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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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寅再度沉默,然后长长一叹:“如此说来,倒是你我三人的责任了,不能提前探查官家的心意,早早劝谏?”
  小林学士尚未做答,一旁万俟卨却在心中气急败坏……这种天大的事情,怎么就有我的责任了?你们两个一个是‘半相’,一个是‘内制’,我一个小小枢密院承旨,还是副的,此行根本就是帮忙背旗子的用处,怎么就能跟你们一起担这个责任?回去几位相公发作起来,你们是能硬抗的,我能如何?
  然而,心中如此作想,却不妨碍万俟卨即刻应声,趁机与两位要员拉近关系:“胡中丞所言极是,今日事真有言语,也是你我三个为人臣的未能尽力的缘故。”
  听得此言,胡寅愈发黯然:“我一路上想的太多,根本忘了此事,是我失职。其实,我随侍官家最早,早该有些预料才对……”
  “其实,愚兄倒是早有预料,也想过劝谏,但今日临到堂外,却居然心生异样,主动停在了堂外,以免当面撞上此等事。”小林学士忽然开口,引得左右两边二人齐齐怔住。
  “为何?”隔了半晌,目瞪口呆的万俟卨方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话说,虽然一开口就后悔,但万俟元忠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小林学士的言语——一方面是为何不愿劝谏,一方面是为何敢当众说出来?
  三人成虎,而此地已有三人。
  “只是觉得杜充该死罢了。”小林学士不慌不忙,从容答道。
  “我都说了,我不是说杜充不该死。”胡寅终于也开口,却是明显气血上涌。“林学士……我只问你,你想过没有,杜充固然烂命一条,但为他一人,官家却也平白斫断了他与南阳上下的一心?!之前大半年,官家在南阳一意维持,堪称千辛万苦,上下方才团结一致,做了那么多事,虽有争执与挫折,但总归是比他处好太多吧?这么多人的辛苦,难道就该被杜充一人牵累到吗?”
  听到这里,便是万俟卨也心有戚戚焉……他是真喜欢之前南阳的那种气氛,一面不失之前大宋政治传统,该有的都有,一面却能合力做事,而且还升迁通畅,都不用贿赂的……而那种好气氛,自然是要天子和大臣还有特殊局势混杂在一起,才能勉力维持住的。
  一旦消失,可就再难寻回了。
  “是啊。”小林学士再度一叹。“之前大半年间,官家在南阳的气象,堪称明君风度,宰相以下,诸臣僚虽有龃龉,却也多有昂然奋进之态……如今官家一斧头让他与南阳上下起了裂痕,愚兄也心疼。但胡贤弟,愚兄想问你一事,南阳做的那么好,为什么局势还是一步步走到眼下了呢?”
  胡寅茫然一时,却又干脆冷笑:“林学士想说什么?”
  “胡贤弟,你学问是公认的好,愚兄正有一问。”林景默终于不再望天,而是扭头看着胡寅正色相对。“前汉后汉,血脉继续清楚,但是两朝呢,还是一朝?”
  此言一出,小林学士身后的万俟元忠登时变色。
  而胡寅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了一阵后,却反而放松了下来:“光武自成体统,是有光武中兴基业做腰胆的,而官家的‘腰胆’尚在西面那座城内。”
  “你看。”小林学士忽然摊手失笑,相顾左右二人,且言之凿凿。“事情不又绕回来了吗?我虽学问浅薄,但这些日子随官家颠沛流离,倒也常常思索感慨,以至于渐渐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靖康之后,百余年大宋其实已亡,乱世其实已至,而眼下咱们这位官家行事,虽有大义支撑,但凡事皆尽力自为,若能自定胜败,自兴基业,祖宗家法这四个字,自然是一文不值!”
  听到三人一直避而不谈的那四个字被‘一文不值’,万俟卨神色恍惚之余,只觉眼前这位学士,早非城府二字可论,所思所想,着实让他震动,偏偏又真心让他信服,也是心生畏惧。
  而出乎意料,另一边,胡寅沉默了片刻,也没有反驳,只是仰天一叹:“如此说来说去,这天下事似乎终究还是要看胜败的?然圣人大义,又该落在何处?”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小林学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继续望天观月。
  且说,大苏学士有云,‘千里共婵娟’……就在县衙内三人无言望月之时,与此同一时间,鄢陵东城城头之上,之前看了半日城下军营动静的赵官家,此时其实也正在仰天望月,却不知与那三人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了。
  而稍看了一阵后,他便被飘到月影之上的城下炊烟吸引,然后不由感叹起来:“郦卿,你说如此动静,金军哨骑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吧?”
  “回禀官家,必然如此。”之前闻讯跟来不久的郦琼即刻在身后俯首相对。
  “那你说此战能胜吗?”赵玖负手望天,继续失笑相对。
  “必然能胜!”郦琼即刻严肃做答。
  “是这样吗?”赵玖听得有趣,不由再笑。“你竟有如此把握?”
  “当然有!”郦琼迫不及待答道。“官家,此臣肺腑所发!非刻意恭维奉承!”
  “说来。”
  “好教官家知道。”郦琼赶紧拱手侃侃而对。“臣是相州人,靖康之战事,几乎尽数经历……只觉得咱们与金人相比,不是人数比对方少;不是豪杰之士比对方弱;不是军械器具比对方劣……屡次战败,多是为首之辈比之金军首领相差极多!”
  “有些意思了!”赵玖继续发笑。
  “官家。”郦琼见状赶紧认真解释。“臣当时在河北,虽然没有上阵,却也听过、见过一些事情……据说,金军的元帅、亲王、太子,往往亲自临阵督战,矢石交集之下,指挥三军,意气自若,骄横之余也要承认他们自有一番英雄命世之气。而一旦这些人亲自来到前线,进不避难,甚至裸身率众渡河先登,那敢问金军上下看到,谁敢惜命呢?也正是因为如此,女真人方能所向无前,并吞万里。而大宋帅臣呢?往往才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居数百里之外,号称持重。督召军旅,易置将校,只不过以一个信使持虚文发谕,号称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如此局面,屡战屡败,国家覆亡,甚至二圣北狩,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那宗泽与杜充也是如此了?”赵玖忽然扭头质问。
  “这便是臣要说的了。”郦琼恳切相对。“臣恩师宗副元帅,一朝为将,便能身着粗衣,负锅具,卧稻草,乘坐板车行于军阵之中,所以他虽然只是一个七旬老朽,也没有什么兵事经验,连骑马上阵都艰难,却能尽得军心,以至于克金军于锋锐,保东京于荒废,周遭贼军也都能在他手中化贼为军;而杜充呢?虽是臣上司,但此番姿态,与靖康中那群人又有什么区别?何论与女真人交通不战?也难怪会上下为之惶惶,逼得官家亲自至此来正军法了。”
  赵玖微微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此时郦琼的三段式逻辑推演,终于也到位了:“而今日,官家不避锋矢,穿敌万骑,亲临前线此处,上下振奋,不正是与臣恩师为帅之态相合吗?龙纛立起,这鄢陵城下八万之众,谁又敢惜命呢?而八万之众,愿为之赴死,又有什么仗不能赢呢?”
  赵官家再度摇了摇头,却依旧不置可否。
  话说,赵玖并不知道这是此人的真心话,还是说因为与杜充关系心生畏惧,专门来此表忠心而想的马屁话……但不管如何了,事到如今,赵官家也心知肚明,既然他白日那一斧头砍死了杜充,也砍到了他在南阳辛苦大半年营造的根基之上,造成了他与一些人不可逆转的裂缝,那这一仗他就必须得赢!
  因为只有赢了此战,才能继续拥有韩世忠,拥有岳飞这二将的辅弼,并继而掌握东京留守司这个实际上近乎于半独立的河北流亡集团,然后借此取得一笔无可置疑的巨大政治声望……也只有在这种级别的声望之下,南阳那里才有可能假装忘掉什么杜充,继续俯首贴耳,玩什么上下一体的戏码。
  当然了,杀完了杜充之后,赵官家其实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很有种贤者时间的感觉,接下来是岳鹏举的时间……而这,也是赵官家没有驳斥郦琼如此粗糙言语的根本所在,他莫名对接下来这一战,充满信心。
第六十六章
决策
  宋军正月十二夜间,或者说正月十三凌晨的活动,可能是因为月亮渐渐变大的缘故,金军几乎是立即便有所察觉。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双方距离太近了,急袭的话,只要一个时辰,所以即便是之前半个月间双方殊无战事,而且很有‘和平氛围’,金军也实在是没法忽视近在咫尺的大规模军队异动。
  不过,金军主帅完颜挞懒,却是比这些人早一些知晓了缘由,因为就在这日夜间,便有人叛逃到了金军大营,并在金军哨骑摸清情况归来之前,就将鄢陵城内发生的‘剧变’告知了挞懒。
  “如此说来……如今鄢陵掌权的已经不是你家留守了?”这日清晨,残破不堪的长社城北,潩水之间,带着一丝起床气来到中军大帐的挞懒蹙眉听来人说了几句话后,饶是心情不好,也不由认真起来。“南阳来天使夺了他的权?”
  “还隐隐有软禁起来的意思!”一名形容狼狈的宋将立在帐下,满脸忧色、小心束手。“末将特意前来告知元帅此事……”
  “细细说来。”完颜挞懒闻言愈发蹙眉。“来人是谁?如何能轻易夺了你家留守军权?”
  “是御史中丞胡寅!”
  “那是个什么官?”
  “仅次于宰相,比其他官都大半级……”
  挞懒闻言立即看向了身侧几名陪坐的京西降人,这几人赶紧点头,甚至还有人想主动起身解释一番……只不过挞懒根本没那个学习劲头,他大手一挥,让这人坐下后便继续询问起来:
  “原来如此,倒也不怪他,只是那个什么胡是啥时候到鄢陵的?”
  “昨日刚到。”此人有问必答,甚至有些急切。
  完颜挞懒微微颔首,这便和他昨日清晨才获知的南阳那边情形对上了。
  不过,说到这里,挞懒依旧没有问军情,而是忽然问起了一些别的东西:“你说你唤做李逵?是东京留守司下面一个统领?”
  “是!”下面那人,也就是李逵了,赶紧应声。
  “哪里人士?”
  “沂水人。”
  “京东的?”
  “元帅好见识……”
  “好见识个屁,我去年自往京东打了一遭,难道还不晓得吗?”挞懒没好气应道。“你既然是京东人士,为何在东京留守司下面做事,且按照你言语,应该是颇得你家留守信重,所以才畏惧胡寅拿捏你,这才逃来……如何混上去的?”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在下面略显尴尬言道。“末将本身是沂水人,就是去年元帅与四太子那一回后,趁机和几个兄弟占据了密州……”
  “结果后来被隔壁青州李成给火并掉了,无奈何下,俺只好引残兵顺泰山乱走,先在东平府张荣那里安身,结果张荣自有一帮水泊兄弟,容不下俺,俺便只好继续去寻济州岳飞,结果岳飞又是个军纪严的,俺又忍耐不住,只好再走,便去了东京……”
  “后来到了东京,又因为出身京东,也被人排挤,偏偏流落多处,还没脸回去,直到这次我家留守起势,俺才因为四不靠得了他信重……”
  “这一次,其实也不光是担忧那御史中丞拿捏俺,更是担忧那岳飞拿捏俺……俺须从岳飞手下逃过一次……”
  李逵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周围那些文士、将领听得烦躁,但挞懒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的打断对方,唤来几个相关人士对证几句,方才让对方继续说个不停。
  话说,这就是挞懒的优点了,他虽然为人粗鲁,但到底是个年长之人,算是粗中有细,此时渐渐听对方言语,路数、时间、因果,几乎全都能跟自己所知所闻的事情大略对的上,才稍微放下心来。
  “好了好了……”听了一大通,心中渐渐放松下来以后,挞懒失笑相对。“说说军情吧!”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忍不住拢手低头上前半步,却又在挞懒身侧几名甲士的逼视下中途硬生生停住。“那胡寅过来传了旨意,接了军权后,就下令让全军统制官与单独领军的统领官一起入城,然后便要催促出战,以解长社之围……”
  “这么说,宋军不日要来打俺了?”挞懒微微蹙眉,似乎颇为担忧。
  李逵连连摇头:“那胡寅催的紧是不错,但初来乍到,又是个年轻的,军中将佐如何敢因他三言两语来此处与元帅两万多女真主力交战?故此,昨日议论许久,军中上下又与他争辩许久,却是打了个对折,决心即刻发兵,分成两路,一路顺洧水北上,先打长葛,引诱元帅兵马去救,却只是个幌子;另一路则向南渡过潩水,打个时间差,去攻临颍,攻下临颍后,再度颍水,则郾城、襄城便可寻一处解围,以作交代……这一路才是主力,领兵的便是那岳飞,他麾下有实打实的两万大军!”
  挞懒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颔首。
  要知道,眼下五河(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形势对于宋军而言已经很危急了,各处要害已经多有沦陷……譬如连结中牟和长社的长葛,也是金军主力北归要害所在,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战败丢了;跟长社隔着一条潩水,把控颍水上游的临颍因为一窝蜂张遇的投降也丢了;而直接把控南阳盆地的两颗门牙,也就是舞阳和西平,也丢了一个舞阳……所以这个区域宋军此时还尚存的据点,无外乎是韩世忠所在的长社、闾勍所在的襄城、许世安所在的郾城、翟冲所在的西平,区区四处而已。
  那么相对应来说,完颜挞懒手上的四万部队,除去耶律马五的那个万户,其余三万主力,原本也主要分布在这四座城下,以图持续围困。
  而如此安排,之前冬日河水冰封还好,骑兵往来援护极为轻松,聚散随意,但随着正月到来,天气微微转暖,南方渐渐冰融,却露出了金军一个巨大的破绽——四座城相隔很远,而这五条河流(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却开始极大地抑制住了金军的机动性。
  不过,完颜挞懒也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早在舞阳城破之后,他便采取和施行一个极为稳妥的战术——乃是他本人亲自引一万人在长社城下,其余各处城池都只是几个猛安引寥寥几千兵困城而已,然后却让自己的女婿、也就是腾出手的蒲察鹘拔鲁亲自率七八千精锐,往来各处支援,并集中民夫器械,准备一一拔掉各处。
  但是,这不是忽然间杜充带着七八万大军来到对面了吗?
  所以,完颜挞懒便停止了这个策略,一面让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引兵随侍在长社城下,一面又让其余三处,还有耶律马五那里,削减兵力,集中支援部队到此,还不忘让完颜兀术支援一二,只不过完颜兀术没理他罢了……而眼下,此处兵马,不论降服的零散汉军和临时抓来的民夫,也足足有两万五千众,合计二十五个猛安的金军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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