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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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叔叔急忙立起来,他把话已说净,他须准备应付那最难堪的事情。他用大手,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手在她的背上拍。他的话是由牙中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响声:“莲姑娘,不能这么着急!不能!莲姑娘!醒醒!莲姑娘,我是老混蛋!莲姑娘!莲姑娘……”
一分钟变成一个世纪,在我们真着急的时候。松叔叔的头上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梦莲还是没有哭出来。她的喉中隔半天才噎那么一下,手脚都在抽动。松叔叔觉得,他是来要她的命,她会这么不言不语的把自己憋死!
他不敢去告诉举人公,举人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不能去找医生,不能;他不能离开她,他不能声张;教敌人知道了莲姑娘的未婚夫是个军人那还了得?他须凭着自己的真诚,把她由死里抢回来。他的胸中发辣,好象要吐血。“莲姑娘!莲姑娘!不能这么想不开啊!”
他把她抱起来。她很轻,仿佛象个小猫那么轻。把她放在床上,他替她脱鞋。她蜷着身子,不动,手还在抽动。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小褂。
慢慢的,她哭了出来;一种不痛快的,哑涩的,若续若断的哭。他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在颤,冷凉,相当的僵硬。她始终没有痛快的哭一声,就睁开眼。猛孤丁的她起来,双手拢住磕膝,眼瞇瞇着,发楞。
“莲姑娘!哭!哭出来!哭出来!别闷在心里!”她不哭,她瞇着眼,横了心。“他在哪儿呢?”她是声音很小,但是拚着命说出来的。
他没法不回答。他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她矇着眼,静静的听着。不,不是听着,而是发楞。她的心走出去很远,走出去东门,走到高山大川,走到一山的跟前。一山在哪里呢?她听到了一点声音:“铁柱子看见了他,躺在大槐树的底下!”
用她的下部作轴,她把自己转过来,脚搭拉在床沿下。眼还平视着,她的脚尖自己寻找她的鞋。找到了,没有提上鞋跟,她立起来。
“走!松叔权!”
“上哪儿?”松叔叔感到极度的疲乏。
“大槐树!我看看他!”她的眼中冒出一种冷,亮,象刀刃上的光。
“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把他拖走了!”
“拖走了?”她的脑子已不会思想,她只觉得去看看是她的头一件责任,她至少须抱着他痛哭一场。可是;这一点愿望也不能实现,她咬上了她的嘴唇。
但是,她咬不住嘴唇。象被一种无可抵御的力量催着,她张开了口,泪涌出来,她哭出了声。
松叔叔扶住了她,她的泪流湿了老郑的衣肩。
二十一
石队长变成了老郑的内侄——真要命!
老郑表演得很不错。他告诉王举人:内侄来了,因为日本人在乡下拉壮丁。我怎养活得了他呢?他一顿饭要吃一斤二两锅饼,还得饶上两大碗疙疸汤,才将就着说声饱了!举人公得帮帮忙啊!
他不爽直的把内侄塞给举人公,而这么敲打着和举人公要主意。他知道自己是学坏了,学得象个老狐狸精了。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日本人狠毒,狡猾,我们还能只装着傻阿斗,而不学诸葛亮吗?
王举人——一听老郑的央告——感到自己的重要。他要想想看。一想,他和老郑有多年的关系,而这个年轻的人又是老郑的内侄,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添个心腹人呢?他的男女仆人已经差不多都是日本人派来的侦探,连他每日三餐吃的什么都有人报告上去,他还不应当添个自己人吗!“把他带来,看看吧!”举人公不肯一下子就答应,而须慢慢的把人情送尽。
石队长,改名叫作李石头,随着“姑父”老郑走进来。老郑在前,他在后!老郑的样子已经够又“怯”又傻的了,他的样子就更怯更傻。他揭去了胸前的假膏药,把破棉袄上所能找到的钮扣都扣齐。一进门,还没介绍,他给举人公请个大安,象前些年衙门里的仆役见着官长那样。然后,他不敢走向前去,而傻不瞪的立在门坎内。头垂着,两手紧按在腿上,一双大脚不知怎样才好的动着,正象刚入伍的乡间壮丁头一次排队练操。低着头,他的黑棋子一般的眼可已经把屋中一切的东西都记清。
那一个大安决定了他的幸运。举人公有好几年没看见过这种敬礼了,他决定喜爱这个家伙。
捧着水烟袋,微仰着小尖下巴,举人公很象户部正堂似的,问:“你是李石头么?”
“是!你老赏饭吃吧!”把“吧”说成“掰”,他的语言有一种乡民口中的朴拙的音乐。
“你会什么呢?”举人公的音声很轻的,象飞舞的破蝴蝶那么无聊。
石队长抬了抬头,又低下去。
“往前来点!”老郑又表演了一招。
石队长往前凑了凑:“放牛,赶车,挑粪……”“说那些干什么!”老郑截断内侄话。
“挑水,升火,跑腿,都行!”石队长脸上居然有点害羞,本来吗,在举人公宅子上还能放牛挑粪!
举人公留下了他。他又请了个大安道谢。举人公当着老郑的面说清:每月给这小伙子一块钱的工钱,管吃管住;他得挑水,升火,砍柴,扫院子,跑路,和……举人公相当的满意,一块钱能买这么多的工作。石队长心中说了许多真要命!
老郑把内侄带到下属,不管是十九岁的的丫头,还是没有胡子的仆人,一律是内侄的长辈;石队长一一的给作了揖,然后用大手捧着碗,必恭必敬的给大家端茶,他不敢坐下,背倚着门板呆立,看看这位,瞧瞧那位,象个刚抱来的小狗似的。
“照应着点,”老郑也向大家作揖。“他没出过门,有点想家!”
“别说咧!”石队长哭丧着脸。“俺刚忘了,你老又提!”
大家都笑了。石队长也转悲为喜,随着大家笑。
老郑给了内侄一角钱,又托咐了大家一番,才偷偷的去看梦莲。
梦莲的眼上有个小小的黑圈,脸上的皮肤象是松了许多似的。她一夜没曾合眼。晚上七点钟,她就上了床,刚一躺下,她的泪就不知道怎么来的,流满了她的脸。她没有哭,而只任着热泪往外流。一会儿,她迷忽过去,看见一山穿着新衣服约她出城去玩耍。她看见东门外的松林,松林象下过雨后那么翠绿:上面罩着一片没有一点云雾的青天。她可是看不见太阳,所以天是那么蓝,那么静,而没有热力,没有光,好象一种要死的天,蓝得可怕,静得可怕。她害了怕,她想抓到一山的手,而一山不见了。她喊“一山!一山!”树林里回应着她的声音。她把自己惊醒。她的胸口发痒,头痛,泪还在流。
屋内很黑,屋外很黑,她把头蒙上,把自己藏起来,蒙在黑暗里。她咬了一咬牙,自己的苦痛须自己受,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一山的事。大家知道了,适足以增加二狗的威风——她和老郑都猜到二狗是凶手——而使王举人更气馁。在被子里,她低声的唤一山,口中的热气碰在被子上,回来,又碰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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