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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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李光明显怔了一怔,等左右人等不再来看,方才捻须低声相对:“其实也不瞒贤弟,愚兄今日寻你来,其实并不是忧虑城防,而正是为官家此番隐忍……你说,如甬道、大洞车、飞桥等物,本可飞砲石制之,城内新式砲车大小不一、数量极多,堪称齐备,可官家宁可发城中精锐肉搏于城下,也不愿如此,图的是什么?”
  “必然是有所图,但图的是什么,在下就实在是不知了。”万俟卨昂然摇头。
  “愚兄其实也不在意官家和陈尚书有什么别的心思。”李光幽幽一叹,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担忧。“只是忧心官家……”
  万俟卨心中明悟,脸上却显得疑惑起来:“李兄到底何意?”
  “之前殿上议论,先以南阳坚城疲敝金军,待金军力竭,周围放松,便使张景出援军隔白河支援以分敌势,然后官家再趁机南下襄阳,让金军进退两难,迫其自退,对否?”李光继续压低声音,严肃相对。“但官家如此留有余地,会不会届时犯了脾气,不愿走了,只说要在城中与完颜兀术耗到底?”
  万俟卨心中也有如此担忧,因为赵官家这几日在城头上的表现真就让人忍不住如此做想。
  不过,万俟元忠毕竟万俟元忠,一念至此,他果然是坚定摇头:“若李兄寻在下是疑虑此事,那在下便也直言相告好了,我在城上随侍官家,看的清楚,官家近日作为,非是徒劳与金军主帅置气,更有一番完备思量与决断在彼处,真要到了关键之时,我以为官家绝不会一意孤行的!”
  李光闻得此言,倒是一时释然,便谢过对方,而万俟卨也赶紧推辞不及。
  就这样,二人说到此处,饭菜早已经冰凉,却又取来热水直接泡开,大约一起用了晚饭,便相互告辞了。
  而不提万俟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轻易敷衍了一番,然后回去休息。只说另一边,殿中侍御史李光李泰发听了对方言语,微微振作,便自带着热水壶回到住处,先泡了脚,然后便早早上床,但其人上床之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中间取书来读,也只觉混沌一片。
  毕竟嘛,刚刚万俟卨一番姿态,看似姿态严明,其实只是空话与敷衍而已,所以,李光虽然一时得了安慰,但内心深处的疑虑却从未被打消。实际上,现在这位李御史满脑子依然还是南阳安好,而赵官家却犯浑误事,以至于大局崩坏的念头。
  这不是近日才冒出来的念头,而是围城前便和林杞等友人讨论,并接了远在东南的恩相李纲书信提醒后起的念头,只是如今林杞等人多被发怒的赵官家与吕颐浩驱赶到了襄阳,然后城池被围,书信断绝,城中只有李光一名李纲派系重臣,又眼见着赵官家近来姿态乖戾,心中着实忧惧,这才不得已与他人讨论的。
  然而,李御史躺在榻上,想来想去,一面忧思不断,一面却又难以想通……别看他今日对万俟卨说的是担忧官家不去襄阳,但其实,官家真不去襄阳,真就在南阳耗着,在他看来,也不是不行。
  毕竟,身为拥有监察权的殿中侍御史,李光很清楚眼下南阳的情况,物资充分,城防留有余地,众人想到没想到的,赵官家和陈规这个兵部尚书都有准备……譬如说,李光之前也算是参与了东京围城的靖康老臣了,但他实在是没想到赵官家居然妥当到事先在城内挖了蓄水池以储存石炭?
  更不要说这种早早支开多余居民,将城池实际上变成一个大军营的做派了。
  而这几日,眼见着金人花样百出的攻城手段屡屡受制,他这个御史有时候竟然会觉得,哪怕城墙全没了,靠着城内这些军坊,南阳似乎也能与金军耗下去!而大宋也绝不会再重复靖康之耻,再度陷入亡国之危!
  没错,哪怕是李光现在都隐隐觉得,只要这么耗下去,哪怕东京和长社全都没了,金人又来了几万援兵,却也迟早会被酷暑、伤亡给弄得疲惫不堪,最后狼狈而走。
  或者说,适才对上万俟卨,李光当然是要根据政治立场做出表达,但从心底而言,他这些日子已经隐隐对眼下这位年轻的官家有几分服气的,也对局势没那么悲观……只是,身为一个老臣,而且是典型的儒臣,他对赵官家如此脱离官僚行事,多少有些本能畏惧罢了。
  而正是出于这种矛盾心理,才会被万俟卨给轻易糊弄开。
  实际上,不只是李光心思矛盾,就在李光住处对面,早已经熄灯的一间房内,望着黑洞洞的房顶,万俟卨居然也在一连串胡思乱想之后与李光不谋而合了——他现在也觉得和东京相比,南阳绝对可守;而与二圣相较,赵官家也绝对是可以倚仗的一个官家。
  不然以他的为人,之前就不会随从这位官家留在南阳赌这一把了。
  而且,和儒臣姿态明显、派系分明的正人君子兼大臣风姿的李光不同,万俟卨的念头就更通达了,在什么都敢想的此人看来,之前东京失守,酿成靖康之变,二圣其实干系重大。
  其中,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胆怯无能,遇敌便走,先丢大军于河北,复传位南狩动摇军心人心;而渊圣(宋钦宗)却是典型的随风倒,今日听这个,明日又听那个,金军来到城下软弱不堪,金军一走又心存侥幸,强行冒险……最后致使局面大坏!
  而无论如何,今日南阳城中的这位官家虽然一开始明显因为初登大宝,有些慌乱,但等到金人去年那次南下侵略后,对方还是迅速做出决断,然后有效吸取了二圣教训的:
  一来以身作则,坚决抗金,绝口不提任何媾和之论;
  二则立场坚定,用人也好,做事也罢,都算是有始有终,孩视他的李纲李伯纪,明显不信任他的宗泽宗汝霖,有些无能的吕好问,毛病多多的韩世忠,基本上都能不计前嫌,做到一任到底!
  至于之前许景衡那番新旧党政的风波,彼时虽然尚未入仕,但万俟卨后来听人说完始末之后,居然觉得这位官家其实是有几分圣君姿态的。
  甚至,现在看来,这位官家没有负这些臣子,而这些臣子单个拎出来,也绝没有负赵官家的心思,但从结果而言,却好像还是这些人负了赵官家一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是时运?还是之前靖康之变后国家实际灭亡,朝堂实际流离带来的余波未平?又或是纯粹金国此时势大?
  说起来,那南方的洞庭湖的钟相,乃是一个公认的反贼,人人都知道他要造反,但此时居然没有反,俨然算是没有负了赵官家,倒是显得匪夷所思起来。
  就这样,万俟卨心思诡谲,毫无立场,从人心自私角度得出一番奇怪结论后,思维发散不停,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才睡着。
  而翌日上午,他却是被一阵呼啸之声给陡然惊醒的,却是赶紧爬起,狼狈穿衣,再出去探查情况。
  出的门来,迎面撞上同样的慌张的李光,二人方才发现,此时早已经日上三竿,而这坊内并无他人,居然只有他们二人尚未起床,且都是双目血丝充盈,俨然对方和自己一样,昨夜都想入非非了。
  二人尴尬一笑,匆匆拱手,便复又一起狼狈去寻各自的驴子——这是城内文官的标配,马匹要给军队使用,骡子要用来输送物资,只有驴子可供文官骑行往来。
  而二人骑驴出坊,尚未走上几步,便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情况,因为目下沿途所及,城中早已经预备妥当的数百新式砲车居然开始全面启动,各自调整位置。
  很显然,这是城外金军砲车成阵,而刚刚应该是金军试砲。
  战至此时,守城最艰难的一个阶段,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阶段,也就是砲战阶段,终于到来。
  “准备好了吗?”依旧是北面城头,透过前方早已经被战事抹平的地面,赵官家眯眼望着对面将台,然后忽然回头询问。
  “都已经按照城头观察,调整好了方向和力道。”冬日时分,陈规却满头大汗。“官家去行宫躲避吧,城头臣自为之……”
  “无妨。”赵玖摇头失笑。“不是你说的吗?你的城墙防砲最是厉害,朕待会下到城下躲避就可。”
  “现在就请陛下下去吧!”陈规勉力再劝。“敌军连夜布置阵地,两百砲车分四营相对,试砲又已完毕,随时都能齐射……”
  “不用等他们!”赵玖继续笑道,却是指着北面那将台而笑。“朕就在城上,等你先发这第一轮砲石,然后再下去!”
  陈规明白对方意思,所以也不再劝,而是干脆即刻回头传令。须臾间,城头上各处旗帜摇荡,却是与城内早已经妥当的各处各种砲车发出信号,让他们按照早已经预备好的弹道准备齐射,先发制人!
  “俺就不信了!”金军将台之上,完颜兀术终于又露出了一番笑意。“今日这局面,他还能忍住不射出来?”
  “不错!”赤盏晖在旁捻须附和道。“我也想看看,这南阳城内的砲车到底是藏得什么古怪?居然一直忍到今日!”
  “开砲!”
  就在完颜兀术等人翘首以盼之时,城上赵官家等来陈规言语,却是用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词汇来下最后军令。
  不过,陈规以下,所有人都能听懂罢了。
  “开砲!”陈规放大声音,朝着身侧传令官传令。
  而传令官没有言语,只是摇动了一杆之前守城半月都未动过的旗帜,城头各处旗帜无数,见到此处摇动后,一时间也纷纷摇动起来。而城下宋军各处砲车基地里的民夫见到旗帜,却没有如城外那般一砲动用十几人甚至几十人辛苦拉拽,反而只是分出一名健壮民夫,拎着一个大木槌往各自负责的砲车那奇怪的‘裆部’奋力一锤!
  只是一锤,砲车裆部机栝打开,装满配重石块的大筐便直直落下,然后便将尾部装有不同‘弹药’的投射模块高高扬起。
  接下来,数百发弹丸一起飞出南阳城,有大有小,有打磨的石块,也居然有泥做的弹丸,端是壮观……李光与万俟卨见到此状,干脆停驴观看。
  然而,二人只觉的壮观,却不知道,弹丸一起飞出城去后……前者,也就是石制弹丸,多数直奔对应的金军砲车阵地,而后者,也就是人头大小的泥质弹丸,大约不过几十发,都是从靠近城墙的高台地上射出,却是高高越过城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射程,直接甩向了正北面的金军将台。
  而彼处,冬日和煦的阳光之下,金军宿将、万户赤盏晖话音刚刚落地,正引来无数猛安、谋克的附和之声。
第五十一章
悖论
  数年以后,当完颜兀术在黄河畔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上午。
  话说,这个世界,有些事情的意义,往往要等到尘埃落定,甚至尘埃落定好多年后才会展现出来;而有些有意义的事情,究竟有多有意义,可能注定到天荒地老都没有一个确切说法的。
  但是,回到那一天,和煦的冬日阳光下,当人头大小、数以十计的泥丸砸到金军大营将台上的时候,所造成的的直接结果绝对是可以计量清楚的。
  弹丸呼啸而至,站在最前头的完颜兀术本人带着一种迷茫兼好奇的姿态顺着弹道转过身来,然后就被血糊了一脸——一颗弹丸从他头顶飞过,直接砸到他侧后方万户赤盏晖的胸口,将后者重重锤到了地面,以至于七窍喷血!
  真的是喷血!
  身处乱世,又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这个将台上的人经常能在战场上看到有铁甲武士被人锤杀后的惨像……可能外面看起来盔甲严整、尸体稳妥,但揭开面罩才会发现此人早已经七窍流血,而如果是胸部、背部受伤,很可能内脏都已经碎成一锅粥了。
  而与那种拳头大的铁锤相比,这从几百步外飞来的人头大小的泥丸,又该是何等威力?
  实际上,在满面带血的完颜兀术视线中,那个注定要载于史册的泥丸将金军宿将、万户赤盏晖重重砸到将台的夯土地面上以后,复又从对方脸上滚过,从头盔上弹起,然后带着红色血渍二度砸到了赤盏晖身后的一名猛安身上,乃至于二度弹起,三度落地,方才碎裂,却又明显迸溅到另一名猛安的腿上,让后者登时哀嚎扑地。
  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一瞬间发生并终结的,而将台上还活着的人,此时能回过神来的,也不过就是区区几人,更多的人,都还是如完颜兀术一般,虽然在最近距离目睹了这一骤变,却还是有些茫然不解的样子……他们是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不过,好在旁观者清,将台下,醒悟过来的数百女真铁甲武士如发了疯一样冲上这个夯土高台,将台上或是惊惶愕然、或是茫然不解的军中高层给奋力拖下。
  这一举动,在当时看起来是值得表扬的,但是,在马后炮的视角中来看,却是有害无益的——因为这一轮齐射之下,杀伤已经确切造成,而宋军却不可能在短时间进行第二轮打击,反而是不知道多少伤员因为踩踏和拖拽,活生生死在当场,或者轻伤变重伤。
  须知道,这些伤员中,除了极少数侍卫之外,最少也得是个谋克起步,甚至大多数还是猛安级别的……蒲里衍都没资格上去的。
  当然了,马后炮毕竟是马后炮,几十个泥丸下去以后,一直到被亲卫团团围住保护在将台后方,背着将台而立的四太子完颜兀术等人,却还是有些恍惚之态……他已经不糊涂了,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的身前摆着足足二十几具尸体,还全都是熟人。
  不过,相对而言,城上的赵官家就没那么沉浸其中了,他只是射出那一刻兴奋了一下,泥丸落地后,登时便索然无味起来。
  毕竟,隔了那么远,他只能看到彼处人群受了些损伤,然后一阵慌乱,根本看不清具体战果,而平平无奇的泥质弹丸,也没有什么特殊视觉效果,似乎杀伤力不足的样子。
  没错,无能的工科狗除了在投石机上加上绞轮、利用杠杆原理搞出一个配重设计外,本身并没有任何超出时代的科技成果……泥丸里连个火药都没法塞,因为不知道怎么加捻子才能确保爆燃的稳定性,也无法玩上火药的密封性……不是没试过,而是试了多少次都败了。
  故此,火药在无能的赵官家手里一直到现在大约还是当助燃剂来使用的,只能说比对面金军的火药烧的更爆烈一些,或许在特定场合可以起到一些奇效罢了,所谓预想中的‘开花弹’也就是脑补一下就可以了,目前充当这个‘开花’效用的,还是泥丸。
  当然了,都到这份上了,赵官家倒也没有想太多,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砲车这种东西已经足够改变这个冷兵器时代的城防战争模式了,而自己一方既然掌握住了砲战优势,便足以在南阳赌这一把了。
  事实上,陈规陈尚书当日之所以上来便得到赵官家的格外信重,甚至将身家性命都托付此人,便是因为此人在面圣之前,也就是还做镇抚使的时候,就曾经给赵官家递交过一份长篇奏疏。
  在那片数千字却又结构明晰的守城纲要里,可以清晰的看出此人的军事思想……一个是纵深弹性防御,所谓能多一层就不要少一层,能灵活就不要死板;另一个便是城防设计要以防砲为先,反击手段也以砲战为主。
  而如果细细追究的话,就会发现,连纵深弹性防御本身其实也是依托于砲车大规模应用这一新生军事现象,而对以往旧式守城方法做出的针对性改革。
  这种‘砲战为王’的军事思想,对于一个穿越者而言,无疑是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
  于是乎,这才有了半个月的隐忍,与今日的怒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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