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4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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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在争执持续了片刻之后的中午时分,便直接退出了获鹿县衙大堂,不知所踪。
  不过,争吵依然得到了裁定,因为除了赵官家外,获鹿城中还有一位地位明显高于诸帅,可以轻易让所有人闭嘴的存在。
  河北大都督吕颐浩在赵官家移镇获鹿的第二日便不顾之前落水再度风寒,匆匆率御前诸文臣冒雨赶到。
  赵官家刚刚离去不久,这位枢相领大都督就在梅学士的搀扶下抵达堂中,只是一番呵斥,韩世忠以下,便多讪讪而退……没办法,基本法摆在那里,大宋朝的相公就是相公,即便是‘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武人在建炎十年中地位陡增,但政治传统摆在那里,相公依然是相公。
  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武将功勋到了韩世忠这种位置,方才能得一郡王,而且是天下独一份,可相公们只要平安退休,一般就都有王爵,甚至公相、首相还会是亲王那种级别的一字王。
  当然了,韩世忠、李彦仙绝非是怕事之人,此时闭口,怕是另有缘故。
  “吕相公!”
  韩李两大将直接离去,曲端更是疲惫到无力的地步,狼狈而散,而王彦、王德等人委实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位名声在外的相公打交道,更是喏喏而去,唯独吴玠待众人散去,这才独自一人匆匆追了出来。“且停停,末将有一肺腑之言。”
  雨水淋漓,自廊檐滴落成串,县衙后堂走廊尽头的吕颐浩回头相顾,扶着手杖稍作驻留,一旁梅栎也赶紧打着伞知趣躲入旁边雨水之中。
  “吕相公。”吴玠见状立即上前,然后诚恳躬身以对。“且听末将一言。”
  “说吧。”吕颐浩虽然之前落水,再染风寒,以至于面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却似乎还好。
  “能否请相公再去劝一劝官家?”吴玠直起身来,诚恳以对。
  “劝什么?”吕颐浩正色相询。“为何要劝。”
  “末将是担心官家因为这场雨水不能决意出战。”吴玠愈发诚恳。“之前在太原时,官家便有些犹疑,而眼下这场雨水就更是过于明显……太平河暴涨,弓弩不开,后勤艰难,曲都统及其部状况也的确不佳……”
  吕颐浩微微颔首,却只是拄着手杖并不发声,也不知道是赞同对方的担心还是赞同对方的描述。
  “相公……这个时候,若是官家因为曲都统等人言语,决心借水势稍作休养,再行开战,甚至要等岳元帅顺河而下,两面夹击,那就反而要错失良机了。”说到这里,吴玠不免长呼了一口气。
  而吕颐浩也稍微来了一点兴趣:“怎么说?”
  “吕相公想一想。”吴玠认真以对。“天降雨水,弓弩不张,我军失却劲弩,确系吃亏,可金军难道不也失了硬弓吗?而且平野泥软,于骑兵不利,金军骑兵稍多,在这一处也更吃亏。”
  吕颐浩当即再度颔首。
  “至于说因为雨水顺势等岳元帅,就更是不妥,因为雨水如此,岳元帅既发军中精锐来援,剩下的步兵大队,只会来的更慢,反而越是因为下雨,越要摒弃等待大股援军的心思。”吴玠继续解释。
  吕颐浩也继续颔首不停。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军不能因为雨水失了气势。”吴玠赶紧点出重点。
  “哦?”吕颐浩再度出声。
  “请相公想一想……不要从咱们这些决断者来想,也不要从金军的决断者来想,只从下面的士卒来想……自开战以来,咱们是不是连战连胜、进军不停,丝毫顿挫也无?而从金军那边的士卒来看,他们是不是接连受挫,应接不暇,以至于大举败退?”言至此处,吴玠稍微一顿,方才继续解说。“这个时候,如果因为雨水停止进军,不对就在眼前的金军发动打击的话,将会是开战以来我军第一次明显畏缩停战之举……所谓休整之论,只对曲都统和他带来的援军有利,对河东方面带来的十五万主力大军而言,却不免受挫,甚至有可能会激发出金军士气……为了一万多人的战力而牺牲十五万人的时期,这样是弊大于利的。”
  “这个老夫倒是稍懂……一鼓作气再而衰嘛。”吕颐浩似乎完全被对方说服了,却是一手拄拐,一手捻须。“吴节度,你说的极有道理。”
  吴玠一时释然。
  “但是吴都统啊……”吕颐浩放下捻须之手,微微一叹。“你说的这些道理,为什么不直接跟官家讲清楚呢?反而要老夫代为转达?”
  吴玠一时语塞。
  “是怕直言引来官家不快,还是怕当众说这话,往死里得罪曲端?然后又给人扯起旧事,说你是负恩之辈?”吕颐浩追问不及。
  吴玠只能讪讪而顾左右……只能说,好在梅栎知机,退的极远。
  “吴节度!”吕颐浩双手支撑拐杖,语气加重。“我再问你一事。”
  “相公请说。”吴玠听到语气不对,当即俯首,不敢怠慢。
  “你说的这些道理,韩世忠、李彦仙、王彦、曲端……他们知道吗?”吕颐浩仰头缓缓来问。
  身材高大的吴玠想了一想,认真以对:“好让相公知道,末将大略猜度……曲都统行军辛苦,其部也委实损失极重,这个时候怕是来不及多想……而且末将说句不妥当的话,曲都统本性在那里,虽有才情,但总难脱自家体系,便是后来心里明白,怕也要纠结不堪的。”
  吕颐浩不置可否:“那王彦呢?”
  “王总统……王总统刚刚得了统揽全军精锐的职司,正在得意,虽然心里大约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未必愿意想那么透彻,不免陷于口舌之论。”吴玠对答如流。
  “那王德、郦琼、刘錡什么的,就暂且不提了。”吕颐浩也依然从容。“可韩李二位呢?这两位也不懂吗?”
  吴玠终于沉默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他们俩明明懂得,却谄媚行事,不愿意公然与官家唱反调?”吕颐浩忽然转头看着廊外雨线失笑。“是这个意思吗?”
  吴玠赶紧摇头:“末将只是受官家托付,领全军之任,既担此责,不敢有万一侥幸之心。”
  “吴节度能有此心当然是极好的。”吕颐浩终于也回头肃然。“但你弄错了一件根本……”
  “请相公指教。”
  “那就是……官家虽然心神震动,但既然在太原时便已经许诺,就绝不会在出兵这种大事上再度动摇的。”吕颐浩仰头看着对方认真解释。“而韩李二位,一个在行在流离时便相随为腰胆,一个孤军在陕,遥相托付十载……心里对官家多是愿意信任的。倒是吴节度你,依着老夫老看,恐怕是初次统揽如此大军,身上负担极重,以至于有些顾此失彼,见到一些情状便心浮气躁起来。”
  吴玠一时恍惚……动摇的居然是自己吗?
  “不过吴节度且放心。”吕颐浩继续仰头看着对方平静言道。“尧山如此,北伐如此,官家都将中军大任托付于你,且毫不犹豫,便是韩李二位也未有一二言语抱怨,这就说明,官家对你的专任与信重也是独一份的……所以有言便寻官家直言相告,有虑便也直抒无疑,不必经过老夫这一遭的。”
  吴玠赶紧拱手:“吕相公教训的是。”
  “当然这次既然说到这里,老夫就替你转达,十几万大军,庶务繁忙,且回去吧!”吕颐浩不急不缓掉过头去。
  吴玠知趣应声,赶紧拱手告辞而去。
  而吴玠既走,吕颐浩在原处稍驻,待梅栎一声不吭走过来帮忙打伞,二人这才一起轻轻转出廊下,继而从容走出县衙,却又在烟雨迷蒙中缓缓穿过街道,小心翼翼登上了湿滑的南城城头,而到城上,远远便有赤心队班直涌上来护卫,将吕颐浩与梅栎引到正在城头上木棚下眺望远方的赵官家。
  相公来谒见官家,周围人自然知趣稍微散开,唯独地上湿滑,吕相公又拄着拐,所以御前班直统制刘晏与内侍省押班邵成章二人不敢稍离,依然立在木棚下两侧,便是梅栎等人,也只是与几名班直后撤到十几步外的另一个木棚下,也不敢走远。
  “相公既受风寒,没必要冒雨登城的。”赵玖回头相顾。
  “一则,区区风寒,不至于即刻要了这条命;二则,年老体衰,又伤根本,终究不能长久……既然如此,不妨肆意一些。”吕颐浩扶着拐杖失笑以对。“况且,大战降临,不知道多少人将生将死,区区一个老朽的性命不值一提,官家就不必管我了!”
  赵玖也随之失笑:“相公豁达。”
  “雨水虽缓,却迷蒙一片,不知官家这几日每每登城,都在看什么?”吕颐浩轻轻越过这个话题,好奇张目,却一无所获,不免稍为不解。
  “首先是看水势。”赵玖没有必要故弄玄虚。“朕从第一日就注意到了,春雨一落,太平河便浑黄一片,雨水根本遮不住水势暴涨下的河道。”
  “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过我黄楼下,朱栏照飞甍。”吕颐浩缓缓吟诵,继而感慨。“太平河本是小河,却不料一场春雨成了两军分野……”
  “虚的。”赵玖不以为然道。“雨水一停,只要河道通畅,水势一两日便能落下去不少,而朕亲口问过数个本地老人,都说春雨不比秋雨,不可能持续太久的。便是水势不落,这等几十步宽的雨后泛水,木筏、长木,须臾可成浮桥,也还是没用……所以,终究如吴晋卿所言,能挡住十几万大军的,只有十几万大军,既不是黄河,也不是绵蔓水,更不可能是这区区一条太平河。”
  “如此说来,官家决心已定?”吕颐浩微微再笑。
  “不错。”赵玖平静以对。“要朕从根本心意来讲,这一战未免太仓促了……但是,局势走到眼下,哪里是人力能控制的?便是朕为官家,内心犹疑,又怎么可能逆大势而为?”
  “说的不错。”吕颐浩若有所思。“自官家炸开太原城后,这一战就免不了了。”
  赵玖缓缓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吕颐浩也拄着拐杖稍作沉默。
  但片刻后,他便望着春雨迷蒙的前方,略作醒悟:“官家之前说‘首先看水势’,那其次是看什么?金军军营是望不到的,莫非是看这一片茫茫绿色吗?”
  “不错。”赵玖望着前方坦诚以对。“朕依然是从第一日便注意到了,雨水之后,难掩春绿,而这几日雨水淋漓不停,绿色居然肉眼可见便的浓厚起来……”
  “从获鹿城向南望去,只能看到些许太行山边角,如此春绿,多半还是荒田中无人打理的野苗杂草。”吕颐浩若有所思。“整个获鹿往南、往东,皆是上好良田。”
  “是啊,上好良田。”赵玖冷静接口道。“而已经到二月了,本该春耕发苗,当此春雨,农夫也该披蓑笠而清内涝,但此时本地农夫却实际上多半被圈在对面军营中当签军了……剩下老弱妇孺,也都逃入太行山去了。”
  “区区太平河,一条黄带而已,当此满目浓绿,确系是大势不可当。”吕颐浩一时感慨。“怪不得官家决心这般坚定,便是曲都统如此狼狈抵达,也不曾阻拦官家半分心意。”
  “话虽如此,还是要讲军事的。”赵玖摇头解释。“从韩、李、吴、王全都力保呼延通朕就知道,他们是是要以此提醒朕,我军士气尚在,战事切不可延缓,今日曲端与他们争执,就更是明显……若非是他们态度坚决,朕区区一个不知兵的官家,如何敢这般坚定?”
  吕颐浩点点头,然后忽然笑出了声。
  赵玖不解回头,却正迎上对方略显怪异的目光。
  “臣失态。”吕颐浩收回目光,略显感慨。“只是想到了当日真宗时情形……檀渊之盟前,堂堂中国天子,居然不敢渡河,以至于要寇准那个相公哄着骗着带过河去,即便如此,事后想起此事,居然还记恨着寇准……往前自春秋以降,哪里有这样的皇帝呢?偏偏……”
  “偏偏大宋却一堆这样的皇帝。”赵玖接过此话,也不禁失笑。“而又偏偏,今日你我君臣居然来到真定府下一小城,距金军十余万不过十余里?”
  “不错。”吕颐浩肃然相对。“臣正是此意。”
  赵玖微微含笑颔首,继而稍作停歇,君臣二人一时无言,而雨水也似乎随着二人的稍歇一起缓和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看了一阵雨水的赵官家刚要再行言语,却不料吕颐浩抢先一步,直接语出惊人:
  “官家,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两句话要交代官家,还请官家念在臣是在位宰执的份上,认真听取,而若是有人将来对什么事情有什么质疑,官家也尽可推到臣身上。”
  赵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对方来看。
  而吕颐浩则拄着拐杖,望向了雨线越来越弱的前方:“官家,那日在太原城外,官家那番言语,臣这些天无一日不在思虑,而以臣的经验与能力,想来想去,除了那晚劝官家一如既往不要失信外,却只又多了一个法子而已……那便是君当为先!”
  “为先?”
  “为先。”吕颐浩肯定答道。“官家在江南曾讲,凡事必有初,而臣一生之法门,却是为先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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