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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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至此,心下决然的吴玠再也不去看身侧赵官家的形貌(实际上是不敢看),反而直接对着帐中同样神情肃然的无数军将凛然出声。“闲言少说,我在坊州时便日夜思索战局,想着该如何与娄室相对……但思来想去,却有一事始终不解!吴某不才,敢问诸位,娄室远道而来,为何停驻白河以南数日不动?便是官家自长安出兵,至于此处,他也只是毫无动静,以至于坐视我等安营扎寨,各路大军从容汇集?”
  帐中几十个高阶军官,无一人出声……这倒不是他们要给吴玠难堪,赵官家就在旁边,难堪也不是现在可以给的,他们只是还有些发懵罢了。
  而赵玖稍等一会,眼见着无人应声,却是干脆自身侧往下扫了过去。头一个位置上的御营副都统王彦心下一慌,便要出列。
  然而,就在这时,他斜对面下邽守将郦琼却抢先一步出列,抢先拱手做答:“回禀太尉,末将御营中军统制官郦琼以为,娄室是在等河东变数!”
  “何等变数?”
  “或是等河东援兵自龙门汇集,或是等河东金军大举强渡蒲津,或是等河东金军突袭陕州得手。”郦琼正色言道。“又或是等河东金军突袭洛阳等奇袭之策成功也说不定。”
  赵玖端坐不动,面色不变,却是只是任由这些人讨论军情。
  “不错。”吴玠重重颔首。“而若这些事情被他等到了,咱们又该如何?”
  郦琼登时不语,便是王彦与另一个准备出列的王德也都只是相互打着眼色,各自肃立……等到了,能如何呢?那就等到了呗。
  “等到了,也就等到了。”吴玠忽然嗤笑。“金人与我以大河相隔,而自东海至此,绵延万里,沿途又有汜水关、潼关、崤渑古道数处天然关节,将战场分割,左右难以支援,前后各自相持,哪里出了岔子,哪里大胜,却都一时难以影响咱们这边……但咱们这边,一旦分出胜负,却足以了断此战……故此,唯一所虑者,唯有金军援兵汇集罢了!”
  众人各自无言,很多人都不太明白吴玠说这些大家都懂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而吴晋卿不慌不忙,复又继续询问:“郦统制说的极好,但可还有人有其他见解,娄室为何在彼处不动?”
  “或许是为了避暑吧?”熙河路经略使刘锡面色如常,出列拱手相对。“金人毕竟是北人居多,畏惧暑气,太尉之前在坊州不正是倚仗暑气大胜了一番吗?”
  “刘经略所言甚有道理。”吴玠当即颔首。“还有吗?”
  “或许也是惧怕了王师的缘故。”秦凤路经略使赵哲拱手而出。“此番官家下令迎战,全军行进有度,御营诸军先占据四城,然后三路兵马至此立营,前后并无丝毫破绽,末将冒昧,金军便是意有所图,也未必敢来。”
  “说得好!”吴玠昂然以对。“诸位说的都很好……我在坊州便知道,金军之强,毋庸置疑,但其强盛自有缘由……首在士卒坚韧耐战,次在骑兵往来奔驰,三在重甲坚固难伤,四在重箭锋锐……”
  “而如今暑热难耐,金人战马瘦弱,士卒困乏,再加上此地地形复杂,士卒坚韧与骑兵之利已经大大削弱……”
  “且自官家登基以来,上下一心,屡次与金人决死,我军早知金人终究也只是人,可伤、可死、可溃、可胜,所以士气渐盛……”
  “至于兵器攻杀之利,女真有重箭,我西军也素来善用神臂弓……”
  “甲胄差距倒是躲不掉,靖康之前,我军甲胄虽多,却多制作不良,靖康之后,甲胄流失许多,官家在襄阳立炉、大相国寺起坊,颇有成效,却多用于御营兵马……但事到如今,敌我两军甲胄都已经成定数,谁想要在一两月内补一补,怕是也来不及了。”
  吴玠坐在主位侃侃而谈,下面立着的众将,乃至于几位中枢文臣则几乎无人不面面相觑,然后骚动之态,也愈发明显。
  无他,随着这位新上任的吴太尉不停的阐述着自己的战争理念以及对眼下关西战局的看法,几乎所有人都渐渐意识到了这位吴太尉的战略意图,没意识到的也从其余同僚脸色那里有了猜度!
  “金军虽强,但非不可战胜!”吴玠终于厉声作色。“反倒是在此处坐等金军援兵汇集,届时必然无救。而眼下,我军主力已经汇集,吴璘、李永奇也已至宁州,故此,当趁敌我军力最悬殊之时,发大军北上,直逼白水!并以曲端、吴璘、李永奇三将汇集坊州,并急袭北洛河口大营,以其首尾不能相顾之态,逼迫金军速速出战!”
  众人面色煞白,却只是去看吴玠身侧坐着的那名年轻男子。
  赵玖情知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出面,却是微微一叹,先问吴玠:“吴卿,你昨日想跟朕说的事情,与今日这番言语,可有不同?有没有因为朕今日拜你为帅,存了操切之意?”
  “官家,”吴玠试图拱手而拜,却被对方抬手阻止。“若说臣没有感念官家今日恩遇而起操切之心,谁也不会信,但趁暑气正盛、兵力相比最大的机会主动出击之念,还有南北首尾并袭之策,却是臣早在坊州便有的念想,并非临时更改。”
  “朕知道了。”赵玖强行压住心中感叹之意,却是起身相顾帐中诸将,面色不变。“诸卿……朕问你们,你们有谁比吴太尉更清楚北洛水,以及白水至此处周边的水文地理吗?”
  众将相顾无言,这其中许多人都是西军宿将,北洛水沿线,尤其是两军阵地附近的水文地理恐怕谁都知道,但谁敢说比吴玠更清楚,那便是吹牛皮了。
  且说,两军阵地位于渭北平原和北面丘陵地区交接处,而在这块区域北面对抗金军至今的不是别人,正是曲端和吴氏兄弟。然而,便是曲端也离开此地一年才回来,吴璘也比不过自家兄长……因为正是吴玠去年在这附近的洛水对岸打了一场大败仗!又在今年在上游北洛水周边连续失了丹州、鄜州!然后又在刚刚北洛水沮水河口稍微赢了一场!
  这块的水文地理,还真就是吴玠最清楚。
  “那朕再问你们,自靖康以来,你们谁和娄室交战次数最多?谁又在与娄室交战中斩获最多?谁又与娄室有最近的交战经验?”赵玖继续相询不停。“便是与娄室交战的败绩之中,你们中又是谁保全的部队最多?”
  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就是吴玠。
  而且所有人也都醒悟,为什么赵官家要一力抬举吴玠坐这个帅位。
  赵玖眼见诸将各自无声,却是干脆起身离开几案,来到诸将之前,束手环顾左右,言语平淡:“不瞒诸位,朕听到吴太尉欲弃了这沼泽、这城池、这大寨,直逼白水,心中也是忐忑的,甚至有几分畏惧……但朕却也想问问诸位,此战若要朕不信吴太尉,又该信谁?你们若有谁在之前几问中自诩能越过吴太尉,并有他策,今日尽管站出来,朕说不得心中喜不自胜……可有人吗?”
  王渊、王彦、王德、刘锡四人被赵玖扫视,各自无声,刘锡还干脆低下了头。
  “若无人,”赵玖环顾一周,却又难得失笑。“便当遵军令而为!而若有人今日不语,将来却临战不力,又或是以日后战局指摘今日吴太尉决断……却也无妨。”
  众人愕然。
  “因为此战若失利,朕怕是就不能与诸位追究军事得失了!”赵玖继续笑对帐中诸多军将,然后回头相顾。“吴卿,你既早有全局考量,便无须顾忌!因为朕也早有考量,早无顾忌!”
  不知何时立起身来的吴玠嘴唇青筋微微跳动,却是重重颔首。
第六十九章
山水
  不用几百年后国外的《战争论》来科普,稍有常识的人也都知道,战略决胜一般要以特殊据点的得失和战略会战来做了结,而战略会战的优先级又一般远远大于据点的得失……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这个道理毋庸置疑。
  至于西军与御营中军的军头们,虽然未必能个个都能说道个一二三四下来,可作为积年的军头,又有谁心里不懂这番道理呢?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全军扔下城市防卫圈,开始向前逼近,主动寻求决战时,那就真的是要一战而定乾坤了。
  故此,当日事毕,赵玖将中军大帐让给吴玠,自己退至后营歇息以后,来私下求见的军官们往来不停,便是没来的,也都让杨沂中给代传了札子。
  而赵玖也是干脆,乃是直接将求见和递札子的军官依次唤来,单独召见。
  这些人里面,有的是来劝官家不要亲自冒险的,也有劝官家改弦易辙的,同样还有单纯来表决心的……但当此时机,无论何人,无论何意,身为官家,赵玖都要尽可能的捏合勉励他们,让他们把心思放在决战之上。
  没办法,他又不是李世民,打仗根本不可能有太大指望,而这是他少有能发挥一个天子作用的方式。
  就这样,这一日交流到深夜,御营中军统制官们几乎人人都来了一次,方才作罢。而翌日一早,按照吴玠军令,御营军官各自回去领兵,荆姚这里的西三路大军却正式开始整军北上,试图进逼白水。
  第一日倒没什么可说的,吴玠签署军令,大军即刻出发向北,不过却称不上拔营,因为这处位于荆姚镇的大营将会被四十里外的张浚继续使用,后者会同时将后勤中枢前移到此处。而部队也只是行进了二十里而已,就在蒲城西侧十里的平行位置再度扎营,然后平静的等待周围城中的御营中军兵马部队汇集起来。
  而又等待了两日,等到全军集合,再度北上之后,气氛就彻底不同了,因为从这一日开始,宋军将会失去左右两翼城池的掩护,将主力部队暴露在旷野之中,也暴露在金军骑兵的打击范围内。
  而且,随着原本周围城池内的御营中军各部集合到一处,部队也显得杂乱而庞大起来……换个词汇,便是臃肿。
  对此,吴玠亲自指挥,从凌晨天亮开始,花了大半日的时间将部队进行统一安排,却是放弃了一字长蛇之阵,乃是让御营军王德诸部分列在前,八字军随后当中,西三路兵马分出熙河路、利州路在左右,秦凤路兵马带着民夫辎重居中,最后两支背嵬军与赵官家的御前班直在后压阵。
  非只如此,这位新上任的吴太尉还下令,要求各部内中,行军时务必将长枪兵列阵在前,弓弩手押后,各部辎重车辆分列左右以备,并且还要求各部骑兵集中到右侧,协助骑兵稍少的利州路。
  这是防备骑兵突袭的典型行军阵型。
  但说句实话,在此之前,真没人认为八九万的大军居然能在统一指挥下走出这般统一的行军序列……尤其是最后一条,将自家最宝贵的骑兵调度出去,给利州路的刘錡统一使用作为侧翼援护……这对以往的赵宋官军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得益于赵官家一声不吭亲自落在最后压阵,还真就将骑兵调出去了,也真就这么把行军序列给摆出来了。
  当然了,这是有代价的……这一日,全军几乎是傍晚方才出发,然后只前行了十里,便匆匆在辅兵们早已经置办好的简易大营中落脚。
  这一日折腾,与其说是行军,倒不如说是检阅部队!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别人不清楚,这一日一直在宇文大旗下默不吭声的赵玖却是早在一开始就醒悟过来——他清楚的意识到,吴玠不止是要防备骑兵突袭,也不止是要强化自己权威,更多的恐怕要弄清楚各部战力和实际数量。
  而巧了,赵官家也想知道,于是他派出了林景默和杨沂中,领着随御前班直行动的许多进士一起行动,先从同样充斥了许多随军进士的御营中军开始,全面点验部队。
  实际上,一直到此时,这位官家方才通过这种方式,借着吴玠搞出来的这个统一行军序列,弄清楚了此战自己部队的真正人数。
  没错,都说是关西这里有十万大军无误,但很显然,各部良莠不齐,编制不同,不聚集到一起当面数一数,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手里到底有多少部队,又都是个什么样子。
  而经过杨沂中与小林学士等人顶着烈日、近乎一整日的辛苦查验,临到十里外的那个预定营寨之前,多少是计算出了一个只能说还算差强人意的结果:
  其中,八字军两万众来了一万九,算是近乎满员的……毕竟嘛,王彦部虽然去年年初在鄢陵城下稍有折损,但往后一年一直屯驻郑州,挨着东京之余也能及时获得河北流民的补充。
  但从行军部属来看,八字军也暴露出了自己的问题,那就是私人属性太重,所有人都知道八字军的首领王彦在军中享有无上权威,而此人素来御下严厉,偏偏又有些小心眼,所以对军队抓的很紧。
  于是长久以来,八字军部队内部只有焦文通、孟德二位统制官,去年赵玖亲自干涉,才迫使王彦又提拔了一个刘泽为统制官,一个范一泓为统领官,但即便如此,此番出征,他也找理由将世出名门的范一泓领着千把人留在了汜水关。
  据杨沂中彼时所汇报的‘不可靠传闻’,王彦似乎跟这位心腹老下属也闹翻了,他认为范一泓直接接受东京调令是想攀高枝,算是背叛了他。而如果赵玖没记错,这应该是继岳飞、傅选之后,这位能力、忠心、抗金决意都毋庸置疑的节帅,第三次跟下属闹翻了。
  但不管如何了,回到眼前,王彦部一万九千众,俱是御营中军待遇,披甲率近五成,居然只有他的中军和焦文通、孟德、刘泽三名统制官,分为四部而已。
  而相对应来说,最前列的王德部所领,经历了数次整编,实际上由赵玖直接控制的御营中军另一大部,就显得精悍的多了。
  王德以下,张景、乔仲福、傅庆、辛永宗、辛企宗、郦琼……除驻守蓝田要冲的呼延通未至外,合计七部,王德部四千,张景部三千,辛永宗部两千,其余每部两千五百人,刨去少许减员,也是大约一万九千战兵,披甲率却在七成偏上。
  换言之,所谓号称四万之众的御营中军,其实大约只有三万八千众。
  但这些部队,尤其是王德等部,胜在早在南阳时期便得到了东南、巴蜀、荆襄的财政供给,有充足军饷和优先的装备获取权,他们就在赵官家眼皮子底下驻扎、训练、补给、整编,相当程度上由赵官家直接控制,而官家嘛,毕竟是不用喝兵血的,他喝两位贵妃家里的血就能活,所以这些部队,着实有看头。
  实际上,这个七成以上的披甲率,本身就是一个仅次于御前班直、可能只有岳飞部能与之持平的可怕数据。
  而不管如何,这支部队,加上王彦部那些对金人有血海深仇的河北八字军,所谓御营中军三万八千众,正是此战中赵玖真正的底气!是毫无疑问的主力!是所谓奇正之军中的正军!且是正中之正!
  至于陕西西三路兵马,也就是熙河路、秦凤路、利州路这三支部队,当然也算是正军,而且出乎意料,经过点验,小林学士和杨沂中发现他们居然超员了……三路兵马,抛开其余各部支援的骑兵,居然有三万四五千众。
  这倒不是说这些人不喝兵血,而是说一开始张浚汇报的那个‘一万多’就是‘一万多’,而且就在赵官家等在长安那段时日,这些兵马还在不停的汇合集中。
  至于说编制,一直到此时,赵玖才明白过来,感情按照编制,这三路兵马应该有七万才对!但经过数年间多次战败、溃散、内讧之后,也就是这三万五千众在此了。
  这三路兵马,都是西军传统编制,经略使以下,兵马都监,本路第几正将、第几副将,各有所处,显得复杂而又自成生态。至于赵官家能直接接触的,无外乎是从刘锡以下,刘錡、赵哲,慕容洧、李彦琪、张忠、乔泽、孙渥诸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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