离赵玖最近一人即刻从座中起身。
  “不必起来了。”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是捧杯示意。“咱们在座中持酒论英雄便可……武将要论战功,这个东西已经落定了……咱们说下定策之勋……吕公相以为,建炎十载,定策之勋首在何人啊?”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秋蝉之声与秋树婆娑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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