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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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修年茫然失措。
  而郑亿年却是愤愤一拳砸到床头几案之上:“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真就去济南呢,还能多活半年!说不得还能晚个一两年再被流放……”
  郑修年微微一怔,却是欲言又止。
  郑亿年看着自己兄长神色,也是一怔。
  “逃了吧……”郑修年用略显颤抖的声音小心道。“老二,咱们兄弟逃了吧!以咱们的家门出身,去了济南,必然被刘豫奉为上宾,在那里当个大官,揽些财货,等张俊岳飞回头去打的时候,咱们就从后面出海逃走,去高丽、去日本……等到天下平定再改名换姓回来,或者干脆再不回来……这岂不是一条生路?”
  郑亿年眼神闪烁,足足沉默了十几个息方才慌乱摇头:“这是一条生路……但兄长你想过没有,若只咱们兄弟,逃便逃了,可大嫂、侄儿侄女怎么办?带着他们一起逃,怎么能逃出去?而若咱们走了,不带他们,到时候咱们享了半生人间富贵,他们却被株连下狱,你我于心何忍?”
  郑修年彻底绝望……他如何舍得妻儿。
  但也就是此时,其弟郑亿年却在灯火下微微掩住鼻口,小心相对:“但若是兄长一人逃窜,我留下,却是个两全其美的生路……”
  郑修年茫然抬头,看向了自己胞弟,俨然不解。
  “兄长……”郑亿年上前半步,小心在床前低声解释。“你那日去了蹴鞠场,这事遮掩不住,否则我一定代你承担这个罪名,然后让你去开封府检举,以求脱罪……”
  郑修年怔了一怔,却是死死盯住了自家胞弟。
  “兄长,你且去济南,大嫂我自替你来养。”郑亿年终于咬牙而对。“事到如今,这是保全咱们全家的唯一出路!”
  郑修年张口欲辩,却始终不能言语,只能枯坐榻上。
  “兄长,你走了吧,一个健壮男子,想逃出去还是八九能成的。”而郑亿年见到自己兄长不愿言语,却是干脆将方案彻底托出,以作应对。“你走后,我拖上半日,再去开封府检举,既有大义灭亲的检举之功,便可说动咱们的亲旧求情,让祸不及妻儿了……届时,兄长自在济南揽钱、逃高丽,再偷偷转回,而我自在东京城里撑着家门,替兄长照看大嫂……这才是正经活路!要兄弟我来说,你若狠得下心,就不要惊动大嫂他们,趁着马上天黑,立即化妆偷偷走掉,我送你去马行街夜市候着,天一亮就随夜市众人出城向东去,直奔济南!”
  郑修年听了半晌,忽然就在床上抱着小被子大哭起来。
  之所以大哭,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自己弟弟这个方案还真就是眼下最优的出路……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舍妻儿和自幼生长的东京城,而越是不舍,反而越是清楚得赶紧走。
  事到如今,只能说悔不当初!
  那日但凡少喝些酒,少听高尧康、高尧辅兄弟(都是高俅儿子)的撺掇与鼓动,都不会惹出这般祸事来。
  就这样,郑修年哭了半日,到底是如木头一般,被郑亿年半强迫式的换上家仆衣服,然后被郑亿年拽着,装成主仆从后门出去,准备往马行街夜市而去。
  然而,兄弟二人刚一出后门,走了不过五六十步,便在后门巷口被一伙子打着灯笼的壮汉给堵住了,然后被带到了对面巷内的一个锅贴豆腐摊子前。
  灯火之下,面对着正在就着豆腐喝茶的杨沂中与万俟卨,郑氏兄弟二人面色煞白,而之前一度还有侥幸心的郑修年,更是直接瘫倒在地。
  锅贴豆腐摊主与一旁茶摊的摊主早早被带离现场,而杨沂中打量了一下这对兄弟,却是难得展露疑惑表情:“你二人如何这般不知机?含芳园题词这么大的破绽,为何今日才想通透要逃?你们兄弟知不知道,人家前太尉高俅的三个儿子,老三昨日便出首,告了他两个哥哥在含芳园跟你相会的事情,并直接暗示那歪词是你题的,而我们若非是为了等你们兄弟,早就大举抓人了。”
  郑氏兄弟彻底失声,半晌才由郑亿年上前拱手:“让两位劳累了。”
  “劳累称不上。”杨沂中不知道是不是宫中憋得紧,表情愈发生动。“只是害得我与万俟御史在这里足足吃了三顿锅贴豆腐,也不好去吃些别得……我年轻倒也罢了,万俟御史刚刚还说昨夜肚胀!”
  “好了……”万俟卨也是无力,直接摆手。“是郑修年要走对吧?那便走吧!到了济南,你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寻伪齐宰相洪涯,与之建立联系,不用太直接,隐晦一些,那人自会懂得;另一个是要将你能打探到各自情势,尽数与济南灵鹫寺的主持说清楚。如此,你妻儿非但无恙,你弟也能出任实职,你将来也可有个好结果……”
  郑修年一时茫然,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万俟卨与杨沂中对视一眼,也都有些怀疑之色,倒是郑亿年,忍不住按着自己兄长,直接在地上做了个俯首的姿态。
  “要是你题的词多好?”杨沂中见状,不免摇头。
  “下官自五国城回来,如何会犯糊涂?”郑亿年当场苦笑。“这锅贴豆腐,下官能吃一辈子都不觉得肚子胀。”
  杨沂中也是失笑,却是先放了豆腐钱,然后便兀自起身,又做了个避让,请万俟卨先行,方才带着十几个大汉直接走掉……宛如未曾在此守株待兔一般。
  而郑修年这个时候终于也醒悟过来。
  翌日一早,东京城中爆出天大消息——故宰相王珪外孙、宰相郑居中长子郑修年畏罪潜逃,其弟郑亿年大义灭亲,主动出首,并在开封府当场供出了一个对官家、朝廷心怀不满,并多次聚会‘指斥乘舆’、‘污蔑宰执’的反动集团。
  前太尉高俅长子、次子,其兄郑修年,其表兄王唤,诸多宰执太尉子弟,俱在其中。
  朝廷毫不犹豫,即刻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除出首的郑亿年、高尧卿外,一并追毁出身文字,并悬赏捉拿郑修年……这次事件,也算是给三月上旬的东京舆论风波,正式划上了一个句号。
  剥夺滥恩滥荫的工作,更是再无阻碍。
  唯一让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数日后,郑修年被确定潜逃成功,进入济南,然后被大喜过望的刘豫委任为侍中领户部尚书。
第二十一章
羊头
  三月风过杏花梢,东京城中,正是吃旋羊皮、切羊头、卤羊蹄子的时候。
  且说,这日正是旬末休沐之日,下午时分,都省相公赵鼎一如往日那般谢绝了大部分客人,只在院中老杏树下对花读书。
  而等这位当朝相公将手中这半卷新书读完,却是难得起了骚动之心,便起身往后堂来寻自家夫人,然后当面相告:
  “今日就不在家中用餐了……”
  “官人今日有约?”赵夫人一时诧异。“为何这般时候才来说?”
  “非是有约,乃是临时起意。”赵鼎轻笑相对。“许久未去蔡河南市了,咱们换个衣服,且去吃一顿切羊头。”
  赵夫人不由失笑,却又有些尴尬:“我如何好出门?官人自与汾儿去吃,与我捎带些回来就行。”
  “无妨。”赵相公大手一挥,毫不在意。“今时不比以往,官家三番五次说了,当效唐时风气,妇女任意出入市肆街道才对,而且官家与两位贵妃也都多次出入,上宣德楼、逛含芳园,甚至夜间偷偷往马行街夜市里钻,我当朝都省相公,也该做出榜样。”
  赵夫人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却也思念起蔡河边的羊头肉来,到底是忍不住点了头。
  于是赵相公唤来儿子赵汾领着两个家仆去打前站,又唤来六七个负责守卫的御前班直,让这些卸了衣甲,然后自换了寻常布衣,等老妻戴着帷帽与几个小的儿女一起出来,一行十多个人,便坐了儿子赵汾雇来的三辆大骡车,直接往城南蔡河一带而去。
  下午时分,春暖花开,只过了朱雀门,尚未到蔡河南面的市场,只在五岳观前,便在南风阵阵中闻得肉香不断,几个小儿女便先嚷嚷起来……唯独年长一些的宰相长子赵汾,一时毫无兴趣。
  毕竟,昔日靖康之前,赵鼎做了个铁打的开封府士曹,之所以是铁打,乃是因为他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偏偏举荐之人乃是昔日宰执吴敏,又不好被撵下去的,于是只被排挤。那些年,赵鼎的一点俸禄根本吃不起正店美食,而赵夫人精打细算,常常只在蔡河南买些便宜的羊头、羊皮来打打牙祭。可怜赵汾堪称当朝第一衙内,自幼在汴梁长大,诸般美食却是只吃惯了羊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情调?
  当然了,这里多扯一句,吴敏这个人靖康中犯了天大的政治错误,一个是包庇举主蔡京,一个是在金人没过黄河前主和,前者让他在渊圣(宋钦宗)时代被一贬再贬,后者则让他在建炎年中始终无法翻身。
  然而,吴敏这个人说起来确实有意思,他虽然是蔡京所举,却也举荐了两个人,一个叫李纲,一个叫赵鼎。
  于是,建炎前期,吴敏虽然一直无法真正的翻身出任实际职务,但却在李纲的帮助下,恢复了政治待遇。而现在赵鼎当上了都省相公以后,也没有忘记此人的举荐之恩,却是让提举洞霄宫的吴敏出任了广南西路经略使……可以想象,待此番岳飞平叛成功,再加上宋代对两广路官员的特殊优待,那只要吴敏不出差错,一个任期之后,说不得便要重返汴梁了。
  只能说,靖康之变,天翻地覆,谁能想到昔日一个宰执随手提拔了一个开封府士曹,会换来今日的梅开二度呢?
  “切三个整羊头,一桌一个,旋五斤羊皮,这边一斤,其余两桌两斤,再寻些羊杂做汤下面,两壶甜酒,这边就不要……拢共多少钱?”过了蔡河,赵鼎随意来到一个挂着羊头的摊前,临河坐下,然后便如数年前一般,随口点要羊头,而且他素来知道这种桌子是公用的,须先给钱才合适。
  “客官稍坐,即刻便来……合计八百文钱。”那挂羊头的摊主见到来客不俗,点的也多,登时大喜,便赶紧来伺候。
  而赵鼎闻得此言,虽然初时诧异羊头肉与羊皮比之往年贵了许多,但考虑到国家还有一小半在沦陷,重要的产羊区河北依然在金人手中,却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便示意仆人给钱。
  不过,收了钱后,这摊主大概是看到这家人明显出身不凡,所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继续追问:“客官,现如今羊肉也便宜,可还要些羊肉?”
  赵鼎微微一怔,却是好奇反问:“你这里如今也卖羊肉吗?”
  那摊主赶紧做答:“客官一看便知是东京城的熟人,靖康前,这蔡河边上的摊子断不会卖羊肉的,但如今却不同……上好羊肉只要三百文一斤,客官何不切几斤,一斤极嫩的,俺让浑家给客官干干净净炖成羊肉羹,拿来给客官这桌蘸酱,另外几斤厚实的,用来下面,却不再用羊杂碎了?”
  赵鼎一时食指大动,便颔首应下,仆人也即刻给钱,那摊主做成了大生意也欢喜一时,便回去亲自割肉。
  不过,也就是等着的功夫,赵鼎却不免蹙起眉来。
  “爹爹。”赵汾见状,却是面上一笑,心中了然。“你可是疑惑如何羊头羊皮贵了不少,羊肉却便宜了不少?而且流到这蔡河边上来卖?”
  “不错。”赵鼎当即诧异。“你竟然知道吗?”
  赵汾闻言不由再笑:“此事说来简单,只是爹爹日常繁忙,不晓得这边情形罢了,倒是儿子我出入太学,距此不远,多少清楚……”
  “那便直接说来,不要卖关子。”
  “这是因为宫中不吃羊肉了,而靖康之前,宫中每年都要用掉一万只羊的……”赵汾如何敢跟自己老子卖关子,也是赶紧做答。“那敢问,没了那一万只只取羊肉后剩余的羊皮、羊头、羊杂,物以稀为贵,可不是该涨价吗?而宫中简朴,不用那么些羊肉,关西的羊还是要过来,那羊肉也自然便宜起来,而且流到了这蔡河边上。”
  赵鼎当即醒悟,也是一时拊掌感慨起来。
  “父亲不知道,之前宫中还为这羊头羊肉闹出一件事来呢……”赵汾见到父亲感慨,俨然起了兴致,便赶紧再说。
  “何事?”赵鼎果然好奇。
  “说是初春时,官家虽不喜欢大举吃羊肉,却也偶尔想喝羊汤、羊梗,便问冯二官可有会做羊羹的厨子,结果冯二官真就在高家寻到了一个昔日高太尉府上擅长用羊头做羹的厨娘送入宫中……谁成想那厨娘做羊肉羹只用羊脸上的那一点肉,结果一顿三碗羹却要用五个羊头!非止如此,那羊头她用了以后还专门掷在地上,不许他人再用,宫中被官家驯养到简朴惯了的其余厨娘捡了起来,准备做汤,还被她骂做‘若狗子’!”
  赵鼎早听得目瞪口呆,而赵夫人也在旁催促:“后来呢?”
  “后来宫人告到官家身前,官家也愣了许久,便将这厨娘又给撵了出去,还自嘲自己也是若狗子……据说此番高家倒了霉,多少跟这个厨娘有关系!”赵汾自然与母亲说清楚了结果。
  赵夫人闻言一时唏嘘不提,赵元镇赵相国也是一时摇头不止:“都说东京旧梦好,却不知到底是美梦还是恶梦了……只是官家也是经历那般繁华之人,却为何不做旧梦呢?”
  羊肉羹、切羊头、旋羊皮开始陆续端上,旁边两桌立即热闹起来,而自己桌上几个小儿女也叽叽喳喳不提,引得赵夫人赶紧去说,但不知为何,今日原本兴趣盎然的赵鼎却一时没了胃口。
  倒是赵汾,心中醒悟,不由追问:“爹爹不准备替孟世叔献上那书了吗”
  赵鼎继续摇头不止:“想孟钺那厮无能了半辈子,素来只是附庸风雅,却居然写出了一本返璞归真的笔记来,为父与他是多年的开封府同僚,如今难得被求得身前,总不好绝了他的路,这本《东京梦华录》还是要替他献上去的,只是感慨官家的节俭罢了。”
  “孟世叔是宰相族人,当日在开封府中可比爹爹阔绰的多了,蔡河来得,樊楼也去得,若非靖康之变,怕是要一辈子醉死在这梦里的。”赵汾也算是看出来了,今日父亲是难得被那本《东京梦华录》给触动了心思,再加上他实在是不喜欢吃羊头,所以倒乐意在这里陪亲父多聊几句。“但也正是如此,忽遭逢靖康之变,并随宗族逃亡扬州,所谓逢离乱之世、经兵祸之害,一时避地东南,然后思慕起汴京繁华,情至深处,方才能返璞归真,写出这本书来。”
  “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也是长大了,依我说,倒也不必急于科考,先钻研几年原学就行,期间也正好为你寻一门亲事。”赵鼎闻言难得捻须释然。“正方便替为父打理家中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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