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4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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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使得元城内的金军得以居高临下,稍窥一二。
  兵器、甲片、大木、布匹、粮食,不知道是装着酒水还是油盐酱醋的坛坛罐罐,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但是这一日,当高景山得到汇报,然后亲眼目睹到宋军突然开始转运石炭以后,却终于是有些慌乱了。
  尽管还是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但一个荒唐的念头还是一经出现便屡屡冲击着这名绝对有着足够战略眼光和军事经验的女真都统的大脑——自己和这个周四十里,昔日大宋北京城,且绝对是宋军进军河北第一要冲的元城,很可能只是一个诱饵或者说是痛脚,岳飞的真正目的,是要借此城和城内的守军,当然还有自己这个行军司都统,长久的拖住金军主力,给河东方向的宋军予以充足时间,攻破更有战略价值的太原。
  十一月下旬某日,晴空万里,元城北面,岳飞与一众亲信军官正在巡视攻城阵地。
  且说,虽然相对于四面其他各处的工事建设与军事部署显得有些敷衍,可双方之间的战斗依然随着攻城阵地的打造渐渐变得频繁和常规起来。
  而所谓攻城阵地,倒不是指一定要起多少砲车,建多少攻城巨塔之类的玩意,更多的是指为这些攻城时一锤定音的玩意减少减少阻碍、创造有利环境……比如在城下选定的攻城塔路线上填平沟渠,比如将一些木栅扔到攻城塔行进路线的周边,方便掩护兵力自己取得掩护,再比如适当突袭、焚烧部分防守薄弱的羊马墙。
  甚至包括在安全距离建立夯土将台,布置预备队出击场地等等等等,也都算是构筑阵地的一部分。
  对应的,城内也不会干站着,除了必要的拆除建筑物以修筑砲车和建立砲车阵地,也需要适当的派出敢死队骚扰,然后在具有相当优势的塔楼上建立一些临时打造的巨弩,以作定点清除。
  “是那里吗?”
  停在城西北的永济渠另一侧,借着河堤的掩护,岳飞以手指向了对面一处明显是临时加盖的城上工事,彼处还有人影晃动。
  “是。”
  一名负责前沿的营指挥当即应声。“好让元帅知道,那地方是元城西北角楼中最突前的一个位置,也是最早按上固定大弩的位置,只是一直没有放过,我们也只是当做它够不着,但昨日一艘满装军械的平底船路过这边的永济渠,中间稍微慢了一些,城上弩手没有忍住,直接放弩攻击将船打了个大洞,船只将将再驶出来几十步便不能动弹,废了我们好大力气才将物资打捞上来……”
  “你的意思是什么?”岳飞认真听完,平静相询。
  “就在此处他们够不着的地方架一个八牛弩,借射程优势反过来将那边压制住。”营指挥当场以对。“它设一次,我们毁一次。”
  “可以。”岳飞随口以对。“但不能用水军的,待会让军中参议官给你个文书,你去往工匠营那边领一架新送来的……”
  “末将晓得。”营指挥脱口而对。
  岳飞点点头,便要继续去视察,但就在此时,一骑飞驰而来,相隔数十步便匆匆呼喊:“元帅!黄参议着末将速速请你去河边,说是东京可能有大员到了,他已经先去河边了!”
  岳飞当即一肃,便是周围诸多军官也都凛然,负责城北事宜的统制官黄佐更是直接拱手行礼,主动表态:“元帅不必顾虑此处,末将必然尽心尽力。”
  岳飞再度点点头,也不多言,便要调转马头回去。
  但也就是此时,忽然间,那个人影晃动的地方发一声喊,接着便是一支弩箭飞来……但很可惜,弩箭歪歪扭扭,勉强飘过永济渠便已经无力,直接滑在河堤上。
  岳飞勒住战马,抬头看了一眼,正色相询:“逆风?”
  “确实逆风。”黄佐勉力摇头笑对。“大冬天的,可不正是西北风?”
  岳飞再三点点头,然后忽然从马上取出弓来,就在马上抬起,稍一比划,便直接挽弓而射,箭矢也顺风而发……这一箭,当然没有射中占据了高度优势且极远的敌方塔楼上的弩手,要射中那就是真神仙……但也没有落空,一箭飞出,直接将一只一直在城西北面盘旋,此时恰好来到最西北面、进入了射程的海东青于半空中射落。
  很显然,这位河北元帅早早便注意到了这支必然属于敌方的禽鸟。
  一箭落雕,若是赵官家射落的,必然是马屁如云,说不得还要上邸报啥的;若是韩郡王射的,怕是又要扶着腰带作半首诗出来……但既然是岳飞射的,却只是射了而已,海东青既落在了永济渠对岸的河堤上,其人连看都不看,便勒马而走,去寻东京来的要员了。
  走马到更西北面的黄河畔,彼处,一面是后勤货物转运不停,一面是很多民夫乘坐小船沿着岸边捣毁两侧薄冰,而这其中,岸边河堤上一名紫袍大员的身影未免显得过于突出了。
  岳飞提前下马,匆匆向前,临到跟前,见到自己的参议官黄纵等人俱都凛然恭敬,心中更是小心起来。
  可是,即便是有着足够心理准备,临到跟前,那紫袍大员转过身来,岳飞却还是一时惊悚,然后居然以元帅之身主动先行拱手,恭敬问候。
  之前种种准备与坦然,也都一瞬间飞到爪哇国去了。
  原来,来人不是别人,却居然是当朝文官中的佼佼者,资历极厚、功勋极重、地位极高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
  胡寅虽然只比岳飞大几岁,也只是六部尚书之一,却也是岳飞毫无疑问的举主,且代行过相当于半相的御史中丞,做过关西方面都督,之前更是以工部尚书的身份总揽了北伐后勤建设……所谓靖康太学三名臣,如今能咬住赵张,甚至拿捏住二人的,无外乎就是这位胡尚书了。
  便是陈规、刘汲两个副相,对上此人估计内里都是虚的。
  何况,和其他文官不同,胡寅因为主战立场的缘故,多参与军事谋划,鄢陵之战随驾,尧山之战都督陕北,平夏总揽后勤,此次北伐也总揽后方转运,数次出面约束过韩世忠,逮捕过曲端,提拔过吴玠兄弟,弄死过杨政,当然早年更是亲自举荐过还是杂牌军的岳飞直接出任镇抚使。
  他对帅臣的压制与威慑力,天然独树一帜。
  这种人物……哪里能把他当做一个寻常尚书?而此人既至,万般言语与准备就都显得苍白起来。
  “岳元帅。”
  胡寅回头看到岳飞到来,面色冷静,直接拱手。“你的谋划诸相公已经尽知,你的私信我也接到了……军事严肃,不要耽搁时间,你中军大帐在哪里?速速带我过去,再将张节度、田副都统唤来,我有话要说。”
  “谨遵明公之意。”岳飞愈发紧张,却只能拱手应声。
  就这样,河畔匆匆一会,胡寅便即刻转入中军大帐,然后也不与岳飞言语,甚至当岳飞请他上位先坐,也被他拒绝,水食也不用,只是束手等待……这让气氛更加凝重。
  田师中倒好,此时正在元城北面监督建立土山,此时闻得岳飞召唤,飞马过来,片刻就到,可张荣却在黄河北道西岔的下游去‘探索’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时分,方才姗姗来迟。
  “其余人都出去。”
  见到张荣也到,胡寅终于开口,却一上来就摒除了所有闲杂人等。
  岳、张、田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之前各自思索与底气全无,偏偏还要硬着头皮相对,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起来。
  而果然,待所有幕属、侍从离去,帐中只剩四人之际,胡明仲一言就将三人的心沉到了底:
  “秘阁公论,岳、张、田三人玩敌纵寇,拥兵自重,恃宠而骄,我也深以为然。”
  此言既出,田师中面色苍白,张荣一时失措……可能也有没听懂这三个词啥意思的缘故……而岳飞也只能赶紧拱手:
  “明公容禀!”
  “岳节度能容我说完吗?”胡寅反向冷冷以对。
  岳飞只能沉默。
  “秘阁以为,河北方面军擅自扔下三州,致使十余万百姓隆冬流离,既有弃地之嫌,又使后勤压力陡增,国家积攒三年才凑出来的军需物资,平白多出计划外的抛洒……这一点,你们三人再怎么狡辩,也不能更改已经给国家造成的动荡与麻烦的事实……是也不是?”言至此处,立在中军帐中一侧的胡寅方才环顾三人,正式追问。“三位可以先说此事。”
  岳飞当仁不让。
  然而,他在其余二人的瞩目下拱手相对,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坦诚:“三州弃守是为了集中兵力,但引发十万河北百姓流离,委实是我考虑不周……我为河北方面军元帅,当东京质询,委实无言以辩……唯独战事严肃,请东京诸相公、秘阁元任,许我战后再去请罪。”
  胡寅点了点头,继续黑着脸以对:“秘阁还公议了你进呈给枢密院的军事计划,都说你是狼子野心,为求个人功业,挟持重兵,图谋不轨……”
  “胡公。”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胡明仲,却居然是一时急切的田师中。“此地御营前军、右军、水军六万五千余众,外加七八万民夫,合计十四五万人,却委实无一人可当此罪!”
  “你二位节度也是这般想的吗?”胡寅理都不理田师中,直接看向了其余二人。
  张荣虽然听不懂那些词汇,但狼子野心和图谋不轨听着便知道啥意思,也是立即愤然拱手:“俺也一样!”
  “无论如何,绝无此心!”岳飞也只是无奈拱手,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像张荣和田师中那般带了情绪。
  “那你知道为何秘阁上下全都这么认为吗?”胡寅盯着岳飞追问。
  岳飞一声不吭。
  胡寅见状继续黑着脸以对:“看来是知道的……秘阁以为,你这么做是将东京抛于敌前,是置东京百万生民,还有太后、贵妃、贤妃、诸皇子、公主安危于不顾……有人说你是个比范琼还恶劣的拥兵自重之徒,还有人说你是个比刘光世还可笑的欺世盗名之辈。而如果说秘阁中还只是这般评价、议论你,公阁中却干脆有人要杀你了!”
  听到这里,岳飞反而释然,只是冷静拱手相对:“明公,飞之本心,天日昭昭。”
  胡寅沉默了一下,一时没有回复。
  倒是田师中,再度赶紧上前解释:“胡公……御营前军、右军、水军、海军合计九万,海军微小,其余三军合计战兵,虽有损伤,也有八万以上,如今此地合战兵不过六万多,其余城寨,也不是空置的,东面夏津、高唐与济南连成一线,身后濮阳如今也落在我们手上,完全可以与白马……与绍兴夹河固守,为东京北面门……”
  “你只说,黄河一旦结冰,金军大队弃了这些城寨,也弃了你们,然后直逼东京城下,再来一遍靖康旧事,你们该如何反应?”胡寅听着不耐,再度开口,打断了对方。
  田师中一时惶恐,赶紧再言:“胡公,此一时彼一时也,金军不会弃了大名府南下的!”
  “不错。”张荣也严肃起来。“胡尚书想一想就知道了,当年靖康的时候,河上水师是没用的,现在俺们御营水军又如何?他要是敢南下,只要熬过冰冻,俺自会将金军锁在河南……然后这边怕是能直接捣了黄龙府都说不定!”
  胡寅点点头,瞥了一眼一生不吭的岳飞,然后继续正色以对:“所以,咱们先不说东京能不能守,金军会不会南下,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位也都坦诚,若是金军真的南下,哪怕是到了东京城下,你们也不会救得……对也不对?”
  张荣一时语塞,田师中也沉默下来。
  “是!”半晌之后,却是岳飞强压种种心绪,拱手相对。“十年之功,俱在此处,且东京看似危险,其实无虑,若金国真的遣大军南下,末将以为,陈枢相足可妥当守下几十日,甚至更少的空期,而末将……末将也不会真的轻易追击!而是加紧围攻大名府,以反向使之不敢南下!”
  胡明仲再度深深看了眼对方,平静追问:“若是东京太后下旨呢?都省、枢密院来催呢?”
  “末将只认官家旨意。”岳飞咬牙相对。“官家走前,公开许末将河北独断之权。”
  “你知道这话传出去,有什么后果吗?”胡寅追问不停。
  “大约此战之后,便是成不世之功,也要被东京诸公厌弃,然后就此闲置,再不得用。”岳飞冷静以对。“但话反过来讲,如此战能成不世之功,飞死而无憾,何况是为人厌弃呢?”
  “其实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胡寅点了点头,终于负手喟然。“谁都知道,便是退一万步讲,金军真的南下了,而且真打下了东京城,天下震动,可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也不可能像靖康那般就此得胜的,反而要得一城而失天下……因为官家在河东,天下的聪明人也大约都懂,咱们这位官家既可以在流离中重立一遍朝廷,那自然也能立第二次,何况此时官家自握三十万御营,金军主力被锁,又有关中可以知应,完全可以破太原,下燕京,直捣黄龙……但是鹏举啊,不管你计量的有多么合理,从军事上讲如何最优,既然有了这个将东京裸露出来的危险,那东京诸公,秘阁也好、公阁也罢,怕是都要恨你入骨,因为他们就在东京,你是将人家摆在了‘可弃’,最起码是看起来‘可弃’的位置!寇准是怎么失势的,你也是读书的,难道不知道?”
  岳飞只是低头不语。
  “而且咱们说实话,这一次,便是我都对你们这些帅臣,厌弃了起来。”胡明仲继续言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岳飞也想到了对方刚开始的那句‘我也深以为然’,却是终于严肃:“末将惭愧,但内里委实没有觉得明公与诸公真的可弃……”
  “不是这个意思,最起码不止是此意。”胡寅负手叹气道。“我们这些人,对你感到厌弃的是,你们总是仗着大局需要你们,便逼着天下所有讲大局的好心人给你们做事……逼着南方老百姓给你们加税供养,逼着东京城变成大军营,逼着文化风流、皇家典仪全都要变成你们的石炭与砲车,逼着其实慵懒随性的官家不得不与你们这些武夫做勾连,扔下人主之重,去做一个最大的军头……这个逼迫,不会因为你岳飞精忠报国就能稍改,也不会因为你张荣如何替天行道便如何的,它是常年累月,几十万御营大军对国家敲骨吸髓,使国家不能正常运作的意思!我这几年,负责北伐军需准备,最常想的一件事情便是,这些东西,乃是举国汇集而来的民脂民膏,若耗掉他们而不能成事,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文化水平很高的田师中有些茫然,但岳飞却完全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出乎意料,张荣居然也有些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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