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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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沂中沉默一时,他知道事情难办了。
  须知道,张荣这个人是有大功的,当日梁山泊大捷,此人无论怎么讲都是泼天的功劳,而身为官家心腹之人,杨沂中也非常清楚,赵官家对此人同样态度分明——是友非敌,格外欣赏。
  然而,与此同时,稍微有心之人也都能察觉到,张荣对朝廷却是戒心重重,他之前虽然受了朝廷封的镇抚使,却浑然不做一回事,肆无忌惮发放官职,视朝廷名器为玩物……这倒也罢,关键是后来官家还于旧都,专门写信召唤他去,他也置若罔闻,甚至私下宣扬,说什么梁山泊中快活,不受官家管束。
  说白了,四个字而已——贼性不改!
  唯独,这个贼,乃是官家记挂在心上之贼。
  不过,即便如此,杨沂中也只是稍作犹豫,便下定了决心……毕竟,他路上便知道,前方济水另一侧,平阴县左近,已有大规模交战,而战争期间,既近前线,事关军事,焉能迟疑?
  “张二官,”一念至此,杨沂中当即轻声相询。“你既然如此大胆专门来撺掇我,那我问你,你回去能打开城门吗?”
  “不必走城门。”这张懋德赶紧应声。“城西一处城墙挨着俺家药材点的仓库,那处城墙上的都头本是本县昔日捉贼的正经都头,素来与俺交好……俺回去做好支应,太尉自可派天兵源源不断翻墙过来,在俺家仓库中集结起来便是。不过……”
  杨沂中不等对方暗示什么,便直接点头:“我晓得,城中如此姿态,已然惹怒了我,这些人都被我扣下,只让你一人回城,准备牛酒金银来换人!”
  张懋德不由大喜,暗赞这军官虽然年轻,却是个能耐之人,于是只又说了几句,便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同县大户,然后忙不迭的换了一张哭丧脸,匆匆告辞回去。
  然而,张懋德哭丧着脸,独自折返城中,须臾片刻,却又哭丧着脸转回身来,同行的,还有数十个兵丁,为首一人,更是打扮怪异,待到走近,更是一目之下,便难让人忘怀。
  原来,此人面色黝黑通红,身材矮壮,一看便是水上讨生活的穷汉,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知县绿袍,戴着硬翅幞头,偏偏又只系着麻绳在腰,大步一迈,更是露出一双露趾的麻鞋……恰恰宛如一只上了岸的鸭子一般,摇摆而来。
  杨沂中身后诸将遥遥望见,都不由笑出声来,唯独杨沂中一人,面色反而严肃起来。
  “你们这些东京来的鸟官军,如何敢扣押了俺们阳谷县中的使者?”此人来到几十步外,便指手画脚,放声呵斥。“几多年了,却还是当年道君皇帝时的嚣张模样?家国百姓,都是你们祸害的,闹出金人、齐人,也是你们祸害的,如今不让你们进城,又待如何?”
  身后翟彪等人闻言各自性起,唯独杨沂中面色不变,遥遥拱手:“可是萧知县?我等是御前班直,奉圣旨来东平与伪齐做战。敢问萧知县,军情严重,我在路上便闻知,伪齐兵马似在平阴县左近与张镇抚交战,彼处距此不过数十里,骑兵若来,一夜便至,如何要将我们暴露于野?”
  那来人,也就是梁山泊头领萧恩了,闻言也是一滞,却又咬牙相对:“若是这般说,你自退兵便是,俺遣人护送你回濮州安顿!”
  “我奉圣旨而来!”杨沂中放下手,冷冷相对。“官家亲口下令,两千班直,往前线助阵,如何能不战而退?”
  “你一口一个官家,可知道赵官家自让俺家哥哥做了镇抚使,便是许了东平府一地与他?”萧恩闻言,也是掼下头上帽子抓在手中,干脆相对。“而今日俺家哥哥一力要雪前耻,连岳镇抚这般交情都不许过去助阵,你便是官家所遣,俺又如何能忍你?今日也就是俺兵马不足,不能拦阻,否则连路也不让你过,何谈入城?!”
  “果真不许入城?”杨沂中稍显不耐。
  “不许!”
  “若金军或伪齐兵马真来了怎么办?”杨沂中追问不及。
  “你若强行不退兵,俺届时出城助你!”萧恩干脆而答。“但要先将俺城中使者还回来……虽都是写为富不仁的狗东西,但也不该平白被你这群东京来的鸟厮扣押!”
  杨沂中点了点头,却是平静回头下令:“就以城墙为倚仗,在城下安营扎寨,再将这些人放回。”
  此言既出,御前班直个个不忿,萧恩也是一怔,至于那几名被张二官卖了的富商大户自然是个个欣喜若狂,唯独对面的张懋德却是目瞪口呆——感情这军官只是个花架子,自己还是赌错了。
  但也就是此时,情知这些人是在想什么的杨沂中却又回过身来,一手扶刀,一手指向那萧恩,凛然以对:
  “萧知县、萧统制!我今日虽让你一步,却也要你知道,不是我杨沂中怕了你,你那三五百兵还不在我眼中,今日敬你,乃是因为你身上穿着官袍,来为自家治下生民讨公道,而我既为朝廷命官,便是看不起你一个水泊逆贼,却也须敬你是堂堂阳谷守臣,如此而已!”
第二十一章
吾山
  一夜无言,也无丝毫动静,萧恩自归城内,杨沂中自起营寨,便是张懋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那些被他一度抵押出来的县内大户闭了嘴……而随着城内专门送出了一些酒肉瓜果,城内城外,到底是安然无恙。
  非只如此,翌日一早,杨沂中继续起兵东进,城内也无多余言语。
  而接下来两日,两千御前班直小心行军,却是经景德镇转关山镇,再到吾山,来到了济水畔,并准备从吾山后面的北新桥渡过济水,前往支援河对岸下游的平阴前线。
  但是,杨统制的侧翼插入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前方激战中的东平府镇守使、梁山泊大头领张荣终于亲自遣人传来‘军令’,要求杨沂中这条漏网之鱼停在济水畔,不许再擅自前进,否则他可不管什么班直班弯、官军官贼,一并视为敌军处置。
  杨沂中彻底无奈之余,却还是不免被气了个半死。
  话说,此时来到济水边上,他早就探查清楚,知道前方战事激烈……张荣几乎集中了水泊梁山和东平府的所有力量,亲率不下两万之众,依仗着平阴城池之便,在平阴周边与伪齐交战不停;而伪齐方面,刘豫长子刘麟率两万余济南兵、伪齐元帅孔彦舟率一万多兖州兵,兵力稍多,所以气势也极大。
  而且说实话,这三人中,无论道德、立场,张荣和孔彦舟都真的是有本事的人,而刘麟也不是什么草包公子……更何况,事到如今,正如那日枢相汪伯彦所说那般,伪齐的那些头头脑脑,处在哪个位置,根本就无路可退,所以在军事上绝不会有半分大意。
  至于张荣,且不说这是个这年头公认的内陆水上无敌之人,便是在陆上,那也是昔日京东出了名的豪杰人物,遑论此人一直将那次因孔彦舟反水而导致的大败视为生平之大辱……而这种情绪化的江湖人物,一旦发起狠来,又是何等激烈?
  所以,这三人在前线交战,虽然只有不到十日功夫,但却是你来我往,设伏强攻,立寨控城,火烧土垒,端是热闹非凡。
  但话还得说回来,这般热闹,用另一种说法来见,双方反而是一直处于一种激烈的对峙局面之下。
  那么照理说,这个时候只要张荣稍微放下一些心里的疙瘩,让岳飞引相当数量的部队过汶水,那几乎便是一场理所当然的大胜,完全可以达成赵官家期待的那种干净利索的胜利。
  便只是让杨沂中这两千精锐甲士上前线参战,说不得也能带来一些惊喜。
  然而,这不是这位梁山贼首一直对官军成见极大吗?这不是他视那次大败为生平之大恨,以至于昔日兵败连与岳飞见面都觉得羞耻吗?
  所以,回到眼前,两千御前班直,在数万人的战局之中说能起作用也能起大作用,但真惹怒了张荣,硬着脖子上去以后,怕也真有可能在战局的磨盘里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杨沂中身为御前统制,领着赵官家最基本的一支武装力量,只是来见血参战磨砺部队的,却非是要冒险将整只部队无原则抛出去的。
  或者说,部队可以抛出去,但要有价值……身为御前心腹,杨沂中非常清楚赵官家对军队的某种理念。
  于是乎,杨沂中选择留在了吾山,留在西南-东北走向济水的西北这一面,就在吾山脚下那座方便行军的永久性浮桥,也就是著名的北新桥前安营扎寨……并给更南面(隔着济水、汶水)的中都岳飞发去军情文书,以作联络与汇报。
  然而,冒着酷暑等了三日,非但没有等到原本以为三日便能折返的信使,却反而迎来了一场暴雨,而且暴雨之中,还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且说,这一日天气陡变,大雨瓢泼,天气昏暗,待到中午时分,忽然有一支兵马自济水北面极速进军,经吾山南峦,直奔北新桥而来,然后一头撞到了御前班直的营盘之上。
  双方雨中猝然相逢,各自震动,继而迅速爆发了激烈战斗。
  对于来袭部队而言,在这个要害关口遭遇守军,自然是可以直接出手的,而对于杨沂中而言,他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来军的目的——张荣此时已经力尽,所以来军必然是伪齐或者金军,此行也必然要趁着大雨渡河,绕后包抄平阴,以图全歼张荣主力。
  回到眼前,虽是白日,但雨水之中,天气昏暗,道路泥泞,旗帜不展,所以战斗一开始便是从最激烈和最残酷的乱战肉搏进行的。
  御前班直猝然接战,却又因为未能及时披甲,上来就遭遇到了数以百计的战斗减员。但这些部队的牺牲和杨沂中的果断,毫无疑问的为后续部队争取了宝贵时间。所以等到后续部队披甲整备,按照百人队、十人队从营房中涌出,战事却又迅速偏转过来。
  精良的铠甲、优质而完备的兵器、精选的兵员、营盘的防护作用、驻扎此地数日带来的地形讯息优势,更重要的是雨水带来的混沌,外加杨沂中的指挥若定,让反应过来的御前班直将自己的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与之相反的时,无数来袭部队被堵在吾山之下,面对着不大却精致的营盘,吾山南峦的地形阻挡,却是使得他们丧失掉了最大的人数优势。
  偏偏与此同时,雨水下的奔袭、乱战,导致了严重的指挥混乱,使得来袭部队根本不清楚前方战事如何,只是源源不断将部队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于是乎,夏日雨水之中,济水之畔,桥梁之侧,铁器交互之声,哀嚎哭喊之声,喊杀声,以及无论如何都占据主动的风云雷电之声,产生了一种混合的、令人觉得牙酸的战斗奏鸣之声。
  配合雨水都遮不住的血腥气,瞬间便使得扼守北新桥的宋军营盘变成了血肉磨坊一般的存在。
  整整一个下午,雨水瓢泼不停,电闪雷鸣之中,尸首堆积起来,竟然开始渐渐阻塞交通,最后居然成为了减缓交战激烈程度的最主要因素。
  傍晚将至,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来袭部队终于因为视线问题不得不放弃战斗,而御前班直也只能在营寨中点起火把,努力呼喊,希望自己受伤的袍泽能主动发声求救……但也仅仅如此罢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之中,再加上剧烈袭来的疲惫感,打扫战场无疑沦为一种奢侈,一阵混乱之后,也不知道到底救出了几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翌日清晨,雨水淅沥不停,日光刚一隔着云层出现,稍微获得了一点行动力的宋军便即刻行动起来,开始迅速打扫战场。
  一夜都未卸甲的杨沂中也早早回到昨日战事最激烈的营盘所在,进行巡视。
  然而,清晨微光之下,他惊愕发现,雨水不断的营寨内,水流在尸首堆下汇集,形成潺潺水道,复又流向济水,而其中竟不见有多少血色。
  不是说没有血水。
  实际上,正在粗暴打扫战场,努力寻找自家伤亡战士的御前班直们几乎每翻开一个尸首,都会有明显的血污融入地上雨水之中,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水流给稀释、浑浊化,继而消失不见。
  换言之,若非尸首尚堆积于营寨之中,若非还有伤员尚在哀嚎,若非残破的营寨与凌乱的军械就在眼前,这一夜尚未停歇的大雨,竟然已经将昨日那场激烈战斗的痕迹给完全遮盖住了。
  区区人力,在自然面前还是不足一提。
  而就在杨沂中望着脚下水流发呆之时,忽然间,一阵格外惊悚的惨叫声从不远处响起,却是让周围正在粗暴打扫战场的御前班直们各自愕然,但很快,这些人就恢复如常了。
  至于一夜都没有解甲的杨沂中,却是扶刀立定不动,宛如雕塑一般置若罔闻,只是盯着脚下水流发呆而已。
  “统制……”
  稍微变小的雨水之中,拎着一把明显带豁口朴刀的翟彪从之前哀嚎处闪身出现,凑到跟前,却显得面目狰狞。“问清楚了,虽是掺杂了许多金人服饰,却不是金人,也不是济南府的人,更不是兖州孔彦舟的人,乃是青州李成的人,总数不下两万!而且也不是顺着济水而来,却是开战后便随李成麾下密州首领杜彦直接到了河北聊城,在彼处换了金人旗帜,又向大名府寻了些金人旧衣甲,然后前日忽然渡河,往此处过来,本想以金人旗帜吓唬咱们,却不料雨水太大,根本没亮出来。”
  杨沂中心下醒悟,若有所思,却又直接说了出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成根本没去易守难攻的沂州,而是本就商量好了,来做这支奇兵,却恰好遇到我们……着人将此事即刻送往平阴张镇抚、中都岳太尉处!”
  “喏!”翟彪应了一声,却并未动弹。
  雨水淅沥之中,杨沂中迈开一步,复又扶刀顾首:“还有什么?”
  “那贼人吃痛,说了许多话。”翟彪依旧面目狰狞。“此番李成大军,最少有两万之众,且是从黄河那边过来的,而昨日交战的主要是李成下面密州头领杜彦的兵马……”
  “我已经知道。”杨沂中面色如常。“你不也是刚说过吗?”
  “统制,俺的意思是……”翟彪睁大眼睛相对。“若是李成兵马从聊城渡黄河过来,那最近过济水,也是最方便过济水的地方便是此处北新桥,他没由来分兵从下游滑家口渡济水,那里贴近平阴,一个不好是要被平阴大军发现的……可反过来讲,今日一旦受阻,偷袭不成必然改强袭,那李成也说不得就会分兵从多处一起渡济水,去强行包围平阴了。”
  “这我也知道。”杨沂中还是面色不变。
  “统制,”翟彪咬牙再对。“咱们昨日虽然打赢了,可毕竟兵少,开头一个照面便丢了两三百兄弟,这还只是李成前军杜彦六七千人的规模,而李成大部眼见着便要赶到,偏偏今日雨水眼瞅着不比昨日……”
  “翟彪,你到底想说什么?!”杨沂中终于不耐。“军中进言,应该直截了当。”
  “统制,俺不是说撤军,然后将平阴后背白白卖给李成,那阳谷的萧恩虽然是个夯货,却也不能做这等事……俺是想说,咱们能不能撤到河对岸,隔河防守?”翟彪的言语引来了周围几名统领、都头的各自意动。
  实际上,非只是这些军官,便是杨沂中也一时沉默了下来。
  隔河防守,不仅仅是有效减小兵力劣势带来的影响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能够有效避免交战,御前班直何其精锐,若再兼有隔河之利,安心守桥,几乎便能处于一种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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