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30(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第五十三章
纺织下
“兄弟说的甚是!“徐鹤城笑道:“那巴图尔大汗事先说了,只要谁能想出新商品,他下一年的这种货物便可白送些,我这次去看他那儿羊毛本来就贱的很,就算买个几千包,也值不得什么。”
刘成笑道:“兄长,小弟可有句丑话说在前面,这羊毛的买卖可不是白送的。”
徐鹤城闻言一愣,旋即大笑道:“那是自然,这生意本来就是兄弟你想出来的,本就应该有你的一份,你说要几成?”
“不!”刘成摇了摇头:“股份倒是小事,兄长,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肯定有用过松江布,可曾见过那松江布是怎么纺织出来的吗?”
“这倒是没有!”徐鹤城笑道:“我这些年都在西北走动,未曾去过江南,不过听说那边各家各户家中都有花田,农闲时分便将棉花纺成纱,然后卖给织户,然后由织户统一织布,这些织户往往下面雇佣多人替他劳作,一天下来便能织出几百匹布也不稀奇。”
“不错!“刘成点了点头:“可我这生意与那松江的却是不同,从一开始开包、洗毛,到后来纺纱织布都是自家雇人,而且本钱投入很大,场地也必须在江河旁边,一来用水方便,而来舟船运输方便。
这生意一开,一人便能干百人的活,千家万户都要因为兄长你而没了饭碗,兄台也就不再是那个行走自由的商队头目,而是一个坐地生根的坐商,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铺天盖地而来,会让你头疼得想睡个好觉也难。”
“哈哈哈!”徐鹤城听刘成说到这里,突然大笑起来,背脊一挺,双目如电,傲然问道:“兄弟你也认识我有些时日了,你看我徐鹤城是个怕麻烦的人吗?”
刘成想起与徐鹤城初遇的那晚的经历,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来:“兄长自然是不怕麻烦的,说实话兄长不去找别人麻烦,别人就应该念佛了!”
“贤弟这般说,倒好似咱家是个讹人钱财的街头混混了!“徐鹤城伸手拍了拍刘成的肩膀:“说实话,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我遇见兄弟你,乃是上天命定的,不让我徐鹤城简简单单的过这一辈子,定要做一番天大的事业出来。兄弟你见识广,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好。”刘成取出一份地图来,一边指画一边说道:“商队出关一般驼的都是硬货,回来时多半是空着的,运费也就罢了,但若是纺成纱布,就要考虑行销的费用了。松江布之所以能行销天下,一方面是因为物廉价美,还有一方面便是因为那儿正好位于长江入海之处,无论是卖给出海的番商还是卖给国内的商人,都很便捷。因此我打算将生意的地点放在朝邑,那儿比邻黄河,不用考虑水源,对面就是山西的蒲州,无论是前往山西还是沿黄河而下前往河南都非常方便,与西安也有水路相通。过几年这生意做的通顺了,还可以让鞑子把羊毛货物沿着黄河运下来,又节约了几分运费。”
“嗯,兄弟考虑的果然周到!”徐鹤城看了一会地图,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回西安忙完了那摊事情就去一趟朝邑,把地先盘下来。找个靠河,河水迟缓船好靠岸的地方就可以了吧?”
“正是!”
“既然如此,现在我去收拾东西,晚上我们兄弟共谋一醉,明天就回西安!”
看着健步如飞的徐鹤城,刘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自己筹划已久的方略总算是有了一丝眉目。在前世网络上看过的诸多穿越文里主角一有机会便挖煤炼钢、烧玻璃造枪造炮,赚钱练兵,唯恐辜负了穿越者的“超越时代”的知识。但且不说仅凭一个人的能力是否能建立起如此复杂的系统工程,只要对近代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几乎所有近代国家走入工业化的第一步都是纺织业,而并非冶金、化工。说来原因非常简单,无论在东方西方,古代世界的绝大多数人的收入仅仅能用来满足其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在其他方面他们的购买力几乎为零,除非穿越者走的是是面向少数贵族富商的高端路线,能挣钱的生意无非是衣食住行等生活必需品。像玻璃、肥皂等虽然高大上,但普通老百姓却根本没有购买力,能够获得的利润总量肯定及不上那些面向全体大众的行业。
其次古代中国是一个资本极度稀缺,人力供给十分充沛的社会,许多店铺甚至不用给底层伙计发薪水,只提供伙食和住宿,到了年底发几个红包便打发了,照样有成群结队的劳动者来应征求职。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显然应该先开始固定资产投资少,可以吸收大量劳动力的人力密集型行业更为有利。像冶金这种资本密集型的重工业,一开始就要投入巨额的资本修建道路、高炉,培养较高素质的技术工人才能开始;而纺织业一开始只需要招募几十乃至上百个妇女甚至儿童,准备几十台纺机就可以开始了,对于处于起家阶段的穿越者来说,从后者开始积累资本然后再投资重工业才是正确的途径。最要紧的是,发达的纺织业对于军队的战斗力也有很大的加成作用。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拥有一张好弓、一把好刀,一副好盔甲固然很好;但有一双舒服的鞋子,一条绑腿、一件厚实的袍子,一条轻巧暖和的毯子却更为实惠。毕竟就算是边关的士兵,也用不着天天和敌人厮杀,但行军干活却是天天要面对的事情,鞋子破了就会磨破乃至冻伤脚,失去战斗力乃至截肢;没有披风毯子在野外遇到一次寒流就可能生病,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可是一个没有抗生素的世界,一次小小的感冒都可能变成肺炎把一个精壮的士兵送上西天,更不要说伤寒、鼠疫、霍乱等大杀器了。在古代的战场上,死于长矛和弓弩的士兵远没有病魔干掉的多。因此打了败仗的士兵会丢盔弃甲,但如果可能的话绝不会丢掉他们的毯子,因为他们清楚没有武器不一定会死,但如果没有袍子和毛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这一点,中国古代的统帅们可谓是深有体会,唐宋诗文中提及宫廷紧急制衣赐予边军将士的屡见不鲜,对于宋代军人来说冬天的衣赐更是薪饷中重要的一部分。但穿上胖袄(明军的军装)后的刘成惊讶的发现,要想给自己手下将士穿的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没钱。经过新任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开源节流,大明中央政府的财政状况总算是比天启末年好了不少,从几乎破产变成了走向破产,但好不容易省出来的一点钱也都花在了辽东战场和登莱编练新军之上,像西北明军这种次要战场就被崇祯皇帝和他的阁臣们华丽的无视了。也无怪乎诸多明末文士们在提到西北宣大一带边军士兵的时候都称其无衣无鞋,宛若乞丐,像这样的士兵组成的军队不要说克敌制胜,就连维持不解体都是奇迹了。
其次就算有钱也未必能得到足够的军需品,明政府并非没有专门的机构来负责这些军需品的生产,比如明代宫中二十四监中的御马监就有为军队生产所需要的军需品的职责,但由于工匠的地位低下,材料低劣,其提供的军需品素来以质量低劣而着称。而民间的企业也没有生产大量军需物品的经验,于是军队不得不依靠临时征发甚至掠夺来获得必须的物质,这不但破坏了军队的纪律,也严重的影响了军队的机动能力和战斗力,因为一支军队正常的机动、作战都是必须建立在充分和及时的补给上的。因此刘成便打算首先以建立自己的纺织工厂起步,逐步建立一个可以在未来替自己的军队提供军需物品的可靠来源。
北京,乾清宫。
已经是两更后了,崇祯还没有睡意,这位大明帝国的主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丹墀两边,两个太监默默的打着宫灯,就好像两支人形的石柱,其他当值的太监和宫女们远远的站在黑影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有偶尔从外间传进来宫殿檐角的铁马声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但崇祯却根本没有听见这不多的声响,他整个人都已经被眼前不能不担忧的糟糕局势压得透不过起来,他不时停下脚步,想要叹一口气,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又将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里。良久之后,他才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御案前颓然坐下。
让崇祯心情变得如此恶劣的起因是一封来自辽西的奏报,按照奏报上所说的,后金政府刚刚下了一个新命令,将当年征收的粮食又增加了一成,并且重申了禁止酿酒等消耗粮食的活动,同时组织大规模的围猎,这一切只能指向一个结果——在当年的秋天或者来年的春天,后金大军又要发动新的进攻了。可无论是后金要破口还是进攻辽镇,都需要调动军队增援,而这一切都需要钱,一想到这些,崇祯的胸口就一阵阵的发闷。
“国库如洗呀,该如何是好呢?”
而且眼下花钱的地方远不止是与后金的战争一处,几天前西北的三边总督杨鹤又发来奏折,声称陕西自从开春来就没有下过一次透雨,眼看又是大旱,受抚的流贼因为没有钱粮,又开始骚动起来了,请求朝廷发给钱粮赈济,可是哪来的钱粮呢?一想到这里,崇祯的牙根就痒起来了,就是这个杨鹤先前天天说只要使用招抚就能不费一钱而平西北之事,还能征收赋税以济辽西之急,可现在怎么就只知道喊着要钱要粮了?你难道不知道朝廷上有多少人弹劾你恇怯图苟安,养寇遗祸,若不是朕替你将这些折子都留中不发了,你现在早就在诏狱里呆着了。一想到这里,崇祯就觉得胸中的一口恶气直朝顶门冲撞过来,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块价值千金的端砚狠狠的向下砸去,口中骂道:“庸臣误国,可恶至极!”
端砚砸在地上,顿时发出巨响,四溅的碎片正好击中了旁边一个太监的眼睛,这个倒霉的太监发出凄厉的惨叫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紧紧捂在脸上的指缝间流了出来。崇祯愤怒的看着那个在地上痛的打滚的太监,仿佛他就是向自己索要钱粮的杨鹤,喝道:“可恶!”
当值的曹化淳赶忙上前,摆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两个太监迅速的将受伤的同伴抬了出去,另外两个宫女迅速的将碎片和地上的鲜血清理干净。曹化淳小心的看着余怒未消的崇祯,低声道:“皇爷,天晚了,早点歇息吧!”
“歇息?”崇祯苦笑了一声:“这么多折子,有弹劾杨鹤的,还有要银子的,军情十万火急,朕怎么歇息?”
曹化淳稍一犹豫,低声道:“这些做臣子的哪个也没有皇爷您这么操劳,您的龙体才是咱们大明的根基呀!”
“哎,这是祖宗的天下,叫朕如何不操劳?“崇祯摇了摇头,将脊背靠在宝座上,叹了口气道:“天下人都以为这龙椅是好坐的,却不知又硬又冷,一不小心便跌下来了,天底下恐怕最难呆的地方就是这儿了!”
“最辛苦是帝王家呀!“曹化淳叹道,他站在崇祯的身后,可以清晰的看到天子的发根处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而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好年华呀!曹化淳清晰的记得几年前天子刚入宫继承大统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不动神色间便消灭了魏忠贤,他当时心里是着实的高兴,以为大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在此内忧外患之际替大明降下了一位英主,而不想短短的几年工夫,国事日非,天子也憔悴成了这般模样,教人情何以堪,难道天命当真已经不在大明了吗?一想到这里,曹化淳就觉得整个人掉进冰窟里一般,不敢再想下去。
“曹大伴,你看着杨鹤请款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崇祯靠在宝座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用梦游一般的声音问道。
第五十四章
廷杖上
曹化淳稍一沉吟,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参合到这件事情去,他实在太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多疑和急躁了,自己虽然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号称內相,但归根结底只是天子的家奴,如果说错了话,将来天子迁怒于自己,是绝不会有人替自己说一句好话的,自己的命运绝不会比刚才那个被抬出去的小太监强到哪里去。
“皇爷,此乃朝廷大事,并非奴才一个阉人可以置喙的!”
“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是入掌机密的了,朕让你说你就说!”
“是,皇爷!“曹化淳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奴才以为牵涉到钱粮的事情,应当与毕尚书说一声,他应该有些法子!”
“嗯!“崇祯点了点头,曹化淳的话正符合他的心意,户部尚书毕自严上位以后卓有成效的工作已经给崇祯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虽然有些时候他没有接受对方的建议,但崇祯在遇到财税方面的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并非内阁的辅臣们,而是这位还没有入阁的户部尚书。
“曹大伴,那就明天早朝后就请毕大人应对吧!”
“奴才遵旨!“曹化淳躬身行礼,随即他指着一旁的水漏对崇祯道:“皇爷,您看都快三更天了,再过会儿就要早朝了,您还是歇会吧!”
“也好,就听曹大伴你得了!“也许是因为解决了一个困难,崇祯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站起身来,早有小太监上前引领,他将前往隔壁的一个房间打个短短的盹儿,约莫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候,这位大明帝国的主宰就必须起身梳洗,换上朝服前往太和殿,举行早朝。这种可怕的生活在历史上几乎没有间断的维持了将近十七年,直到北京城被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包围,崇祯在煤山上自尽才告终结。
次日寅时,端门外。
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的聚成团,一边谈论着近日的大小政事,一边等待着入门的鼓声。这些帝国权力最顶峰的一群精英们此时也和几百年后的挤早班地铁的上班族们一样,揉着睲松的睡眼,打着哈切,谈论着上司和同僚的长长短短,他们甚至在有些方面还远不及后世挤地铁公交的上班族们——上班族们可以拿着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大饼填肚皮,而他们只能饿肚皮——如果不想被纠察的御史弹劾失大臣体的话。
随着五凤楼上传来第一通鼓声,文武百官们迅速的按照官阶大小排好队,依照秩序进入端门,他们将在午门外的朝房等待。今天是常朝,早在五更之前,六头大象就被象奴们从宣武门内西城根的象房迁到午门内,这些体型庞大的畜生将被放置在午门内的御道两旁作为仪仗。随着第二通鼓声响起,这些机敏的畜生不用象奴使唤,便灵巧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与一旁的锦衣将校肃立不动。随着第三通鼓声响起,午门的左右偏门掖门一起打开,锦衣将军、校尉和旗手们走进午门,在内金水桥南面夹着御道分两行整齐排列;与此同时,一队太监也从宫内出来,他们是天子仪仗的先导,这些太监们在丹墀下分两行站定。队伍的尾部是两对仗马、随即是金鞍、金马镫、黄丝辔头、赤金嚼环等马具。尽管大明天子们在上朝的时候早已不再乘马,但四匹漂亮温顺的御马总是在上朝前按时牵到侍候,成为仪仗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外还有四个太监拿着紫檀木的雕花上马凳,站在御马旁边,好像他们是这些高贵漂亮的马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丹陛左右夹立的是被称为“大汉将军“的仪仗官,他们个个体形魁梧,面容肃穆,留着浓密的胡须,身披铁甲,携带着弓箭、刀剑,披着大红色的披风。文武百官们就这样在鼓声中通过掖门入内,当最后一个官员进入后,三对大象将鼻子相互勾连起来,禁止别人继续进入。
百官们抵达皇极门外时,按照文东武西的规则分立两厢,恭谨的站在丹墀之上,四个专门负责纠仪的御史分别面朝北面而立。当百官们站定之后,一个太监走出皇极门,他手里拿着一根缠绕着黄丝的长鞭,那长鞭有一丈三尺长,鞭梢有三尺长,有三寸阔,专门用蜡浸渍过,安装在一尺长
的朱漆木柄上,木柄的一头被雕刻成龙头的样子,涂以金漆。那太监走到丹墀一角,手腕一抖便将那长鞭弹起,在空中挥舞了几圈,用力一抽,坚韧的鞭子撕裂了空气,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广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太监连续挥响三次长鞭,方才退下。午门内寂静无声,仪仗森森,气象肃穆之极。
几分钟后,百官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传呼道:“御驾到!“随着这威严的呼喊声,崇祯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穿圆领绣龙黄罗袍,脸带疲倦,在大队服饰华美的太监的簇拥下乘坐着御辇而出,在队伍的领头是翰林、中书、科、道各四人组成的导驾官员。他们背朝着百官,步步后退的将御辇引导向御座,在他们的身后,文武百官躬身低头吗,无一人敢于仰视。
当御辇来到御座前,崇祯下得辇来,升入御座,这在当时俗称为“金台”,在他的面前是一张有着黄缎绣龙围幛的长案。在御案的三尺外是一道朱漆色的栏杆。当崇祯坐下后,三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分别手持着黄罗伞盖和黄罗扇从东西两边上来,站在崇祯身后,他们将黄罗伞盖擎在崇祯头顶上,而两个手持黄罗扇的太监则交叉擎在天子的背后。这两个手持黄罗扇的太监实际上担任着护卫崇祯的职责,他们手中的黄罗扇是一件设计的十分精巧的武器,如果有某个官员在下跪奏事的官员企图行刺天子,只要他们一旋动长柄上的机关,罗扇上的羽毛就会落下,弹出隐藏在里面的利刃来。
一个仪表堂堂的鸿胪寺官员用一种类似于咏叹调的声音高声唱道:“入班行礼!“随即文武百官面朝”金台“,依照鸿胪寺官员的唱赞,有节奏的行了一拜三叩首的常朝礼,然后分班侍立。这时一个纠礼的御史跪下奏道:“今有工部主事迟树德,行礼时将笏落地,事属失仪,合当拿问,请旨!”
崇祯昨天晚上只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睡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十分疲倦,他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只是声音太小,群臣根本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根本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一名容貌俊秀,身穿圆领红罗朝服,蓝色鹦鹉补子,腰束金带,专管上朝传宣的太监从崇祯身后上前几步,用像女人一般阴柔的声音传旨:“圣上口谕,念他事出无心,不必拿问,罚俸三个月,以示薄惩,谢恩吧!”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从班中踉跄着走了出来,朝御座匍匐跪下,用颤抖的声音奏道:“老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蒙陛下天恩浩荡,不加严惩,使微臣生死难保,敬谨叩谢皇恩!“随即他流着眼泪,高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的崇祯看着这一切,但他对于这一切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正在文官的那一列扫去,寻找着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身影。
按照当时的政治规则,像这样的朝会只不过起到程序性的作用,具体的政事商议是在天子与辅臣或者重要大臣比较私人的场所进行的。此时又一名鸿胪寺官员跪倒在他面前,向崇祯禀告今天在午门外谢恩叩辞的文武官员人数和姓名,同时一名太监将名单展开,放在御案上,崇祯仅仅在名单上扫了一眼,就点了点头,鸿胪寺官员赶忙起身,倒退了几步才转身向午门外高呼:“午门外谢恩叩辞官员行礼!“当那些午门外的官员正按照鸿胪寺官员的唱赞,遥遥的向他行五拜三叩首礼时,崇祯漫不经心的的看着天空的云彩,心中暗想应该如何与毕自严商议发放陕西钱粮的事情呢。
正当崇祯开小差的时候,从文官的班中里走出来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臣,走到御案前的朱红色栏杆外跪下,看到这个人崇祯的眉毛立即紧皱了起来。
“微臣求皇上罢免三边总督杨鹤,严惩其姑息养奸,玩寇自重之罪!”
崇祯的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沉声道:“你的折子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奏的吗?”
那张献可却不起身,抗声道:“皇上,这杨鹤身为三边总督,手握重兵,不但不痛剿流贼,反而骚扰地方,私卖盐引,荼害良民,陕西官绅无不切齿,还请陛下解其官职,传入京中,严加审判以惩其恶。若是拖延时日,陕西事发只空后悔莫及呀!”
崇祯被张献可的行为气的手足颤抖,大声道:“寡人闻王者视海内一家,封域之内皆为朕之赤子,陕西百姓困于饥寒是以盗弄寡人之兵于潢池之中。朕以杨鹤为贤良之臣,欲安之矣,今陕西之事皆平,卿何故屡次弹劾杨爱卿,莫非以朋党之见?”
张献可跪在地上,听崇祯以朋党相责,一张菊花般布满皱纹的老脸顿时涨的通红,自从明中叶以来,朝堂之上朋党相互碾轧,士大夫不论是非,只论亲疏,已经成为了朝中大害,从皇帝口中说出朋党这两个字来,一般的大臣恐怕已经吓得要昏死过去了。但张献可的性格极其倔强,又素来以孤臣自诩,听了崇祯的责备只是怒而不畏,他挺起胸脯高声答道:“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杨鹤倡为招抚之计,流毒西北,民怨沸腾‘,实在是为我大明社稷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是为了那门户之见,相互攻讦。臣二十年躬耕垅亩,中年方得出仕,今日已经五十有余。幸蒙陛下圣恩宽大,赦臣不死,得至今日之位,得瞻天颜。臣即竭犬马之劳,未必能报陛下圣恩于万一,若遇事缄默,知而不言,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那杨鹤乃是个奸佞小人,他自称已经平定了陕西流贼,但贼首神一魁、不沾泥等首恶不但未曾诛杀,反而得了朝廷官爵,部属也未曾离散,反而得到冠军腰牌,免去前罪,四处勒索地方,欺压良善。天下间岂有这等招抚之法?这不过是迁延时日,一旦贼首休息完毕,聚众复起,吾恐潼关以西,不复为朝廷所有了!”
崇祯坐在宝座上,见张献可跪在地上满头白发,抗声直言,心中的怒气却是越积越大,不由得厉声喝道:“好,若是按你说的不用招抚,那怎么办?用兵吗?哪来的饷银?哪来的粮食?你说杨鹤的法子不好,那你说用什么法子?”
文武大臣见崇祯发怒,个个惊恐失色,都替跪在地上的张献可捏了把冷汗,但张献可素来以“文死谏,武死战”自诩,现在想着正是自己为人臣死谏的时候,心中没有生死顾虑,倔强的看着金台上的崇祯,大声回答道:“陛下,大抵朝廷额定之兵,原有额定之饷。今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加以清理,认真实练,自可实兵实饷,何必担心无兵讨贼?大明现在不是无钱无饷,而是没有清白奉公、认真做事的人,若是得其人,则利归公家;若是不得其人,则利归私室,纵然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杨鹤上书无兵无饷,以至私买盐引以赏兵,分明是中饱私囊。陛下您身居九重之中,如何得知?左右近臣,又有谁敢据实禀告?今日微臣不避斧钺之诛,冒死直言,还望陛下三思!”
崇祯听到这里,本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但他想到张献可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儒,素来为清议所重,如果自己对其加以责罚,只恐后世在史书上会留下昏君的恶名,只得强自忍下胸中的怒火,对张献可道:“你这些不过是些书生之见,朕岂不知道这些积弊,但眼下辽东兵事甚急,岂能容得西北再生事端?杨鹤能不废一兵一矢而抚平流贼,便是与朕与大明有大功的臣子,岂容得你百般攻讦?如今正是多难之秋,大臣们正应和衷共济,才不负朝廷,还有朕的厚望。你这般攻击杨鹤,岂不是门户之见太深,失大臣体统!”
第五十五章
廷杖下
张献可倔强的反驳道:“臣只知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着想,不知什么私心!更不知道什么门户之见!倒是陛下口口声声门户朋党,却不知在陛下心中臣是何党,那杨鹤又是何党?”
“你——”崇祯被张献可这一席话顶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胸中的怒气顿时爆发出来,他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不必再说了,下去!”
“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不存一点私心。臣今日不畏死,只恐陛下信了那杨鹤奸臣之言,坏了祖宗三百年江山呀!”
“出去候旨!”崇祯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凸出来,他强自保持住脑子里的一丝清明,·没有发出对张献可施以廷杖的命令。
“陛下,杨鹤之行祸国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负天下万民。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
张献可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摧毁了崇祯的最后一丝忍耐,他大声喝道:“给我拿下,如此狂悖之徒,拿下去着实打!”顿时几个锦衣卫士将张献可从地上拖了起来,推了出去。崇祯拍着御案咆哮道:“着实打!给朕着实打!”
满朝的文武们都震惊失色,颤栗不已,无论平日里与张献可是否交好的人都害怕他今日会死于廷杖之下,毕竟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张献可被踉跄的拖出午门,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这个倔强的老人此时对倔强到来的廷杖并不畏惧,但他可惜的是自己的劝谏并没有挽回天子的心意,没有能够将杨鹤这个在西北胡作非为的奸臣抓回北京来,现在一场大祸已经不可避免了,这一切就好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在啃食着他的心。张献可挣扎着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看午门内的天子,但城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朝天举起双手喊道:“天乎!天乎!”
午门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准备,不过当值的锦衣卫头领吴孟明还没有发出行刑的号令,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一旁的曹化淳,但他没法从曹化淳脸上看出什么神色,最后只得低声道:“曹公公,该开始了吧?”
曹化淳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打算还等等午门内,看看有没有朝臣原因替张献可说两句好话,也好免去这番廷杖。他很清楚对张献可这样一个名震天下的清介之臣实施廷杖这等酷刑对崇祯的名声会有多大的损害,但天子既然下了命令,作为天子家奴的他就不能不执行。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传来免除廷杖的命令,曹化淳微微的点了点头,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吴孟明吆喝了一声,廷杖就开始了。
随着吴孟明的一声令下,张献可就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脚都被绳索绑的结实,四个锦衣旗校从四面拉紧,使得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吴孟明见手下做好了行刑的准备,又回头看了看曹化淳,看到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大声喝道:“搁棍!”
“搁棍!”四周一百多个锦衣卫齐声应和,午门外宽阔的广场上立即传来一片回音。喊声刚刚落地,一个身着红衣的大汉走出行列,将一根红漆大棒放在张献可的大腿上。吴孟明喝了一声“打!”下边一百多手下也齐声喝道“打!”那大汉便打了三下,吴孟明又喊了一声“着实打!”手下也重复了一声“着实打”。那大汉便加重手法,打了五下,此后每打五下便换了一个人。
张献可的脸挨在地上,鼻子和嘴唇早已碰破了,斑白的胡须上到处都是鲜血。在受刑时他一会儿喊着“苍天”,一会儿喊着“二宗列祖”,但没有求饶。随着受刑的进行,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被打到四十棍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能迷迷糊糊的感觉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微弱的吆喝声,同时仿佛觉得身体随着每次打击震动一下。又过了一会儿,他就已经完全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