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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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到了松林中,一山拉着她的手。她不是那种粗壮的,内感的,女性;她不肯把肩靠着他的,而只教他握着她的手。可是,有他在身旁,她究竟得到一点别人所不能给她的安全之感。她觉得快活。她不敢想结婚后的一切,她知道治家,作饭,生儿养女,都是使她头疼的事。她只愿意这么淡而不厌的和一山在一处,没有忧愁,没有顾虑,脚底下是柔软的,香甜的松枝松叶松花,头上是绿枝和枝叶间隙中的青天,忽然,他们被包围了,四面都是比野人还狠毒的日本兵,枪弹由四面飕飕的飞来,她想掩护着一山,一山想掩护着她,他们跑由一株大松跑到另一株大松。一个枪弹穿透了他们俩,由他的背后穿入,胸前穿出,又穿入她的背。她抱着他,一齐向上飞,象两个蝴蝶,又象一根箭穿到一处的两颗血淋漓的心。他们飞,飞到很高,一只飞机从他们上面飞过,把他俩碰落。落,落,落,落在一个悬岸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喊了一声“一山!”又把自己惊醒。噢,日本人,日本人,已侵入了她的梦境,而一山是躺在了大槐树下!
一夜没睡,她感到孤寂,苦痛,绝望。有时候,她似睡不睡的,耳中轻轻的响,眼前飞舞着许多象飞尘那么小的金星,她半意识的觉得生与死相距并不远,而且愿意死——死至少会给她一种无忧无虑的安恬。可是,她没有死。很早的,她就听见了父亲的嗽声——举人公上了年纪,每天都起得早。她也起来,轻轻的漱了口,擦了脸,坐在床上等候天明。她决定不教父亲知道一山的死与她的痛苦。
她等着,等着;等着什么?她开始觉得烦躁。她想去狂跑,跑出东门,跑出松林,头也不回的跳在大河内,教河水洗碎了她的身体,洗净了她的苦恼。可是,不能,不能,她不能那么轻轻的赦放了自己。生命是不容易得来的,也不能轻易的舍掉。现在是在打仗,她至少须挺胸向着枪弹走,不能去跳河。
老郑来了。他可是不会花言巧语的安慰人——安慰往往是善意的欺骗。梦莲看见松叔叔,想再哭,可是眼圈辣,泪仿佛已经干了。
“我的内侄来了,举人公已经给了他事作。”松叔叔找不着别的具体的事实,只把这一件浮在心头的事情说出来。“内侄?”她低声的问。
“一山的朋友,假充我的内侄!”
“他在哪儿呢?”她立起来,心中好象看见了光明。“别忙!别忙!他会拿着他的时候来看你!”松叔叔不忍再多看这样不快乐的莲姑娘,搭讪着告辞。
梦莲的心热起来。仍然很烦躁,但是心中有了力量。一会儿,她想一山没有死。一会儿,她又以为他确是死了。但是,假若他是死了,就白白死了吗?被疾病夺去生命的,还会诅咒老天爷,而况是被敌人打死的呢?她心中此时的敌人不仅是些短腿的狰狰可怕的敌兵,而是更具体当作为报仇的一种肉靶子样儿的东西。应当报仇,应当把刀和子弹插入那些块会走路的肉里!
她等着。等得不耐烦了,她便向窗外,门外,望着。她希望看着一个新的面孔——一山的朋友。这个人一定会给一山报仇!
倒好象松叔叔有意骗她,她看不到那个新面孔。室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使她心里乱跳,可是她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来。
天擦黑的时候,举人公出去有应酬。院里的侦探们全都仿佛怠了工,各自去我休息的方法。梦莲点上了灯,拿起一本一山送给她的书,对着书名发楞。
一抬头,她看见个新面孔,一个七棱八瓣的面孔,他手里提者一把铜壶,壶嘴儿冒着一点热气。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他立在门板前,仿佛是怕把自己的影子印在窗子上。
看她没有动作,他极快的走过来,把背倚在山墙上。“我姓石,一山的好朋友!”他的黑棋子似的眼对准了她的,声音很低,很恳切。“我奉命令到这里来工作,你得帮助我!不许再哭,帮助我给一山报仇!有什么事,写在皮鞋里,喊我来擦皮鞋。不要对我多说话!我告诉你什么,我会自己拿定时候来看你!对举人公,对二狗,你要敷衍,套他们的话。不要净想一山,得想给他报仇!”没等她说话,他把一壶热水倒在脸盆里,然后当声的说:“要水就喊俺一声,俺小名儿叫石头!”说罢,大脚噗噗喳喳的走出去。
梦莲看着他走出去。她的身子立不起来,也忘了怎样说话,她好似受了催眠术。
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也很有力,很痛快,就象看着耍真刀真枪的武戏时,刀或枪刺过去,而并未真的刺着的那样。她觉得她也有了事作,她自己会跳上台去,耍一套刀枪。她已不是梦莲,一个没办法的,可怜的梦莲,而是一个必须作些什么的角色。抗战的热气充满了她的全身。
二十二
石队长甚忙,可是也很自在。他的心里极忙,忙得象刚开春的蜜蜂。他的脸上和身上可是沉稳的象个老牛。王宅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不常说话,可是只要一开口就招人笑。他的嘴很甜,一张嘴不是“二叔”就是“四大妈”。他的手又很勤,人家的眼睛向茶壶那边一转,他马上端过茶去;人家刚要欠身,他过去把火添上。他有力气,又不偷懒,他一个人作了三个人的事。
他并不教大家起疑心,因为他替他们作事,并非故意的讨好,而自有他的打算——一种狡猾的诚实。他常常念道:“俺可就是吃的多咧!”大家放心了他,他的热心帮忙,敢情是为多吃一口。于是,四大妈在餐后,还给他藏起两个大饼子来。
他不爱多说话,可是抽冷子也会说个顶放肆的农村间的笑话,招得大家把肚子笑疼。别人笑,他板着脸。女人们脸红了,他满不在乎。连男带女都善意的指着他说“真是活宝!”
在他的种种工作中,他最喜欢挑水。自从他上工,王宅的水缸,坛子,罐子,永远是浮着沿儿的水。一看缸中空了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马上他挑起水桶就走。他不仅到离王宅最近的井去汲水,他各处去找井,他的理由是试一试各井的水,看看哪一口井的水最甜。
当他挑水桶在街上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给同他来的弟兄们点了名。他们谁也不招呼他,大家的眉毛往上一挑便彼此会意。有的面向南,手抓抓头,他知道了:这家伙是住在南门外。有的用手摸摸鼻子,他知道了:这家伙已住在城内。他不用向他们作暗号,因为他的水桶上有很显明的“王宅”两个字。他把水桶换换肩,他们知道了:要小心。他把水桶放下,休息一会,他们晓得等候命令。
他真勤,真爱挑水,王宅的人都晓得了他有挑水的瘾。看他,当挑出空桶的时候,他故意的教水桶左右的摇摆,口中哼唧着又象老鹰叫,又象是一种什么古怪的梆子腔,他的快活简直象每顿都吃肉馅的饺子似的,当把水挑回来,离朱漆大门不远的时候,喝,他一手扶着一头的绳子,水桶纹丝不动,他的大脚象在地上弹似的,快步如飞。直到晚上入寝,他才摸着肩上红肿起来的肉,偷偷的说几声:真要命!
他不敢早睡,也不敢晚起,他怕夜里说梦话,教别人听去。别人都睡了,他才睡;别人都没起来,他先起来;这样,他才放心自己。他很疲乏,有时感到焦躁,可是他须管住自己的脾气——真要命!
在井台上,他遇见了李德明——也挑着一副水桶来打水。石队长一边汲水,一边下命令:“你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赶快回来!不容易进城,就到老郑那里去,他会帮忙!”李德明迈步就走。石队长急切的说:“水桶!真要命!”
文城的人这几天颇有点死而复活的样子,而敌人的检查与防备也就更严的,所以石队长告诉李德明“不容易进城,就去找老郑。”
文城的人们不晓得军情,但是敌军一调动,他们便想到国军来反攻。他们的苦痛无法解除,他们的耻辱无法洗刷,他们的生命无法得到安全,除了国军反攻。在最初,他们怕敌兵。后来,他们恨敌兵。现在,他们觉到敌兵是应当被杀死的东西。敌兵的调动多半是在夜里,文城的人们在晚上九点钟就不敢出门,可是他们的耳朵并没有聋。他们听到城外火车的不断的响声,城内路上的马嘶与车声。他们不能入睡,不约而同的想到“里应外合”。假若国军真攻到,他们愿意破出命去参加战斗。他们觉得唐连长虽死而并未曾死,他永远活着,光荣的活着。他们才是真死了呢,虽然还带着一口气。他们收纳了石队长带来的人,冒脸!
但是他们愿意冒险,只有冒险才能救活他们自己。他们没有打听,而自然的认识了王宅的新来水夫。他装得那么象;但是他瞒不了大家:大家久希望来个英雄;现在,英雄来了!
象蚂蚁相遇,彼此碰一碰头上的须,象蜂巢有什么危机,蜂儿们马上都紧张起来,文城的人们虽然没有任何显明的表示与动作,可是全城都有一种不活动的活动,不言而喻的期待,安静的紧张。象听见树叶飘落,便知秋已来到似的,王举人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知道的比大家更多一点,可就也更多一些不安。他知道敌兵是出去消灭山下的军队,可是他知道出去的敌军已经有不少已经回来——带着彩,或已经一声不出了。
他常常无缘无故的出一身冷汗。假若国军攻到,他怎么办呢?是的,他是为保护他的生命财产才投降的;但是,这是个可以邀得谅解的理由吗?他觉得自己是已立在悬崖上,一阵风便能把他吹下去——粉碎他。他没有从什么气节,名誉上着想而忏悔,他只后悔投降了敌人而仍不能安全。这种后悔慢慢变成愤怨,恨老天爷为什么把他放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教他前怕狼,后怕虎的受罪!
正是在他这么怨天尤人的时候,石队长把带来的信交给他。
“怎么?你——”王举人的脸上白得象张纸。
“我是石队长,请你写回信!”
“写回信?”
“到了你将功折罪的时候了!”石队长的话象预备了许多时候的,简单扼要的。
“我并不知道多少他们的事,你看……”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喉中被一股怨气噎住。
“从今天起,你得设法多知道点他们的事,告诉我!”“干什么呢?”
“我们好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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