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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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胡铨根本不做理会,却继续揭疤不止:“但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想过,这次恩科之后,天气只要转冷,说不得便有金军动向了?也不晓得,到时候再来一次东京围城,这次恩科之后,又有几多人会学拿伪齐刘豫、洪涯一般,轻易从了贼?”
  场面愈发尴尬,但同桌之人相处已久,多知道这位江西才子的性情,反而不敢来劝,只是摇头。
  倒是虞允文算是个众人中最年轻的小老弟,而且本身才学出众,性情又好,平日多得大家看顾,所以此时适时出言来对:
  “邦衡兄放心,且不讲我刚刚只是乱猜,便是朝中真有一二不妥之人也无关大局,官家和相公们总是明白的……别的不说,这大相国寺内日夜不停,东京城四面壕沟深邃、城墙加固,还有汴河清理挖深,显然中枢并无丝毫懈怠之心。”
  胡铨当即颔首,却又微微摇头:“是此论,又非是此论……眼下是,将来呢?我只怕官家年轻,这才振作两年便为他人所惑,他又不是没被惑过……”
  此言一出,饶是秋日暑气未散,这酒楼中也不免一时冰冷起来。
  话说,周围士人学生早已经听出来这一桌人的大略底细了,很显然,这是一批年轻且格外主战的太学生。
  当然了,太学生这种团体天然主战,何况当今官家根本不许议和,所以想要做官,只能主战,于是莫说寻常太学生,就是那些靠赎买河北流民来京城的不寻常太学生,也是人人皆为主战派的。
  所以问题不在这里,而是说,这个大嗓门的江西来的太学生,此番当众议论官家旧事,未免有些‘指斥乘舆’的嫌疑。偏偏眼下这位官家的所谓旧事,与太学生、指斥乘舆几个词连在一起,又不禁让人想到那位冤死的陈东。
  只能说,此人如此毫无避讳,只能是真有种,真主战无误了!
  实际上,此言一出,莫说周围士人、学生一时沉寂,便是同桌之人也多不敢说话了,唯独那个虞允文,不知道是不是年轻,依旧面不改色,讨论如常:
  “愚弟还是觉得邦衡兄过虑了,官家那是以亲王之身仓促登基,一开始没有半分成算与打算,所以才会被黄潜善、康履一时所惑……后来种种,俨然决心已定,这两年也几乎无所动摇。”
  “我还是心存疑虑。”胡铨还是坦然摇头。“既是对官家,也是对有些人不放心……不过,若说对官家的话,此番既然来考,若能被取,自然要尽为臣之道,时时刻刻直言相谏的。唯独有些人,并非存心,却迂阔误国,偏偏这些人又能操弄经典、迷惑众人,不免忧虑自己将来会无所能,以至于坐视官家会为此辈所惑。”
  座中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晁公武也顺势来问:“邦衡兄是遇到、听到什么事情了?”
  “不错,”拎起筷子的胡铨忽然失笑。“你们还记得吗?我初入京中,因为年纪仿佛,又是南方人,所以太学中不少人见我交游广阔,都把我猜想成那位胡经略的弟弟……”
  座中人也纷纷失笑。
  但笑声中,一人忽然若有所思:“说起来,近来听闻那胡经略的父亲与弟弟也一起来东京了,而且刚一入京便受官家召见,邦衡兄可是指此事?但胡经略父亲乃是天下闻名的道学家,他那位与邦衡兄同岁的弟弟也颇有名声,难道也有不妥?”
  “当然不妥!”胡铨严肃相对。“我在刘子翚那里知道了胡经略父亲胡安国面圣言语,甚觉大谬!”
  刘子翚是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弟弟,言论自然可信,而胡铨是太学中的风云人物,与之年纪相仿的刘子翚也与他有所交往,告诉一些政治上的秘辛也属寻常。
  于是,这店中再度有些安静,不少人都竖耳倾听,唯独角落中那对父子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用饭如故。
  “怎么说?”还是晁公武率先按捺不住。
  “官家问他眼下局势该如何应对……什么守住东京、提拔忠良、选用人才、军事为先,倒也称得上是道学名家之论;劝导官家亲自祭祀皇陵、多开经筵、提防官吏结党,也算是言之有物……唯独说到最后,此人居然力劝官家养气!”胡铨终于面露嘲讽。“官家问他什么是气?气有何用?他说,气便是道,养气便是养道,而用兵之胜负,军队之强弱,将帅之勇怯,都与人君所养之气有直接关系,若官家养的一身刚气,则政令通达天下,蛮夷宾服,四海安定……简直荒唐!”
  话至于此,胡铨已经渐渐怒气起来,偏偏座中几人对于什么道学名家口中之‘气’明显存了几分小心,似乎还真有人信,却是使得这胡邦衡彻底怒不可遏。
  只见其人直接将手中筷子拍到桌上,厉声作色,一时便引得满店人一起惊住:“如此荒唐,偏偏刘子翚居然也觉得这什么气有用……要我说,若是将来官家身旁俱是劝他养气的这般废物,然后官家也真去养什么气,不要说收复两河,怕是东京也要二次没了!”
  这番言语,终于惊得角落那两人一起抬头,但片刻之后,以那老者为先,还是一起低头缓缓用饭。
  “确实荒唐。”最年轻的虞允文也面色潮红起来。“将帅的勇怯,在于官家能否赏罚得当;军队的强弱,在于军械粮草财帛是否充分,士卒是否操练得当;至于用兵之胜负,在于观天命而尽人事……真若有养气的功夫,还不如去河堤上帮忙疏通一下汴河呢!怪不得胡经略久从官家,却是天下公认的不知兵,摊上这种父亲从小教养,若是知兵便怪了!”
  “我意已决。”胡铨眼见着除了虞允文外,其余人多有犹疑之色,却是忽然起身,并凛然四顾。“待三日后殿试面圣,我拼了这次前途,也要直抒胸臆,以正视听!”
  周围人愕然一时,却无人敢劝。
  “我也如此……”虞允文大概是难得喝了几杯,加上过于年轻,不免振奋响应。
  “你不必如此。”胡铨严肃相对。“允文,我自问有识人之明,早就看出来你虽年轻,却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非比我多半能耐都在文章与嘴身上……我若能此生做个御史中丞,你便是宰执之材……故此,三日后我自为之,而你当修身养性,潜心仕途,以待将来……须知,国家危在旦夕,官家心思牵扯天下万众黎民,你我既存济世之心,又岂能将官家身侧之位徒劳让给那等迂腐误国之辈?”
  这番言语既出,在座学生再无人敢中立,纷纷起身表态安慰,便是角落中那对状若父子之人也终于愕然抬头,失态许久。
  就这样,一群精力过剩的太学生,一顿饭折腾了半日,终于散去,却不知道又去什么地方放浪了,而一直此时,角落中的那对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的父子也才终于首次开口。
  年轻一些的,也就是胡寅的堂弟兼养弟胡宏了,小心出言:“爹爹,咱们还是去汴河堤上雇一个会做饭的妇人吧?”
  那年长一些的,自然是胡寅的养父兼亲叔叔胡安国,也是所谓教官家养气的‘迂腐误国之辈’了,却又摇头不止:“国家艰难,河上也辛苦……此番官家不信我的学说,几位宰执也说我的学说荒唐,我本想归乡教书的,唯独秋后战事不明,不可以轻弃君父,方才留下受了馆职……当此之时,咱们父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助国,随便将就一些便可,何必再浪费人力?”
  胡宏欲言又止,却只能顿首。
第三十二章
殿试(上)
  八月初十,秋高气爽,之前风波骤起的关西事早已经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渐渐冲淡,便是没有冲淡,今日也注定会被规模庞大的殿试所遮蔽。
  虽说朝廷慌乱立足,东京不复过往,当年各种仪制注定难以重现,而且这次恩科取士也是所谓三舍法(县学、州学、太学)与以往开科取士的嫁接,算是不伦不类。
  但当这日一大早,数以百计的太学生涌入高大壮观的宣德门,然后在宫墙内右行过威严至极的大庆殿、转左长庆门、绕崇文院、经左银台门,再转行向西以后,这群年轻帝国精英们还是忍不住心神恍惚。
  毕竟,不说之前宣德楼之巍巍然,大庆殿之轩轩状,只是前面,便是集英殿所在了,而这条路东西两侧,便是那贴榜唱名的东西华门。
  此时此刻,大宋百余年的文华仪式,以及背后恩养读书人的政治传统,到底是给这些年轻的帝国精英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慑力与冲击感。
  无论是谁,不管是师从什么学派、持有什么政见,一想到寇准、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三苏,乃至于吕夷简、包拯、富弼、庞籍、文彦博等等等等耳熟能详之人都曾从这条路上走过,然后入了集英殿,转出西华门,唱名东华门……所有人就都不免心潮澎湃。
  那种敬畏之心与跃跃欲试的期盼感,居然毫不冲突的融合到了一起。
  而这种心态,随着他们开始缓慢有序涌入集英殿,就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不过,正所谓你走在路上看风景,人家却把路上的你也当做风景……就在无数太学生从东西华门中间的宽道上走过,缓缓转入集英殿时,殊不知,同一时刻,赵官家早已经带着一大帮人立在集英殿旁的皇仪殿皇仪门上许久了……而且,这厮居然还是专门来看这幅风景的。
  甚至,这些基本上头次来皇宫的太学生们根本不知道,其实以往真正取进士的时候,一般就是直接西华门进出而已,根本无需从壮观的宣德楼、大庆殿前走一遭才过来,只是因为今日赵官家特意嘱咐,这才专门为之。
  换言之,这些太学生根本就是为了满足赵官家登皇仪门观看这一幕,才绕了那么一大圈子的。
  对此,宰执们也好,主持今日大典的礼部尚书朱胜非也罢,全都无话可说。
  毕竟嘛,一来,眼下宫城萧索,大庆殿、崇文院根本就没启用,从那里走并无误事;
  二来,赵官家给的理由也说得过去,所谓东京繁华不再,当借正楼正殿以显此番取士之正;
  三来,宰执们也在这皇仪门上看的热闹。
  回到跟前,皇仪门楼上的雕栏遮蔽,赵官家引数十大员居高临下,只见下方路上数百太学生步履急促,动静颇大,却无半点言语之声,端是让人有些感慨,以至于许多人跃跃欲言……唯独这个场合,官家没出声,大家也不好第一个出声,免得引起下方学子注意罢了。
  而看了一会,赵官家到底是没忍住,然后当众回头失笑:“朕本想仿效唐太宗说一句‘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却不免显得有些得意忘形……”
  宫殿空阔,上下噤声,所以此言一出,即刻引起了下方学子的注意,引得不少脚步不停之人偷偷来看,更引得楼上许多人一起失笑、陪笑。
  笑完之后,穿着不合身官服,略显小心的御营水军都统、梁山泊大头领张荣第一个忍不住好奇:“官家,这一次得多少人?”
  “六百!”赵玖脱口而对。
  “全都是进士?”张荣愈发愕然。
  “是。”赵玖坦诚相对。
  “也该这般的。”张荣若有所思。“许多年没取进士了,也该取一次大的。”
  “非是此意。”赵玖依旧坦诚。“眼下中原各处官吏缺额并没有多到这份上,更何况钱粮还是紧张,官吏都也在半俸……其实朕此番取士,有意多发御营军中效命……如何?张太尉可要些进士入你水军中听令?”
  张荣愕然一时,欲言又止,便是受了官家旨意,一起过来的韩世忠、张俊、岳飞、李彦仙、王彦等其他节度使也都纷纷愕然,两个御营正副都统,也就是王渊、曲端,也各自失态。
  相较而言,随侍的文官大臣们,自吕好问以下,三位宰执、一位御史中丞,外加六部主官、数名翰林学士、几位中书舍人,反倒是没有什么言语……也就是其中几个人微微皱了下眉头罢了。
  很显然,这群人应该早就知道这番安排了。
  不过,如此有悖于文重武轻政治传统的安排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自然有一段秘辛——具体来说,乃是跟近来东京城内的一位风云人物有直接关系。
  而此人便是胡寅亲父、道学名家胡安国了。
  话说,当日胡安国入觐,肯定没有那些太学生脑补的那么多戏;也没有胡安国自己轻描淡写,显得多么失败一般……最起码从赵官家的角度来看,他那天和胡安国其实算是谈笑风生,外加和平分手的。
  首先,胡安国并非是什么腐儒。
  他提出的那些意见,诸如应该以军事为先、坚守旧都等等,跟赵官家乃至于中枢目前的执政理念其实是相合的,非只如此,作为一个之前中了进士便回去隐居的人,胡安国那次面圣,其实是说出了很多当政者注定难以触及的要害问题的。
  比如说,这位大儒就直接当众指出,朝廷内部的官员已经有了结党的倾向,东南、巴蜀、荆襄等各地重臣在中枢都有自己的羽翼,时常为了地方利益与天子宰执搞对立……引得李光、朱胜非、刘子羽等人各自惶恐。
  再比如说,胡安国公开提出了‘兵权不可假于人’,他是第一个称赞赵官家与统制官们建立札子制度的人,而且他认为这还不够,官家应该进一步尝试将天子和中枢的权威渗透到军队的更深入层面。
  而正是借着这两个当时忽然当众抛出的敏感议题,赵官家才能顺水推舟,将之前一直受到副相许景衡、御史中丞李光强烈反对的进士入军一事,给正式通过。
  实际上,到了那个时候,赵官家对这位道学名家已经有了几分喜欢了,他是真觉得胡寅的爹好像比胡寅还好用……大胡同学只能用来在战和问题上定锚,可这位老胡先生却是能在许多政务上起到定锚作用。
  不过,最终的结果所有人也都知道了。
  资历极高、名声极大,又有正经出身的胡安国还是没能一跃而为中枢重臣,只是得到了馆职与恩赏,本质上还是闲置了。
  原因倒也清楚。
  当先一个,便是这位老胡先生的表现引起了宰执们以及其他重臣的警惕,这么一个理想化的大儒摆在这么一个总喜欢惹事的赵官家身前,两人加起来怕是不比当日吕颐浩和官家在一起更容易对付吧?
  谁敢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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