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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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时彼一时,萧勋奇附逆,这是诛灭三族的大罪。谢仆射不好相与,尚书令这段时日应该也察觉到了,他认准的事,从不轻易更改,加上这个六天俘虏的口供,萧氏的前景,委实不妙……”
  庾朓沉默了一会,昏花的眼眸透着老年人的衰气,道:“那依着将军的意思?”
  “俘虏昨夜受了重伤,等我回府,很可能已经伤重不治。主上那边,我也可以帮忙说项,杀了萧勋奇和萧玉树作为惩戒已经足够了,杀人太多,有伤天和。”
  “将军需要老朽做些什么?”
  “很简单,我要庾氏、柳氏、萧氏、袁氏全部赞同出兵西凉!”
  庾朓奇怪的看着徐佑,因为这个要求实在太简单了,和他付出的代价完全不成比例,道:“好,我会代表四家,在明日廷议上支持将军……”
  徐佑摇摇头,道:“不仅在廷议上支持,庾、柳、萧、袁必须选家族内优秀的子弟加入西征大军,且提供力所能及的钱财粮草以供军需……”
第六十二章
为国不惜身
  徐佑现在的境遇很微妙。
  出身门阀,但家族已毁,孤家寡人一个,除了皇后,没有任何的族人可以依仗,相对而言,杀伤力何濡威胁度都比较小。但他身居高位,麾下有兵,又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重要力量。
  这种出身和地位的矛盾,让徐佑可以在各方之间从容游走,而不会受到太多的猜忌。正如他和扬州四姓关系交好,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让其他相关方敬而远之,可放在徐佑身上,对方会想,扬州四姓做到的事,我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呢  所以,庾朓经过慎重考虑,答应了徐佑的要求。如果对西凉开战,为了维系朝野政局稳定,皇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以雷霆手段处置萧氏,震慑庾、柳,要么做出退让,对萧氏网开一面,对两家进行实质性的安抚。
  事关家族延续存亡,和徐佑合作,就能把和六天勾连的屎盆子摘掉,确保皇帝做出一定的退让,哪又何必冒着被打压的风险去和皇帝角力呢?何况徐佑提出要四大门阀出人参战的条件,短期来看,是把诸姓绑在了他的战车上,避免出征之后有人在后方扯皮使绊子,以至于贻误战机;可从长远来看,对门阀的益处更大,既可以立军功,发现和锻炼人才,又可以和新崛起的军方打好关系,何乐不为?
  至于钱?
  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
  于是当廷尉腾子陵亲自来徐府交接的时候,徐佑很无奈的告诉他昨夜抓到的俘虏已经伤重而亡,线索到此也就断了,查无实据,难道真的就凭徐佑一句话对萧氏全族和庾、柳开刀?腾子陵瞧了瞧徐佑,想好的安慰的话没有出口,局势不明,他还得观望观望。对寒门出身,又在底层熬了太久的他来说,站队慢了,顶多吃不到肉,可要站队太快又站错了,吃饭的脑袋没了,那可是悔之晚矣。
  送走腾子陵,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徐佑久等的北魏军报终于由冬至派人送达。同时来的还有苍处和三百名近卫,听说遇刺,苍处瞪大了牛铃眼,骂骂咧咧的要把六天碎尸万段,旋即从詹文君手里接管了长干里的防务。三百名近卫都经过了青徐战场的厮杀,见过血,不畏死,军纪严明,装备精良,又是长年跟随徐佑的心腹,当夜就把府邸经营的铁桶一般,没有一两千人的精锐部曲,根本攻不进来。
  徐佑看过军报,大多是预料中事,和何濡商议之后,几名精明能干的仆从拿着骠骑将军的名帖,从府门消失在金陵的繁华和嘈杂当中。
  第二天廷议,徐佑遇刺一案转给了廷尉署继续追查,不再提及其他,仿佛昨日廷议说的那个俘虏的供词不存在似的,大家都选择性的做了遗忘。然后大鸿胪卿李松闻启奏,说凉主姚晋再次上表,询问楚廷对早前缔结盟约的答复,大鸿胪无法自专,故请廷议给个章程。
  李松闻主掌大鸿胪,由他正式提出议案,合乎朝廷规制,比徐佑直接下场来得高明。谢希文当即表态反对,理由不外乎和徐佑说过的那些,说着还脸色不豫的盯着李松闻,对他没有经过尚书台的审议,就把这样的重大事件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实在是居心不良。
  大鸿胪自汉代起就开始掌管外交事务,和同样负责外交的尚书台实行的是双轨制。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鸿胪的职权有所下降,逐步沦为尚书台的左曹,但仍然是外交专职机构之一。
  五兵尚书鲁归彦随即拿出了凌晨刚刚收到的关于北魏和柔然的战报,魏国的战亡、缴获、损失以及魏廷内外对战事的主流认知,内容详尽的让朝廷众臣无不侧目。以前司隶府在时,想从北魏取得情报不难,可这般详尽的不多见,何况现在司隶府已经裁撤,军方通过什么途径获得这样的战报,委实让人觉得好奇。
  不过这是军方的机密,皇帝不问,他们没资格问。
  陶绛道:“属实吗?”
  檀孝祖道:“属实!索虏虽胜,可也死伤惨重,最精锐的虎纹具装损失殆尽,五州三十二郡二百六十七个县受柔然劫掠一空,若魏廷没有强有力的举措,这个冬天,将至少饿死三万到十数万人……”
  安休明闻言不忍,可毕竟索虏元气大伤,对楚国大有裨益,没有说什么可怜百姓苦之类的胡话,转头问顾怀明,道:“户部的估算呢?”
  顾怀明回道:“经户部初步估计,索虏五年内无法恢复到去年年末的实力,更无力承担再一次大规模战争的粮草兵甲等所需。”
  朱礼喜道:“如果西征,魏廷的干预顶多会局限在豫州一州之地,不会掀起双方决战。这是天赐良机,请陛下早做决断。”
  安休林犹豫不决,看向徐佑,徐佑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像上次廷议一样,不直接表态。谢希文道:“索虏究竟会如何,现在不敢肯定,可真要是倾国而出,元光又是无敌统帅,我大楚谁可迎战?”
  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大多避开不敢直视。元光领军以来,魏国的全盘战略失败多次,可他从未输过一次局部战役,自己又是大宗师,武力值强横无匹,安子道北伐三次,和元光交手的将军几乎全部战死,可以说是楚国上下最大的阴影。
  薛玄莫道:“元光此次转战数千里,屠尽柔然汗庭,又解了平城之危,百姓称为月光菩萨,声威一时无两。他若聪明,交出兵权,或留得性命,若是不知进退,元瑜非仁主,定容不下他,哪里会再给他领军的机会,和大楚对抗?”
  北魏的宗教崇拜比较复杂,虽然现在佛教为国教,但首先祭祀的是天地日月五星等,天地就不必说了,日月五星指的是日、月、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尚书?尧典》中记载道“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所以又合称为七政,也称为七曜。
  其中,日月为首,日者,阳之主,月者,阴之宗。《礼记?祭义》说:“日出于东,月出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至天下之和。”因此,北魏对月神的崇拜超乎想象,自魏太祖立国,就于平城外造四坛,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
  元光,字明月,称为月光菩萨,已经被推上了月坛的神位。可天子也是神,国无二主,两个神仙怎么相容?
  谢希文皱眉道:“元瑜虽非仁主,却是索虏难得的英主,岂会自毁长城?”
  御史中丞张籍冷冷道:“大行皇帝也是英主,然而杀何方明,四海鸣冤,魏人讥笑南人自毁长城,余子无复惮矣。况乎元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御史台负责谏言不假,可张籍这番话仍然太过骇人。何家早就死绝了,你和何方明又没交情,怎么敢这样攻讦先帝,给当今难堪?
  檀孝祖心头微动,下意识的想要看向徐佑,可他毕竟沉得住气,立刻忍住了,垂着头,手指在袍袖里轻轻的颤抖。
  四十年了,何方明的案子,难道真得有翻过来的可能吗?
  魏不屈驳斥道:“何方明谋逆案,当年经多方会审后定谳,证据确凿,并无疏漏。鸣冤者大都是乡野愚民,道听途说,牵强附会,故有非议。中丞举劾案章,申明旧典,受上恩实重,怎么和那些愚民似的发这般恶声?”
  张籍愤然道:“时年司隶府猖獗,法造于笔端,不依科诏;狱成于门下,不顾覆讯。谈何证据确凿?魏侍中,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清贵之极,然而为人臣者,若主上德行有亏,当拼死力谏,不能罔顾良心,只说曲媚之言!”
  魏不屈向来骄傲,何时被人这么顶撞过,怒道:“主上何曾德行有亏?今日中丞若不说个明白,我要弹劾你不敬之罪!”
  “当着主上的面,用不着你弹劾!”张籍跪在大殿中间,道:“微臣请陛下恩准,责有司重新审查何方明一案,若有冤,当追复原官,以礼改葬,并访求其后,承继香火。若无冤,则晓谕万方,熄民间非议,还大行皇帝圣明。”
  “这……”安休林有点傻眼,不是议出兵西征之事吗,怎么扯着扯到何方明的案子上来了?“中丞先起来,此案我知晓不多,等问过有司再议。”
  张籍不依不饶,道:“陛下以仁孝治国,何为仁?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岂由人乎?事涉先帝,有司谁敢直言?请陛下乾纲独断,明诏复审!”
  陶绛脸色阴沉,直呼其名,道:“张籍,你到底是何居心?四十年前的旧案,与今日所议有什么干系?莫非你自恃出身门阀,同气连枝者众,就敢威逼君上?你以为当今是汉献帝吗?”
  张籍不屑一笑,摘掉头上冠帽,放在左手旁,淡然道:“我为国事,对事不对人,君来攻讦,对人不对事,且言语中多涉不忍卒听的毒谋,实在是小人,我以和小人同朝为耻。如果陛下觉得臣居心叵测,臣愿辞官归乡,但何方明一案,涉及先帝名声,若是不给个说法,史笔如铁,如何记先帝?主上,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
  安休林大为头疼,张籍掌管兰台,谏言是他的本分,若是因此加罪,那就真成昏君了,目光扫过徐佑,见他正襟危坐,还是不说话,再看向谢希文。谢希文其实没拿张籍当回事,何方明被灭了族,而且事情过去了四十年,翻案不翻案的毫无意义,他适才以元光压制了反对的声音,不想节外生枝,徒费时间,急着把议题重新拉回正轨,道:“张中丞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此案确实在民间引起较大的非议,彻查一番,也好给上下交代。”
  谢希文赞同,那就再无异议,安休林走下宝座,亲手扶起张籍,赞道:“卿在朝正色,忠亮至劲,乃朕之杨震。此案就交给廷尉署和御史台联手办理,若真是蒙冤,朕自会还何氏一个公道!”
  “谢陛下!陛下圣明!”
  张籍返回座位,浑然不觉后背已经湿了大半,心里苦笑:若非为了女儿,何苦拼上老命受徐佑驱使?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解决了张籍的突发神经,谢希文继续反对出兵,这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徐佑突然开口,道:“不知中书令和尚书令对西征一事如何看?”
  谢希文愣了愣,心头浮起警兆,庾朓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先咳了口老痰,道:“老臣以为,若陛下想统合南北,成万世基业,西征势在必行;若陛下愿偏安一隅,那凉国的归属,大可不必在意。江东二十二州,享乐是够了的!”
  安休林猛然震住,脑海里仿佛有根弦被触动,先是小桥流水的争鸣,然后如黄钟大吕,从九天轰隆而至。
  中书令柳宁站起,道:“臣附议!”
  徐佑起身离席,走至刚才张籍的位置跪下,道:“陛下,谢仆射阻止西征,哪怕有千百个理由,可臣只有一个理由:欲兴诸夏,关陇之地,虽死必争!”
  檀孝祖站起,跪在徐佑身后,道:“臣附议!”
  袁灿、张槐、朱礼、顾怀明、张籍等同样跪在身后,道:“臣附议!”
  然后是依附在庾、柳、袁、顾、陆、朱、张等门阀的五品以上官员共百人,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道:“臣等附议!”
  谢希文微微色变,突然浑身无力,他这时才真正见识到世家门阀的威力,远非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仆射可以抗衡。他所依靠的只有皇帝,可当皇帝也不再支持他的时候,他其实一无所有,连看守宫门的阍者也不如。
  安休林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果断下诏,道:“好,朕命徐佑为大将军,持节,开府置佐,统筹西征事宜,自中军到各州都督府,皆听令征调。”
  徐佑俯身叩拜,道:“臣,遵旨!”
第六十三章
推心置腹
  散朝之后,陶绛、魏不屈来见谢希文,陶绛神色凝重,道:“今日太极殿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之前就说过,徐佑的出身决定他绝不是我辈的同路人。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完全倒向了门阀,气焰已成,跋扈之极。若不想个法子及早应对,恐怕汉魏旧事,将重现于大楚!”
  “他想当霍光,还是想当曹操?”谢希文笑道:“不用急,天塌不下来。主上的心思你也明白,早晚要对门阀动手,徐佑和他们走得越近,离主上越远,等彻底失了圣心,又缺少真正门阀的底蕴,收拾他如探囊取物。”
  魏不屈急道:“那就由着他领军西征?这次可是真的开府了,不是之前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衔,若再成功占了西凉,兵权在手,声威无人可比,谁能制衡?霍光和曹操在徐佑这个年纪,可没有大将军的权柄……”
  谢希文淡淡的道:“徐佑比元光如何?”
  他的冷静让魏不屈跟着冷静下来,皱眉思考了半响,忽然击掌道:“正是!元光身为大宗师,又是皇子,战功、威名和根基远胜徐佑,可元瑜想要对付他,却也并不是难事。”
  皇权神圣,民心在我,加持的威力非常人可以想象,尤其元瑜是英主,受到八部帅的支持,元光想造反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很低。
  可问题是,安休林是英主吗?和元瑜有可比性吗?元瑜能够置五州之地于不顾,以数百万子民的性命家赀为诱饵,忍辱割让河内郡给西凉小国,甘受朝堂内外的不解和非议,终于一战解决了柔然这个世仇大敌。
  若易其位,安休林做得到吗?
  陶绛不愿深思,那样对主上太不敬,既然谢希文心里有数,他也无可置喙,道:“那,西征一事,我们该怎么配合?”
  谢希文沉声道:“西征是国事!我们反对亦是为了国事!既然廷议已决,全都打起精神来,凡军务所需,不许掣肘,谁要是阳奉阴违,主上饶得,我也饶不得他!”
  陶绛和魏不屈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乐游苑是皇家园林,位于覆舟山西,武帝时建立,算不上奢华,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和世族门阀的那种单纯的赏心悦目不同,充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内涵。
  徐佑尚未回府,就被李豚奴传旨召到此苑,安休林独自一人,站在几株摇曳的梅花前,并无其他宦者跟随,冲徐佑招招手。
  “走吧,陪姊夫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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