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30(校对)第214部分在线阅读
第两百一十六章
混乱
北京。
狭窄的街道上,一队锦衣卫正在行进,他们的盔缨在阳光下闪着光,最前面的是一名百户,他骑在马上,警惕的看着四周,在他的身后四名举着仪仗的锦衣卫,然后是一顶四抬大轿,枣红色的轿面显示乘坐者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高官,轿子两旁各有一名家仆徒步跟随。手持长矛的锦衣卫们分作两行,将轿子和道路两旁的行人们隔开。
道路两旁人头攒动,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身着长衫,这些人多半是各地来到京师的士子,而非京师本地市民。他们当中许多人用满含着恨意的目光阴沉着凝视着那顶轿子,有的人还喃喃的低语些什么。
“少爷,少爷!”杨青躬着身子,将脑袋凑近轿窗,压低声音对轿内低语。
“什么事?”轿帘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杨嗣昌半边苍白的脸。
“少爷,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样子,我看咱们还是加快脚步为上!”杨青对主人低声道。杨嗣昌的目光扫过道路两旁,他的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杨青说的不错,空气中的敌意浓烈的足以凝结了,随时都可能有事情发生。自己身边的确有二十个锦衣卫保护,可要是真的出了事情,这点人又做的了什么呢?
“陈百户!”杨嗣昌喊了一声,那个锦衣卫百户赶忙跳下马来到轿旁行礼,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情况有些不对,改变路线,先不回我家里,改去毕尚书府上!”
“改变路线?”陈百户闻言一愣,他顺着杨嗣昌的目光转向道路两旁,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躬身道:“是,小人遵命!”
一行人立刻改变了路线,他们由大路拐进了一条胡同里,然后转向西,进入了另外一条大路。但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高呼“奸臣”,但绝大部分人都保持沉默,不少身着长衫的人阴郁的看着轿子,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切,杨嗣昌强自保持镇定,而那个陈百户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了,他打马到杨嗣昌身旁,低声道:“大人,我看咱们还是先去顺天府吧,我这里只有二十个人,要是出了事情只怕抵挡不住,有个万一的话在下就万死莫辞了!”
正当此时,一名妇女哀嚎着从路旁冲了出来,到了路中央,将一个死婴高举过头,挡在了那个陈百户的身前。和所有尸体一样,婴儿的尸体呈现出可怖铁青色,肿胀怪异,然后最让人恐怖的是母亲的眼睛。仓促之间陈百户几乎将那个妇女撞倒,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勒住坐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快让开,让开,这可是杨首辅的轿子!”陈百户厉声喝道,若是平日里他只怕早已驱马踩过去了,但今天他也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只是大声呵斥,希望那妇人快些让开。可是那妇人仿佛聋了一般,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跪在地上,枯瘦的双臂将孩子的尸体举过头顶,整个人不住颤抖,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倒下。
正当陈百户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杨嗣昌从他身后的轿子里面探出头来:“杨青,你给那妇人几两银子,快快打发了便是!”他的声音让那妇人听见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声音摧毁了她仅有的理智,她那原本被苦难折磨的呆滞的脸变得扭曲起来。“奸臣!”她尖叫着:“就是因为你,我的孩子才会这样!”她猛地将孩子的尸体向轿子投去。
妇人的尖叫声仿佛是一个信号,引发了道路两旁人们的叫喊声:“奸臣!祸国奸贼!小人!”咒骂声就好像一道无形的墙压了过来,杨嗣昌见状,赶忙高声喊道:“快,快冲出去!”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骚动中,愤怒与憎恨构成的响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一行人吞没。“奸臣!”有人对杨嗣昌尖叫;“走狗!”有人对锦衣卫叫骂!甚至还有人叫喊着周延儒、陈贞慧的名字,道路两旁都是人头涌动,锦衣卫们赶忙用排成两排,用矛杆推挤来人,企图构成一条防线。石块、泥团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落在轿子和轿子周围。“杀奸臣!清君侧!”一瞬间,一千个嗓门高声呼喊,汇成一片。
陈百户见情况不妙,赶忙一踢马侧腹,来到轿子旁,高喊:“大人,上马,快!”
杨嗣昌慌忙钻出轿子,他刚露头一块石头就从眼前飞过,险些将他打个头破血流。他下意识将脖子一缩,那陈百户眼见得情况紧急,喊了声“得罪了”,便一弯腰将杨嗣昌提了起来,横放在自己的马背上,掉头打马冲了出来。数十只手向杨嗣昌抓住,不过只有一只手抓住了腿。但只有那一瞬间,陈百户眼疾手快,一鞭便抽在那手上,那只手吃痛放开。“让开!“陈百户高声叫喊,并狠狠的抽了马屁股一鞭,那战马后腿人立,仰天嘶鸣,吓得人们赶忙让开,陈百户随即驱马冲了出来。
后面的锦衣卫们紧跟着陈百户的马,冲入这一缝隙中,石块、泥团、烂白菜落到他们的身上。两个轿夫被汹涌的人群挤到,随即被无数只脚踩的惨叫连连,很快就没有了声息。原本华丽的轿子和仪仗瞬间就被人群撕得粉碎,只留下千百块褴褛的碎片在散落一地。慌乱间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到陈百户的马前,被撞倒在地,只听到一声惨叫。马背上杨嗣昌无法分辨那是个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陈百户脸色苍白,只管拼命挥舞马鞭向前狂奔,几个零零散散的锦衣卫跟在他身后,宛如他的影子。
突然之间,那个疯狂的世界已经被抛在身后,陈百户驱使坐骑穿过数条街道,来到一间府邸前。陈百户勒停坐骑,跳下战马,伸手将杨嗣昌扶了下来。可是杨嗣昌双腿刚刚落地便脚下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陈百户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赶忙将杨嗣昌抱住,连声喊道:“杨大人,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嗣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清醒过来:“我没事,刚才在马背上颠簸的太厉害了,有点晕!”
陈百户听到杨嗣昌说话,这才松了口气,他唯恐方才在马上不小心让这位大人伤了哪儿,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想到这里,他赶忙对杨嗣昌叉手行礼:“末将方才情急之下失礼了,还请大人恕罪!”
“罢了!”杨嗣昌苦笑了一声:“方才那种情况你做的很好,我们现在在哪儿?其他人呢?”
陈百户赶忙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恭声道:“是毕尚书的府邸,其他人应该是落在后面了!”
“那杨青也——”杨嗣昌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自己那个老仆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方才那种处境下只怕是凶多吉少。陈百户看出杨嗣昌对那位老仆十分在意,便低声道:“要不我回去找找?只是大人您身边也要有人护卫,不如小人先将您送到顺天府尹那儿,再去——”
“不必了!”杨嗣昌沉声道:“我去毕尚书府里避一避,你找到了杨青便来府上找我!”
“是,大人!”陈百户看了看府门上的牌匾,向杨嗣昌躬身行礼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杨嗣昌叫住了:“陈百户,你今天做的很好,本官会记得的!”
“多谢大人!”
看着陈百户离去的骑影,杨嗣昌吐出一口长气,转身走到那府门前走去,对迎上来的门仆道:“去禀告毕老大人,便说是杨文弱求见!”
毕府书房。
依照往日的习惯,毕自严中午总是要小憩片刻,因此家仆在书房里替他准备了一张小床。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躺下去却不能成寐。不久就起来,时而兀坐案前,时而迈着蹒跚的步伐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开始家人以为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不敢进来打扰,可看他一直这样却一直不下笔,不禁感到焦虑和害怕,以为他发了什么癔症。偏生毕家家规森严,无人敢于进来打扰。这时外间有人进来将杨嗣昌在外求见的事情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不禁又惊又喜:“菩萨保佑,快乘着这个机会进去禀告老爷一声!哎,他这般转悠着也不停下里坐坐,我看着就头晕!”
“老爷,杨嗣昌杨大人求见!”
“杨文弱?”毕自严停住脚步,皱眉想了想:“不见,就说我重病在床,不见外客,把拜帖收下把人打发回去便是了!”
“老爷,不是拜帖,是杨大人自己求见,他人就在门房里等候!”
“什么?他本人?”毕自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依照明代士大夫间的交游规则,通常是不会直接上门拜访的,一般来说都是先派仆人拿着拜帖上门,告诉对方自己即将在什么时候来,对方收下拜帖然后前来。像杨嗣昌这样直接跑到门口说要求见的是十分少有的。毕自严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赶忙问道:“他什么打扮,身边有多少人?”
“老爷,杨大人穿着朝服,只有孤身一人!”
“身着朝服,孤身一人?”
“不错!”那仆人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对了,杨大人是被一个锦衣卫百户乘马送来的,那百户把杨大人送到后便打马走了,只留下杨大人一人。”
“乘马送来的,送到后就走了?”毕自严的神色越发怪异了,他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在杨嗣昌身上应该刚刚发生了什么,否则他绝不会身着朝服由一个百户骑马送来,不然让御史们知道光一个失仪就能做好大一篇文章了,尤其是现在那些乌鸦们还唯恐找不到把柄。
“快,快把杨大人请进来!”毕自严沉声道:“还有,你派两个机灵点的去街上转转,看看今天街面上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是,老爷!”
不一会儿,杨嗣昌便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对毕自严长揖为礼道:“今日得毕翁收留,杨某感激不尽!”
“收留?此话怎讲?”毕自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文弱,圣上不是赐你二十锦衣卫护卫,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
“哎!说来话长呀!”杨嗣昌叹了口气,便将方才自己一行人在路上遭遇妇人拦路,暴民围攻,自己在陈百户的保护下才冲出一条路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最后苦笑道:“今日若非那陈百户当机立断,把我放在马背上冲出重围,只怕在下已经横尸街头,与毕翁阴阳相隔了!”
毕自严被杨嗣昌这番话震撼的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才颤声道:“有这等事?京师街道上公然围攻首辅大臣,这简直是,简直是——!”
“哎!”杨嗣昌叹了口气,低声道:“毕翁,杨某自问一心为都是大明的社稷江山,可为何天下人却这般恨我?难道我当真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吗?”
毕自严听了杨嗣昌这番质问,神色凝重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杨大人,我有个门生是浙江人,前几日来京师顺便来见我,告诉了我沿途所见的景象:淮河以南,几百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进入山东之后,却百日未曾下雨,禾苗尽数枯死,而飞蝗由微山湖干涸的湖滩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他乘船沿着运河北上,两岸十里之内还好,十里之外盗匪多如牛毛。尽管灾荒如此严重,可官府征派有加无减,一日多过一日。剿匪的兵勇,其凶恶之处胜过盗匪。百姓逃生无门,许多人只得从贼。京师和山西又遭遇东虏的劫掠,情况只会更糟。而你身为首辅不但不赈济百姓,却上书要加税练兵,你说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第两百一十七章
晋见
“毕翁,正是因为时局如此糟糕,才更应该尽快消灭东虏,然后才能废除辽饷,以安养百姓呀?若是不加饷,如何练兵,不练兵,东虏驱兵南下,过了燕山便直抵京师城下,那时局岂不是更糟糕?”
“哎!”听到杨嗣昌这番反驳,毕自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方才低声道:“杨大人,我也知道你说的有理,所以这些日子虽然有不少人让我上书弹劾你,可我只是闭门谢客,即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毕某平生并没有什么本事,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调理钱粮,治国理政的大事情是不成的。眼下的形势是加税是死,不加税也是死,我也只能躲在家里装病了。”
“毕翁怎么这么说,应该说是不加税是死,加税尚有一线生机!只要打败东虏,收复辽东,天下便可安享太平,大明亦可中兴!”
“杨文弱呀杨文弱!”毕自严摇头叹道:“天下人都说你精明强干,我可没看出来。我问你,即便你加税打败了东虏,收复辽东,又怎么处置那十余万依靠民脂民膏养活的虎狼之师?这些人吃惯了肉,难道你一纸诏令过去他们就乖乖的回去吃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精兵锐卒汇集一处,距离京师不过数日路程,天下又有谁能挡住他们?”
“这个——”杨嗣昌顿时哑然,额头上的汗珠如雨点一般,毕自严这个问题提出了数百年来一直悬挂在天子与文官头顶上行的那把达摩克斯之剑——假如一个掌握了朝廷武力的强人举兵问阙该如何抵挡?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道德文章还是言谈辩术在千万铁蹄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能做的唯有一死报君王了。
“可以分而治之!”思忖了好一会儿,杨嗣昌终于想出了答案:“可以让辽西、宣大二镇分开,各由一人统领,若一人生变,便可由另外一人讨伐,相互制衡便是!”
毕自严听了眼睛一亮,旋即又叹了口气:“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你不觉得这也太过孟浪了吗?大明的江山社稷只维系于两人的相互牵制,若是有一人突然死了呢?若是有一镇败亡了呢?若是这两人勾结起来了呢?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身为朝廷首辅,岂能如此行事?”
杨嗣昌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在毕自严面前跪下道:“我也知道这么做太过孟浪。可是如今外有东虏,内有流贼,内忧外患交织在一起,大明的江山已经是危如累卵。若是不能奋力一搏,于不可能杀出一条路来,这般拖延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毕翁,您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受显皇帝、光宗皇帝、熹宗皇帝与今上厚恩,身居户部尚书之位,岂能坐视大明的江山就这样下去?若是如此,将来您到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我大明的二祖列宗?”
杨嗣昌这番话说到后来已经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毕自严看在眼里,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其父杨鹤的形象,他与杨鹤虽然同殿为臣,但其实交情也只是泛泛,但杨鹤获罪死于狱中的内情他也知道不少,杨嗣昌这番责问听在他耳里便好似出自那位忠于国事,却获罪死于狱中的同僚口中。杨嗣昌能够不计其父之冤,尽忠国事,自己身受大恩,岂能只图自保?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将杨嗣昌扶起,叹道:“罢、罢、罢!你说的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于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失,想的是一己私利,亏我毕自严还读了半辈子书!我明日就进宫面圣,商议征税练兵之事!”
杨嗣昌听到毕自严这般说,不由得又惊又喜:“多谢毕翁!”
“罢了,其实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毕自严叹了口气:“说老实话,我这些天躲在家里装病,虽说有七分是觉得增税练兵之策后患无穷,也有三分是考虑我的名声。我毕自严为官数十年来,都把心思花在钱粮之事上,好不容易才在士林里累积一点好名声,若是出言支持你,这名声肯定是臭到家了!哎!子曰‘君子有三畏惧: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天命之说虚无缥缈,我是不太在意的,倒是后面两件我毕自严是有些怕的。今日想来,我还是不如你,若是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呢?”
“毕翁言重了!”杨嗣昌笑道:“今上乃大有为之君,若是毕翁支持,大事必成,纵然一时间天下人有非议,事成之后自然公道自在人心。他日青史之上,必有毕翁的一笔!”
“这个我就不敢想了!”毕自严叹了口气:“百年之后,你我不在奸臣传中便是万幸!杨大人,我们先商量一下你那征税练兵策的细则吧!”
“好,好!”杨嗣昌闻言大喜,他知道毕自严乃是大明当时首屈一指的财经专家,自己的征税练兵之策虽然由自己和几个幕僚花了许多心力,但肯定及不上眼前这位老人,前些日子他来毕府便是想要请教对方,可毕自严一听说他要加征新税以练兵讨伐东虏便立刻王顾左右而言他,任凭自己巧言相讥却只字不提财税之事,那天杨嗣昌整整在毕府呆了两三个时辰,却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最后无奈他只得告辞,准备第二天来软磨硬套。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听说毕自严昨晚突然发了重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客一律不见。他心知对方是故意装病以拒绝自己的逼问,只得作罢将那份草案上奏崇祯。却想不到自己今日在街上被人围攻,却因祸得福将毕自严拉到自己一边来,当真是因祸得福。
毕自严突然问道:“杨文弱,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改变主意的吗?”
“为何?”杨嗣昌不解的问道。
“你今日在街上遇到这等事,几乎丧命,可是却没有半个字提到自己的安危,一门心思都放在大明的江山社稷之上。我毕自严纵然是铁石心肠,又如何能不被你感动?”说到这里,毕自严叹了口气:“唯贤唯德,可以服人呀!”
也许是因为从漠北吹来的北风带来的风沙的缘故,乾清宫里较之平日更加昏暗,一盏盏的宫灯早早的就点了起来。王承恩走到崇祯身旁,低声询问他是否要用膳,他看了看御案上半叠没有看完的奏疏,说:“急什么,待朕再将这些批阅完了再用膳不迟!”王承恩看了看御案上的奏疏,又看了看一旁的水漏,正想着应当如何劝说崇祯以江山社稷为重,珍重御体,先用膳,却看到曹化淳脚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作为掌握锦衣卫的大太监,他每天黄昏前照例都要进宫一趟,有时候上午也来,将崇祯所想知道的事情秘密奏闻;若是崇祯没有特别要求的时候,他就会将侦事番子所禀报的京师臣民的隐私禀告给崇祯,对于这些崇祯也很感兴趣,有时候他甚至用这些情报来故意询问大臣,以试探对方是否对自己老实。对这种监视臣民的特务机构,当时的士大夫和大臣们都深恶痛绝,不少著名大臣纷纷上书要求将其废除,而崇祯只是置之不理,反而对其更加信任倚重。为了确保消息的准时,即使在夜里宫禁禁闭、内外隔绝后,曹化淳也可以将得到的紧急情报写在纸条里,从东华门的缝隙投入,然后立即送到乾清宫中。
“今日京师里有什么事情吗?”崇祯放下手中的笔,随口问道,这些日子来京师各处攻击杨嗣昌的揭帖不断翻新,里面从一开始的攻击其是卖国奸臣发展到往下三路去了,其中的内容颇有想象力和娱乐性,崇祯也由一开始的大怒变成又好气又好笑,几乎可以说是他每天乏味生活中少有的一点点缀。
“回皇爷的话!”曹化淳磕了个头,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今天午时左右,杨首辅在路上遭遇意外。”
“意外?”崇祯听了一愣:“朕不是派了二十个锦衣卫随扈他吗?怎么还会有意外?”
“是这样的!”曹化淳咬了咬牙,将杨嗣昌在路上遭遇暴民围攻,在陈百户的护卫下冲出重围,逃进毕自严府上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崇祯听得大怒,猛地一拍御案,骂道:“荒唐,朕的首辅大臣在京师里被暴民围攻,还要靠锦衣卫乘马冲出重围,逃到户部尚书府上求生。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该死,真真该死!”
曹化淳被崇祯的暴怒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道:“皇爷息怒,都是奴才无能,请治奴才的罪!”
“这与你何干!”崇祯恨恨的骂道:“这顺天府尹当真是无能之极,居然弄出这等事情来,先是首辅在上朝的路上被狂徒用棍棒打伤,现在是被人围攻,那接下来岂不是要杀进这紫禁城来,连朕的性命也取走了?曹大伴,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严查,将背后主使的人一一找出来,严加处治!”
“是,是,老奴遵旨!”曹化淳磕了两个头,躬着背倒退着出了殿门。崇祯气哼哼的将看到一半的奏疏丢到一边,王承恩赶忙下令送晚膳上来,即使在用膳的时候,崇祯也在考虑应当如何处治幕后的主使者,他暗自下定决心不但要将主使之人处死,就连株连的人也要一并处死,以为后来者戒。哪怕是在后世的史书上会留下恶名,也要将这股子歪风邪气给打下去。崇祯正盘算着,外间一名小太监蹑着步子进来,在王承恩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承恩犹豫了一下,对崇祯低声道:“皇爷,杨首辅在宫外求见!”
“杨文弱?”崇祯闻言一愣,本来依照当时的规矩,这个时间即便是亲信大臣未经天子召见也是不能入宫的,但刚刚曹化淳所禀告的事情让崇祯觉得还是见一见自己这个亲信大臣得好,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会意的王承恩对那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便快步退出殿外。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便看到杨嗣昌在方才那个小太监的引领下进得殿来,刚刚进来两步杨嗣昌便跪下磕了两个头道:“微臣参见陛下!”
“杨先生起来吧,近些说话!”见到自己的首辅大臣安然无恙,崇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对一旁的王承恩吩咐道:“王大伴,给杨先生取个锦垫来,这乾清宫地凉,跪久了对膝盖不好!”
“老奴遵旨!”王承恩应了一声,从旁边取了个锦垫子来,让杨嗣昌跪在上面。原来依照明时的规矩,除非是天子特别允许,臣子在和天子交谈时都必须跪在地上,否则便是大不敬。若是普通官员倒也无妨,反正除非是大朝会,皇帝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也跪不了多长时间;但像杨嗣昌、周延儒这种重臣就不同了,他们与皇帝交谈的时间往往很长,甚至有一两个时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冬天跪在乾清宫的石板地上时间久了,还真撑不住,像这样让杨嗣昌跪在锦垫上已经是殊遇了。
“朕听曹大伴说,今日你在街上被人围攻,当真有此事?”
“启禀圣上,确有此事!”杨嗣昌磕了个头道:“臣今晚斗胆晋见圣上,也就是为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