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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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以后,半是意犹未尽、半是气急败坏,赵汾也忍不住起来:“爹爹,你说官家为了编故事,居然强行不能胜,这齐天大圣何等本事,如何不能胜一个黑熊精?”
  赵鼎不慌不忙,盯着自己儿子从容做答:“其一,官家从未说过这玩意是他编的;其二,这是不是吴夫人所写或者代笔,也无定论;其三,要为父说,这齐天大圣不能胜黑熊精,才是妙极……不然如何能去请观音菩萨过来?”
  “爹爹教训的是。”赵汾一时醒悟而笑,刚要低头再读,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便在自家亲父身侧顺势笑道。“不过,瓜田李下的,这宫中传出的东西,又是这个笔名,着实让人有所疑……爹爹不知道,自从这《西游降魔杂记》出来以后,这东京的和尚们与道士们便整日争执不休,和尚说这故事是崇佛抑道,道士说这故事是崇道抑佛……却不知爹爹怎么看?”
  “官家可是连道祖、佛祖身上金粉一并刮下当军费的天子,如何就崇佛崇道了?”赵鼎躺在座中,闭目嗤笑一声。“这故事,本有流传,官家借来演绎一番自然无妨,若是非要安个说法,倒似乎是在嘲讽太上道君皇帝旧时种种不堪一般……”
  赵汾若有所思,却又忽然醒悟,继而一时无语……自己这个爹,不许当儿子的直接说出来,如何到了他自己嘴里,反而一口一个官家‘演绎’了?
  当然了,终究是亲爹,赵汾也不好多说的,只是继续感慨:“说起来,本朝说书的极多,以往都是出了个什么故事,说书的拿来编成段子,然后达官贵人再听,却不想如今居然是官家编段子,然后说书的拿去给天下人念?”
  “这本是官家用心经营邸报的一个意图。”赵鼎闭目而对,语气已缓,却似乎有些困倦之态。“将他的意思直接越过都省、枢密院,暗示传达下来……可还有什么?先将标题念来。”
  赵汾赶紧去翻,却立即报上了几个剩余登在闲刊上的文章主题:“青山先生(胡安国)又在说他的‘气’……”
  “百无一用,不必再念。”
  “是……有一篇吕公相长子吕本中写的杂篇,说江西诗派的……”
  “随他吧,年纪一大把,却阴差阳错断了前途,也只能整日搞这些闲事了……今日没兴趣,算了。”
  “还有一篇……”赵汾忽然止住声音。
  “还有一篇什么?”赵鼎依旧闭目,且困倦之意愈发浓厚。
  “还有一篇是吕公相署名的短文,是说天理的。”赵汾稍微郑重起来。“文章极短。”
  赵鼎无奈,只能勉力睁开眼睛,然后带着明显的倦意坐起身来:“吕氏家学多是佛儒掺杂,也未必就有胡安国的‘气’像话,但终究是平章军国重事,当朝公相,不可不慎重以对……你细细念来。”
  “是。”赵汾立即站直身子,扬声念了起来。“天理为本,初成太极,太极猝然生阴阳,遂有天之原出,天之原既承天之理,遂成万物,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不稳,故当顺人欲而辩天理,欲辩天理,当格万物,欲格万物,当学而习之、实而践之,以成道德,道德完备,人生至理,即为圣人。”
  一语既罢,赵鼎早已经双目闪烁,愕然心惊。
  话说,赵相公如何不晓?以吕好问如今的身份,在官家直接控制的邸报上,于这么一个朝野都无法发声的空窗期,整出这么一个玩意……根本就是要翻天覆地的意思?
  但知道又如何呢?
  眼下这个格局,谁能动摇官家与吕相公的联手?莫说这玩意听起来好像隐约有几分道理……最起码比胡安国的‘气’通顺一些……便是没道理,不也得认吗?
  一念至此,赵鼎复又仰头躺下,却是双目炯炯,再难有半分倦意了。
  赵元镇不是在思索什么天理,而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看懂过这位官家的心意。
  而身为一个都省相公,实际上的朝政庶务总揽者,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有着绝对权威的官家心意;又或者说,明明不懂官家根本心意,却做到了堂堂都省相公……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爹爹,我实在是不想去……”
  就在赵鼎赵相公和很多人一样失神之时,城西某处达官贵人聚居的区域内,一处大的有些过分的花园里,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正在苦着脸朝着一个容貌端正、风姿如玉的素衣中年人求情。“我不是读书的料!”
  “跪下!”
  手中抓着一张刚刚抄录完成邸报的素衣中年人,闻言当即回身作色。
  而少年吓了一跳,也是即刻下跪。
  “你们都下去。”素衣中年人转过头来,对着周围仆从时却又和颜悦色起来,配上那张端正的脸,真真是让人心生好感。
  周围仆从不敢怠慢,纷纷趋步撤走。
  而人一走,这素衣中年人,也就是珍珠吴氏的当家人,当朝两位国丈之一吴近了,只是负着手冷冷去看跪在自己身前的儿子:“吴益!”
  “在!”才十六岁的吴益居然当场在地上打了个寒颤。
  “你本是庶出,家业、前途什么的与你无半点关系,但谁让你胞姐做了贵妃呢?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咱们吴氏的前途将来就只能压在你头上……你几个哥哥争都没法争的!”吴近难得喟然。“不然呢,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放养了十一二年,才忽然逼着你干这干那?”
  “爹爹。”地上的吴益一时落泪,俨然是这几年跟他姐姐一样,没少受学习方面的苦。“我真不是不愿努力,但我也真不是读书的料……而且我已经学了几年算术,好不容易学会了管账,这就没了用……”
  “我跟你说啊。”吴近见到对方落泪,愈发不耐。“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甚至由不得你姐姐……谁让咱们是外戚呢?官家眼下没有同族近亲,身为外戚,有些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
  地上的吴益一时收泪,却又有些恍惚。
  “我跟你说。”吴国丈见状愈发喟然,言辞也诚恳起来。“若官家是个表里不一、外宽内忌的人,你别说做生意、读书、算账,你这辈子就只能崇道崇佛,做个‘神仙中人’,家里生意都要扔给你几个哥哥代为管理,不能插手的。”
  “若官家是个太上道君皇帝那般的风流人物,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风流帮闲,填个淫词,作个浪诗,蹴鞠下棋,如昔日大名府的小乙哥,还有昔日官家身前高太尉那种……好方便陪着官家逛窑子。”
  “而若官家是个雄才大略却又用人随意的,你便是怕死怕的不行,也要吃的壮壮的,然后披挂起来,整日舞刀弄枪,假装自己是官家的卫青,然后临上阵前,再一咬牙,学霍去病暴毙,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样对国、对家才都有好处。”
  “但现在,官家既没让你去死,也没让你去帮嫖,只是让我们想法子替吕相公的‘原理学’敲边鼓而已,到了你身上,不过是让你去太学里当个撒钱的孟尝君……看到愿意按照原理学来格物的,你就得去捧一捧,吹一吹!”吴近终于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就听不懂呢?谁真让你去太学里读书了?读读读,读个博士出来?有什么用?外戚能做官吗?让你去太学,是让你去潇洒的!”
  吴益恍然大悟。
第十章
买卖
  吕好问吕公相正在横扫百家如卷席。
  过年七天假,原本只该有大年初一、也就是大年初二那日被抄录开来的一期邸报而已。但很显然,吕公相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得到了赵官家的一力支持……接下来数日内,邸报连续不停,每日都发一增刊,竟然宛若去年战时状态。
  然而,这些增刊却毫无政治文书记录,只有往日最后两张闲刊,所以在东京市井中得了个混号,唤做‘过年七日乐’。
  两张大纸,一张专写《西游降魔杂记》,很显然,这是某人为了力挺吕公相连续爆更的结果;另一张则只写零散闲杂文章,什么小词小赋,什么奇闻趣事,甚至有冯益冯二官推介东京城里哪家的姜豉最好吃,以至于成了官家钦定商铺……当然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张纸上,吕公相几日内雷打不动的‘原理学概论’才是真正的主菜。
  一连五六日,假期期间,吕公相从开天辟地说到格物致知,又从顺人欲辨天理说到了功利实用,以及什么知行合一,实践检验一切,最后还不忘强行说自己是从王舒王那里得来的感悟……总之,在其余名儒根本没机会开口的情况下,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就是通过这种作弊一样的手段,然后在某人极具政治暗示的推介下,以一种其余学说根本难以匹敌的宣传资源,用一种超越时代的方式,强行完成了这个缝合怪学说的概论。
  而这其中稍微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邸报以官方身份宣布了吕公相新学说的名字为原理新学,吕公相这几日也是在做‘原理学概论’,但是老百姓和士人还是按照气学、新学、理学、关学洛学什么的命名方式,给这个明显是强行缝合了舒王新学、吕氏道学外加新天理论的学说安了一个‘原学’的简单名字。
  毕竟嘛,大年初三的那篇文章就说了,天地结束混沌以后,很快天之原便形成了原子,然后原子按照天理构成特定物资的细微分子,然后分子们堆积在一起就成了天地万物……换句话说,天地万物都是天之原经过原子这个基本粒子构成的……这个说法大概是寻常人唯一能听懂的一点东西。
  那么说它是原学,也就是原学了。
  当然了,该来的总得到来,七日假期结束,一直寻不到假期邸报增刊门路的青山先生胡安国直接堵住了鸿胪寺大门,而此时正经来上班胡铨也没有再做遮掩,却是主动接受了胡安国的投稿,并保证将投稿放在下一期邸报上。
  且说,汉儒五德轮回之论,天人感应之说,从政治角度而言,经历了唐朝中后期佛道两家的冲击、五代残唐的残酷现实洗礼,到了宋真宗封禅泰山以后,基本上走向了政治上的死亡;而从思想角度来说,同样是从见识到了佛家冲击的中唐韩愈开始,所有儒家有识之士也都渐渐抛弃了汉儒旧学,转而寻求新的、适应时代的新儒学。
  说白了,中国的传统社会精英们绝不是傻子,五德轮回、天人感应这一套到底行不行,他们身为亲身经历者、实际执行者,怎么可能不清楚?不明白?
  但是关键在于,社会问题摆在那里,汉儒不行,汉代经学不行,你得拿出新路数才行!而且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儒家早已经跟整个社会合为一体,且在政治上拥有了不可置疑的权威性,这就导致你想改革也得从儒家内部捯饬、回归到儒家经典进行捯饬。
  不然呢?把儒家这层皮扒掉,来个休克疗法?
  所以,到了宋朝以后,范仲淹、王安石,然后张载、二程,再到眼下胡安国这些人,是个有思想的社会精英,就都在研究相关问题,试图提出一种新儒学来应对社会问题,顺便继承汉儒的旧学术,继续维护中国大一统的政治文化成果。
  而回到眼前,吕好问既然开始咬牙做这个原学圣人,就已经做好了被火药罐炸到乌七八黑的准备。而胡安国作为眼下承上启下走得最远的一位大儒,也是眼下肉体距离最近的一位道学名家,他的反击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能预想到的。
  而且不得不承认,胡安国作为研究这些问题一辈子的专家,到底是肚子里有货的,他上来便从自己学术角度,指出了原学的一个巨大问题——吕好问的原学没有‘气’这个概念,或者说吕好问的原学从根基上没有‘气’的位置。
  要知道,胡安国自己的学说将一切都放到气上是有缘故的,绝不仅仅是从张载、二程那里直接接受了某些神奇的观点,照着填鸭而已……几乎所有道学家都强调气这个概念的重要缘故在于,气是无形的,同时充斥着整个世界,偏偏它又明显能被人感知到,而且还可以通过呼吸这种现象与人本身连结起来,继而影响到思想与道德这两个概念。
  换言之,气是被这个时候的道学家、理学家们精心挑选出来,连结自然界与人、生命与非生命、有形与无形、内与外这些复杂哲学概念的中介概念,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以气的形式进行相互转化的。
  所以,虽然各家之间有些概念上的差距,比如胡安国这里的气的概念就格外大一些、广一些,其他人可能少一些,但无论如何,这个‘气’的概念在道学中都有极为重要的基础性地位。
  而胡安国说吕好问的原学不讲‘气’,其实是在说吕好问的原学没有解释清楚生命、道德与自然界的根本联系,没有将宇宙万物跟人跟儒家那些东西有机的联合起来……这当然是一针见血,一脚踹在了七寸上面。
  说白了,什么叫人身本物?
  人这种神奇的东西,可以有思想有道德的东西,怎么就是物了?你说物载天理?难道石头也会思考?
  这种疑问,不止是胡安国这些专家才会有,稍微有点儒学常识的人都有,而如果不能迎面击败胡安国的这一波质疑,那这个原学哪怕是强行靠着官家的偏心与吕好问的政治地位成为官方学说,那也最多是另外一个舒王新学,不可能起到统一思想这个作用的,下面的理学和道学还是会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且最终占据主流。
  于是,建炎五年的元月,在很多外地帅臣和武将懵逼的情况下,邸报开始以一种只在京城内部发行、每日一增刊的特殊形式,充当了学术交锋的战场。
  大年初八,春耕都尚未开始,邸报上便正式刊登了胡安国和许多其他大儒对‘原学’的攻击与质疑,支持与讨论。整整两张纸,再无闲杂文章故事。
  而这其中,胡安国因为心里有货且气贯长虹,所以最为有力,其余的反对者,大概是因为畏惧吕好问的学术、政治地位,外加估计赵官家的姿态,则不免显得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对此,吕公相依然保持了冷静与从容,这一期邸报增刊,他没有理会其余那些虾兵蟹将,也没有针对胡安国的长篇文章细细补全自己的性命道德、内心外物这些复杂哲学概念,以为原学作辩护。恰恰相反,平日温吞的吕好问只是以一种论断而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原学中‘气’的本质。
  按照他的说法,气也是一种物质,且只是一种物质。它其中蕴含天理是不错,但却与石头、竹子、水、冰、土壤并无区别!而人之所以觉得它特殊,只是因为人在气中,如鱼在水中,很难察觉它的物质实态而已。
  这话,看起来只是在按照胡安国的质疑,敷衍而仓促的补充了原学中‘气’的概念,但实际上却是以攻为守,且直接插入到了胡安国等其他道学派系的心脏上……因为如果气只一个如同水、土一般的普遍性物质的话,那这些人的学说到底算什么?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从穷究真理的角度来说,气怎么可能是水一般的物质?浩然正气明明是个道德概念好不好?
  总之,这种荒唐的言论,立即激怒了胡安国和京城中的许多其他道学名士。
  毕竟,眼下大家都算是在探索,如果只是学术讨论,出一点点问题是可以继续商榷的,但问题在于,吕好问的原学明显是要取得官方支持,然后推行天下的,而如果天下人都把气当成一种寻常物质,那自家的学说还要不要了?
  而且还是那句话,气怎么可能只是一种物呢?原学有着这种荒谬的基础性错误,怎么能成为官方学说呢?
  王安石都知道将一些问题空置下来好不好?
  于情于理,不管是要灭除异端邪说,还是为求保全,都不能任由这个原学这么堂而皇之继续发展下去了。
  完全可以说,此次论战,双方仅仅是交马一合,便再无商榷余地,陷入到水火难容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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