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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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建炎以来的各镇军将,韩张李曲王刘,除了一个不上不下岳飞算是有些古名将之风,其余那些人,或泼皮无度,或贪财无伦,或沽名钓誉,或自恃无礼,或有勇无谋,或无能卑劣,又有哪个可以依之为臂膀?”杜充见状,气势愈盛。“至于再往下,那些所谓东京留守司诸将,所谓抗金义军,连是贼是军都说不好,又到底有什么可用的?官家可知道,这些人昔日做贼时,对付百姓比金人更残虐?他们动辄几十万兵,是从何而来?官家知道吗?!宗留守写给官家那些札子里的百万大军背后,又有多少妻离子散?官家知道吗?!国家沦落到现在,正是上上下下,无一处可用之人!官家知道吗?!”
  “朕知道。”赵玖终于开口。“杜卿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杜充陡然一怔。
  “杜卿说了这么多,朕也懒得一一讨论,只是想问一问杜卿两件事而已,可否?”赵玖继续面无表情相对。
  杜充冷笑一声,拂袖侧立。
  “你说的这些,朕都不否认,但眼下这个局面,除了你说的这些,就没有别的缘故了吗?”赵玖微微一叹。“归到根子上,难道不是因为金人侵略所致?金人无罪?”
  杜充张口欲言,却只能继续哂笑一声。
  “其次,上上下下,从君王到义军,都无用,都有错,那卿家身为一方重臣,而且还是沦陷之地出身的河北人,又到底为大局做了什么有用之事呢?”赵玖终于摇头蹙眉。“阵前与金军主帅私下媾和?便是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了?”
  杜充继续摇头:“官家好言辞,但臣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无话可说。”
  赵玖也继续摇头:“朕知道杜卿的心思,无外乎是见局势如此,觉得不大可能胜,便彻底失了信念……依着私心,朕本该当众与你再论一论、驳一驳,最好再说一说朕这些日子当官家一些感想,说一说为君王如何,为大臣如何的,但眼下时局如此,却实在是顾不得与你多做理会了……杜卿,对不住了!”
  言至此处,赵玖抬手指向阶下随行的赤心队甲士而言:“来人,且将此人捆缚起来,就押在堂中,再拆除影壁,敞开大门,等岳镇抚引诸将至此。”
  且说,此时郦琼也已经与李逵做了大致交接,然后引亲卫至县衙外,隔着影壁听到内中交谈,此时闻言便强压各种心思,先与张宪部一起赶紧清理前院,然后方才在小林学士的带领下,无视掉依旧穿着紫袍,却被捆缚起来按在堂中的‘恩相’,小心上前觐见天子。
  对此,赵玖自然放缓姿态,询问姓名、年龄等讯息,复又好言安慰,便让对方与张宪一起侍立静候。
  一时间,堂中上下再无人言语,只是静候诸将云集。
  而果然,岳鹏举不负重托,下午时分,其人终于引数十名将佐赶来……除了东京留守司那些统制官外,还有本在鄢陵的韩世忠部大将黑龙王胜,岳飞部剩余两名统制官傅选、李宝(水将,绰号泼李三,与病关索李宝重名),王彦部中也有孟德、焦文通等七八员统制官,便是牛皋这个属于闾勍序列的汝州义军首领,此时也被一并请来。
  话说,无论是王彦还是东京留守司那些人,闻得赵官家至此,多有不信,也就是因为岳飞此人素来严肃郑重,却也不得不信,可依旧心思百转,各有疑虑,一直见到那金吾纛旓都还各怀心思,在门前街上蹉跎犹疑,不愿入内,生怕进去就被砍了。
  不过,等到这些人犹犹豫豫来到大堂前,越过拆除了影壁的前院看到被捆缚在堂下的杜充之后,却反而想无可想了……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到了黄河反而也就那样了,无外乎是蜂拥入堂行礼起身后,在鸦雀无声的氛围中忍不住各自偷眼去看堂上那年轻人而已。
  “都齐了吗?”待到众人起身,赵玖方才轻声对岳飞问道。
  “回禀官家。”岳飞赶紧再度越阶而出,拱手而对。“三军各部,臣与王制置之下,共有二十三名统制官,外加一位独立领军的汝州义军统领官牛皋,一位日常领军的马夫人王氏,合计二十五人,已俱在此处。”
  赵玖微微颔首,便端坐环顾堂上这数十人,有些人他穿越前便听得姓名或者外号,有些人他是当了一年多官家,多少在公文知道一些讯息,但如今一朝相逢,却反而来不及细究什么根脚了。
  故此,仅仅是片刻之后,眼见着许多人迎上目光后多有垂头之意,赵玖便失笑开口:“诸位,刚刚杜副留守有言,说你们或是贼寇,或是山匪,并无用处……朕也知道,你们在东京留守司、在河北,殊无军饷用度,今日沿途来看,你们军中上下披甲之士好像也颇显不足,可见军械物资也比不上其他御前诸军,但国家沦落到如此境地,却偏偏要你们来拼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有怨言?”
  “官家言重!”
  王彦官位其实比岳飞还高一点,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即激动出列相对。“臣等忠心,未尝有变!山河破碎,亦是臣等无能……”
  “与你何干?”赵玖忽然起身打断对方,然后扶着自己腰中金带缓步走入堂中。“天下之重,岂能负于一人之身?无外乎是上下一体,尽力而为罢了!朕也就是因此念,决意从南阳至此……不过,朕此行实无大军相随,也无军饷辎重奉上,如果说真要带了什么过来,不过是朕本人罢了!所以,朕想问一问诸位,今日朕自以天下兵马元帅之身,统领此间所有兵马,可有人不服?”
  王彦、岳飞二人带头,还有早已经震动失神的马皋夫妇等人,几乎是一起下拜,口称不敢。
  “臣终于明白官家的难处了!”
  就在这时,已经转到案前而立的赵官家刚要说话,堂下一人却又忽然开口,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穿着紫袍、踩着木屐,被捆缚在地上的杜充。
  赵玖并未出声,而杜充也继续言道:“其实官家反而是天下最无奈的那个……金人兵马近乎无敌,当此大潮,官家以下,宰相大臣可以辞官,可以降金,军将可以做贼,也可以降金,唯独官家,并无去处,除了拼命又该如何呢?”
  堂中鸦雀无声,而赵玖笑了笑,却是越过为首的王、岳二将,继续踱步向前,从两旁数十名统制官之间的空地上,一直走到门前张宪、郦琼身侧,刘晏身前位置,方才停步开口:“之前岳卿说此战能胜?”
  “是!”岳飞在大堂另一头凛然出声。
  “胜机在何时,又在何处?”赵玖头也不回,继续扬声相询。
  “正在此时,正在此处!”岳鹏举严肃应声。“我军连日不出,金军初时严肃,此时却已经懈怠,且兵马分散于五河之间,而连日转暖,河流融化,骑兵往来支援渐渐不便,而官家忽然至此,金军却全然不晓,或者仓促未及知晓,正可趁此时机,集中兵马,以多击少之余攻其不备……”
  “好了!”低头从刘晏腰间取下一物的赵官家忽然出声打断对方。“大略意思朕已经懂了,具体怎么打,你若胸有成竹,待会自可下令,朕于此处替你发声便可,不必说的那么详细,好像说不透彻便有人不愿出兵一般……”
  “喏!”
  在王彦等将的瞩目之下,岳飞俯首应声。
  “但鹏举下令之前,朕还有一句话要说。”赵玖负手转过身来,在身后数名统制官的惊惶中转到杜充身后。“你们知道朕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吗?”
  不待周围人回应,赵官家便语气平静,自问自答起来:“朕以自己的御前班直,还有参与过淮上之战,也就是御营中军最精锐的王德部、张景部,合计一万甲士为诱饵,引诱金军主力向南,然后引孤军趁夜色渡白河向东至此……朕来的仓促,并不知为朕至此,那一万甲士到底死了多少人,但想来以南阳城下完颜兀术的数万铁骑而论,彼处说不得已经血流成河了!而自靖康以来,两河各处,东京城下,关西山东,又该有多少地方像那般血流成河呢?”
  堂中无人敢出声,所有人的呼吸也都粗重了起来。
  而赵玖在此处顿了一下后,却也终于咬牙说出了自己这两日一直想说的一句话:“诸位,朕不管你们怎么打,更不管你们怎么想,朕亲身至此,只要一件事便可,那就是要亲眼看到一次金人也血流成河!”
  最后一个字咽下,赵玖忽然抬起藏在身后短斧,奋力朝着身前之人的颈部劈下。
  一斧既下,血染紫袍,杜充来不及哼一声,便带着斧头扑倒在地,身下也瞬间血流成泊,而满堂自然也耸动一时。
  话说,赵玖从来没想过跟这个人辩论什么是非,他刚刚留着对方,只是想借此人首级来震慑那些军贼出身、明显不稳的东京留守司诸统制官罢了。
  而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第六十五章
夜色
  天色已晚,宋军全军都在厉兵秣马,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出发或提前行动。
  而因为救援韩世忠才是此战真正的战略目标,黑龙王胜部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眼下最可靠的一支独立兵马,便被赵玖任命为直属督战队,负责巡查所有大营外围,以防有人走漏消息,又或是临阵叛逃。
  至于作为经历两日夜疾驰至此的一众人,赵官家和几位随从人员还有两百骑士,却难免在此时困乏之态涌上,以至于各自早早安歇。
  不过,这种倒时差一般的提早安歇也是有坏处的,睡到三更朝后,四更未至,大约睡了个囫囵觉的南阳一行人便纷纷起床。
  赵官家年轻,起的早,却是带着刘晏往鄢陵城上去了,而蓝珪年纪最长,却居然是唯一睡得死沉的一位,至于胡寅起床后,却发现隔壁小林学士与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早已经起床,而且正在这鄢陵县衙侧面公房院中的廊下并列而坐,无言望月。
  今夜不过是正月十二,距离元宵还有几日,抬头望去,月亮说圆不圆,说弯不弯,只能说这二人好雅兴了。
  当然了,实际情况是,小林学士例行想事情想入了迷,而万俟卨虽然有意奉承,却对这位林学士有些心里发怵,一直未敢开口,二人方才尴尬并坐,搞得好像知心朋友一般。
  胡寅当然不知道这种小缘故,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经历了白日那一事,此时三个文官一起半夜起床,却不去寻赵官家,那从大道理来说,必然是因为同一种思虑。
  “两位贤兄,愚弟以为官家今日不该如此的。”
  作为三人中年纪最小、官位最大的一人,胡寅随意坐到二人身侧,却是毫无顾忌,直接开门见山,一声叹气。
  万俟卨心中门清,也颇为赞同,便本能想应声。但转念一想,此事不免有‘指斥乘舆’的嫌疑,他官小位卑,不比身侧这两位,要是落得陈东下场,恐怕也无人会在乎,于是居然一时间不敢开口。
  不过,片刻之后,小林学士认真思索一番后,倒是从容相对:“贤弟所言甚是,官家到底年轻,显得有些毛躁了……今日之事,只要官家稍微示意,刘统制自然会为之代劳的,哪里用得着一位天子血溅于身呢?”
  胡寅明显有些怔住……他根本不是想说这个。
  另一边,万俟卨心中如明镜一般,也是内心苦笑不止。
  话说,以万俟元忠的精明,如何不知道二人的机锋所在?又哪里不知道赵官家白日那一斧子的意义?
  那一斧头劈下去,根本不是杀一个大员祭旗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像小林学士避重就轻强调一个天子亲手杀人掉份子那么浮于表面……这件事情其实反而容易解释,赵官家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他一路至此,从来没忘记为之做诱饵的一万甲士,此行根本是含恨而来,那么手段暴虐直接反而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掉份子就掉份子,暴虐就暴虐,这位官家也不差一件两件掉份子的事。
  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杀不杀,以及要不要公开杀上面。
  毕竟,这里面有一个深层矛盾——说白了,在大宋几百年的政治传统里,有人的命是比其他人的命贵重一些的,而这位赵官家却觉得有些人的命未必就比其他人的命稍贵、稍贱……如是而已。
  ……
  不说赵官家那种有些幼稚的想法……仁宗也有过类似的幼稚想法嘛……只说之前的那个传统中,最贵重的当然是天子自己的命,然后是出任过宰辅、成为与天子共天下的那批人的命,然后就是杜充这个级别的资历大臣的命了。
  实际上,这正是杜充摆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的根本缘故……官家真要杀他,他跑不了,但不杀他也就不会杀他了。
  而这,也正是万俟元忠一直渴望做官、做大官,最好做一任两府宰执的根本缘故。
  这种荣耀与根本利益,金人能给吗?你又不姓完颜!你配吗?!种都不一样!
  然而,赵官家终于还是用这种暴虐和直接的手段,公开杀了一个仅次于宰执位置的文臣大员!
  不说什么破坏规矩,也不说赵官家其实是在拿那把斧头砍他赵官家自己屁股下面的又一条椅子腿,只说一件摆在眼前的事情,那一斧头下去,却是在斩了杜充之余,也砍断了系在赵官家与南阳、襄阳群臣之间一条最稳固的绳索。
  从此之后,多少人会对赵官家隐隐失望呢?当了文臣大员,也不能保命吗?
  对此,万俟卨当然也觉得不满,而且同样觉得小林学士反应平淡了一些,甚至有些为赵官家开脱的意味。
  “说的不错。”一念至此,万俟元忠也肃然相对。“官家到底年轻,不该轻易动手的……便是太祖,当年也不过拿玉斧砍断了御史两颗门牙,却无当众杀人的道理。”
  胡寅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睡这一觉的几个时辰内又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宜。但很快,这个素来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却是摇头相对,直接挑明了事端:“官家杀杜充有失妥当。”
  真正的大佬表明了危险的立场,万俟卨当即闭口不言。
  “杜充不该杀吗?”小林学士望着头顶月影,幽幽一叹。
  胡寅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的良心和儒家素养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却偏偏违反他的政治常识,于是其人稍作思索,方才缓缓摇头:“为何不能隐诛?”
  “这不又绕回来了吗?”小林学士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过年后才算二十二岁的官家,怎么可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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