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16部分在线阅读
九月十七日,台城以南,檀孝祖陈兵于朱雀航;台城以西,薛玄莫陈兵于竹格渡;台城以北,张槐陈兵于覆舟山。
三面合围,安休明的伪朝正式吹响了覆灭的号角!
第四十五章
长安易主
经过两日夜的权衡,青州刺史卜天终于决定归顺,徐佑的《与卜天书》并不是简单的劝降信,在信里给了他足够的台阶和承诺。以徐佑现在的文名,这封信不久就可以传遍天下,成为卜天的护身符,他思前想后,于清晨时分,开营门,穿青衣,捧着冠军将军印和关内侯印,负荆而至翠羽军大营。
左彣迎出辕门,在卜天下跪之前扶住他的双臂,道:“我家军帅盼将军如久旱盼甘霖,自今往后,当亲如兄弟,共御索虏。”
“罪臣归义来迟,深感羞愧。蒙征北将军不弃,苦心劝诫,贻书以赠,幸而迷途知返,自今而后,甘受驱使,再无二心!”
左彣收了印绶,宽慰道:“冠军将军和关内侯是逆贼休明封赏的官位,我暂且收回二印,将军仍是青州刺史,一应官吏,皆由将军任命。不过将军请放心,等奏报临川王和江夏王两位殿下,自会另有加恩,绝不会让将军受半点委屈。”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卜天爽快的交了印绶,和左彣把手入营,畅饮达旦。又过了十余日,派去京口的信使回来,说江夏王薨,临川王新亭登基,封卜天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招贤亭侯,受徐佑节制。
青、徐乃定!
西凉,定城迎来了最残酷的一天。
姚吉经过多日准备,从周边五县征发了数万役夫,伐木采石,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又杀牛宰羊,重赏三军,激励士气,并不惜民力,让这些役夫在城东垒砌比城头还高的土山,死伤了数千人,两座土山终于垒成,于凌晨破晓开始发起总攻。
土山上的五百名弓箭手用强弓不间断的连射,压制住城头的敌人。千百名敢死先登之卒架着云梯勾住女墙,再以木幔为防御,冒着密麻的木擂、矢石和烧得滚烫的开水,灵敏的如猿猴般攀援而上。
几辆轒輼车也趁乱推到城墙下,蜂拥而出的兵士们拿着铁锸、镢、锄顺着墙根挖起了地洞。发现他们意图的王薄枝立刻命人用陶罐灌以胡麻油,点燃后扔到车上,可轒輼车连用三层生牛皮革包裹,中间还填满了泥土,火攻不能凑效,又用弓弩射击,同样伤不到分毫。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挖到了地基,然后以木柱撑起,往里面挖了三米左右,泼上油,点燃木柱后快速的撤离。
等木柱焚尽,轰隆声中,城墙倒塌成斜向上的土坡,露出七八步宽的缺口。姚吉大喜,令旗一挥,等候多时的三千精锐呼啸着冲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守军立刻用木栅栏堵住了缺口,前后五排的长枪兵依次而立,最前排蹲在地上,长枪从栅栏下面探出,第二排略微前倾,长枪从栅栏中间探出,第三排站立着,长枪架在栅栏最上面,后面两排持枪待命,将缺口武装成了张开獠牙的铁刺猬。然后数百枚串着绳子的铁蒺藜沿着斜坡扔了出来,踩住的人无不崴断了脚,哀嚎着在地上翻滚,大大延缓了行军的速度。
好不容易接近了缺口,突然从两侧冒出来许多手持劲弩的弩手,机括响动的声音伴随着死神的狞笑,冲在最前的人像是被迎面而来的巨锤撞击了一样,如同电影的慢镜头,人往后飞出,和前冲的同袍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翻滚着跌入了飞扬的尘土里,呆滞的眼神望着天空,抽搐几下身子再没了动静。
“举盾,举盾!”
“冲,不要停!”
撑过两波箭雨,左部兵已经冲到了缺口,上中下三排长枪狠狠的刺了出去,胸口和侧腰顿时钻出三个大血窟窿,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顿时毙命。随即拔出枪尖,再次刺出,迅捷、整齐、刁钻,显然经过专门的针对性训练。
但左部兵是凉国最精锐的部曲,悍不畏死,连御朵卫都无法比拟,更别说定城里这些兵卒。一个左部兵的腰身插了三根长枪,却还是憋着口气,整个人扑到了栅栏上,让对方无法顺利拔出枪尖,然后挥舞着长刀砍掉了一名枪兵的脑袋。
只数息的时间,缺口处堆满了双方的尸体!
城墙上下,烽烟处处,墙头上已经站满了人,缺口也在进一步扩大。又经过半日苦战,城内各处突然燃起大火,先是粮仓,然后是民宅,再是武库,守军惊疑不定,再顶不住,纷纷退却。姚吉亲率五千骑兵从缺口处纵马入城,王薄枝在城内组织了五道防线,可军心已乱,无力抵抗,都被姚吉轻而易举的突破。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长安以东最后的关隘定城失陷!
定城攻防战最关键时刻燃起的大火,自然不会无缘无故。那是温子攸在姚吉击溃长安的援军时,故意放了五千溃兵入城,其中夹杂了几十个月痕手下的人。这些人就像是胡椒面洒进了渭水,入了城四处一钻根本不起眼,可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一颗钉子,可以颠覆一个帝国,更别说几十颗钉子,只是用来倾覆一座城。
随后,秦州刺史、镇东将军王薄枝自杀殉国,所部剩余的七千多人集体投降,被姚吉收编后稍作休整,乘舟船数百艘,沿渭水直抵长安城北的渭桥。
如今的长安城还是承袭汉朝长安的模样,直到隋初迁都到大兴城,唐朝又重新改名为长安,这才有了后世所谓的长安城。
汉长安的面积不足唐长安的一半,可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大城,同样的难于防守,并且城内有三十万人口,一旦被围困,要不了多久就会粮绝。所以潼关定城陷落之后,长安就是不穿衣服的美女,谁都可以来蹂躏蹂躏,后世唐长安三百年内作为帝都被攻陷了七次,这是任何都城都没有过的心酸往事,西凉也不会例外。
姚晋束手无策,据城死守是斩监候,出城野战是斩立决,麾下没有能够对付姚吉的大将,臣子们又众说纷纭,有说弃城的,有说投降的,有说议和的,反正没人能够破解当前的危局。正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安定郡太守沮渠乌孤率一万五千名卢水胡来援,姚晋慨然道:“国难知忠臣,大凉六州八十七郡,肯奉命勤王的,竟只有卢水胡一支!”
当即开东门迎沮渠乌孤进城,姚晋亲自出宫迎接,温言勉励一番后加封沮渠乌孤为凉州刺史,犒赏卢水胡钱帛千万。沮渠乌孤主动请命驻守平朔门,也就是长安城的北门,北门正对渭桥,而姚吉的大营驻扎在渭桥畔。
这是正面对敌,不畏战,有担当,姚晋大为欣慰,当即允了所请。当夜子时,沮渠乌孤打开城门,放了姚吉入城,自率所部佯装败退。等接到消息的姚晋急忙命右部帅姚辛率两万御朵卫来支援的时候,被沮渠乌孤突然从侧翼切入,和姚吉前后夹击,御朵卫战死三千人,姚辛弃械投降。
姚晋匆忙间只带了三百骑逃出了长安,一路仓皇如丧家之犬,举目旷野,竟无处可去,忽的想起姚琰临终前告诉他的那句话:真到了那日,记得去找朱智……梁州,就是你留得性命的凭借……
朱智!
可是现在又去哪里找朱智?
姚晋咬了咬牙,最后回头看了眼雄浑壮观的长安城,道:“走,去梁州!”
从长安到梁州的州治南郑县,总共有四条路,但都要经过八百里秦川,分别是子午道、骆谷道、褒斜道和陈仓道,陈仓道绕行太远,时间来不及,褒斜道水深林密,跋涉艰难,骆谷道虽然最近,可途中翻越的几个高山比其他各道都要险峻,尤其骆谷关附近的十八盘和老君岭,素来有黄泉之称,自姚凉称霸关中,隔绝南北,此道早已荒废。
所以选来选去,其实只有子午道可走。
连续二十余日,从长安河谷顺流而下,沿火地塘、西腰岭关、宁陕老城、关口和汤坪入石泉县境,过青草关、斩龙垭、堰平、两河口到西乡县子午镇。马不停蹄,人不安枕,当灰头土脸、满面尘烟的西凉之主姚晋看见汉水时,忍不住泪洒江畔。
一艘双层大鳊停靠在汉水北岸,船头走出来一人,头戴卷荷冠,身着宽袖衫,虽身形瘦小,双眉倒垂,可那双眼睛平静如渊如海,微微笑道:“姚国主,朱智在此等候多日了!”
第四十六章
白骨无人收
漠北.
柔然境内的鹿浑海已是哀嚎遍野,整个汗庭被彻底摧毁,极目所见,全是燃烧的帐篷,散落的马羊,哭泣的妇孺,还有高悬在刀刃上的滴着血的脑袋,以及堆积成山、惨不忍睹的尸体。
二十多万金翼军死伤殆尽,沿着鹿浑海伏尸百里,柔然可汗郁久闾丘伐仅以身免,可身边赖以侍卫的七名小宗师都死在了元光手里,带着三千残骑沿頞根河远窜至高车境内的北海,方敢停下来喘口气。
站在烧成了废墟的汗庭王帐穹庐之前,参军穆梵建议,将所有尸体扔入了鹿浑海,从鹿浑海而出的栗水和菟园水必定会被瘟疫污染,然后放火烧点草原。如此在未来数十年内,以此地为中心的方圆数千里不再是柔然各族繁衍生息的乐土和牧场。
这是绝户之计,元沐兰强烈反对,道:“凡两军对战,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败军者死,乃天经地义之事,可若是为了惧怕敌人复起,污其祖先神湖,烧其百年牧场,实属懦夫的行径。我大魏受祖灵指引,造就当今的基业,是无数勇士们骑着骏马,拿着刀枪,用血肉拼出来的,而不是靠着这些天怒人怨的毒计……”
穆氏向来和元沐兰交好,要不然她化名潜入江东时也不会取穆来作为假姓,但牵扯到魏国国运和军机大事,穆梵自有坚持,不会故意来讨好她,道:“正因为柔然是我鲜卑族的世仇,数百年来多少族人死在了蠕蠕的马蹄下?这时候绝不能妇人之仁,若没有了菟园水和栗水哺育的千里沃野,蠕蠕不可能在此立足,只能往北迁徙到高车的北海湖畔,和高车族争抢栖息地;或者往西越过燕然山,于唐麓岭周边的阿伦水和剑水重新寻觅牧场,可不管向北还是向西,距离六镇防线何止远了千里?这样可以极大的减轻北线的压力,我们就能够抽调六镇兵力攻略江东,匡合天下!”
这番话太有说服力,穆梵对柔然的情况知之甚深,对地理水文更是如数家珍,这样的人才别说魏国,就是江东也万里无一,连元沐兰都张了张口,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元光身为大将军,没有犹豫太久,决定采纳穆梵的建议,道:“传我军令,让那些活着的妇妪老叟投放尸体到鹿浑海里,敢违命不从者,有子,先斩其子,再断其双足双手,挂于旗杆上示众!”
穆梵正要离开,元光叫住了他,道:“对外就说这是我的主意,等回到平城,我自会向主上为你请功!”
穆梵心生感激,跪地道:“大将军,此计是我所出,凡有毁谤,我愿一力担之!”
“你还小,将来的路很长,积毁销骨,未必顶得住。”元光笑了笑,英挺如燕然山的脸庞充满了魅力,道:“像这些臭不可闻的恶事,还是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吧!”
没过多久,幸存的柔然族人被魏国骑兵驱赶着搬运尸体,当她们得知尸体要扔到鹿浑海,顿时变了脸色,无不浑身瘫软,哭天抢地,更有很多人喊着听不懂的柔然语,似乎在祈祷上神拯救。
“搬不搬?”
一个年轻的妇人蜷缩着,紧紧抱住怀里尚不足六个月的婴儿,恐惧的眼神,颤抖的双手,表明了她现在多么的害怕,可还是对着明晃晃的刀尖摇了摇头。
婴儿的哭声骤然尖利,又瞬间消失,妇人哀嚎着死命的扑过去,却被死死按在地上砍去了双手双脚,然后用绳索绑着腰,高高的挂到了旗杆上。
“搬不搬?”
再次摇头,再次砍手断足,随着各队队主的命令,凡是拒绝的全被剁了手脚,高高的悬在旗杆上,数百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任由湍湍的鲜血随风流淌,痛苦的悲鸣和呜咽飘荡了不知多少里,直到血流尽而死。
残酷的虐杀终于击溃了人们心头的信仰,没有人再反抗,麻木的如同牛畜般机械反复的搬运着尸体,扔到柔然族赖以生存的神湖里。
整整一天一夜,鹿浑海里漂浮的尸体一眼望不到边际,湖畔站满老弱妇孺,那些尸体里有他们的儿子、父亲、丈夫和兄长,如今残缺不全的浸泡在湖水里,仿佛地狱里的景象。
老人、妇女们都没有哭,就连几岁大的孩子也只是呆呆的望着,如同行尸走肉,彻底没了先祖们的骄傲和野性。
此役不仅挖断了柔然的根,还打断了柔然的骨头!
元沐兰戎服飒飒,绝美的身姿倒影在朦胧的月光里,比星河还澄净的眸子透着淡淡的哀伤,她低声道:“师父,我知道这是国运之战,任何的心慈手软都会遗祸无穷。可这样戮尸毁湖,虐杀妇孺……只怕今夜过后,我再不能安睡至天明了……”
元光走过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像从小到大,每当她迷茫和困惑的时候做过的那样,他身材颀长,壮美,如同巍峨的大鲜卑山,静静的看着那近六万名柔然的俘虏,道:“征战杀伐,总不尽是那些诗人的笔尖叙述的金戈铁马的鼓角横吹曲,死伤在所难免……不过,我领军多年,从未杀过妇人和孩童,此次不得已而为之,回京之后,自去向大和尚求法,闭门诵经,以赎己过。万方有罪,罪止我一人,你只是听令行事,切记不要钻牛角尖,伤了武者的道心!”
他转身离开,虎目里深藏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战争,无论对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惩罚。
两天后,西北风起,魏军借风势放了一把大火,在火光蔓延了整个草原的氤氲之中,驱赶六万柔然人和数十万头牛羊南迁。
长长的队伍像是折翅的候鸟,不知是谁先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深山解谷口,白骨无人收。”
然后是数万人的合声:“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深山解谷口,白骨无人收。”
悲怆、苍凉、泣血,
闻之泪下!
元光让左卫将军长孙炁领两千骑兵负责押送俘虏,自带三万精骑连夜疾驰,绕道阴山,突然出现在三十万鬼方军的背后。
自长孙狄节节败退,元瑜和西凉签订城下之盟,回京后立刻解除了他的职务,任命斛律提婆为领军将军,收拢长孙狄败兵,然后在朔州和司州周边,依据地形逐步诱敌深入,但败多胜少,伤亡极大,最后坚壁清野,退守平城。
鬼方军距离平城二十里外的御河畔扎营,一边派出队伍四处劫掠民户和钱财粮草,一边驱使这些民户赶造攻城器械。等平城周边百里再劫掠不到人口和物资时,以五千魏国百姓为前驱,对平城发起试探性的攻击。
第一波箭雨把这些毫无防御的百姓杀伤了六七百人,表明城内绝不会因为怜悯而出现防守漏洞。紧跟百姓后面的鬼方军撑着简陋的木盾,背着装满土的布袋,挥舞着刀枪直接把百姓们赶下了护城河,箭矢和滚石纷纷自城头抛出,砸死和射死的尸体很快就充塞了河道,然后是数万鬼方军扔下土袋,成功将护城河填平,之后借助竹飞梯和云车,开始蚁附攻城。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精于骑射的鬼方军并不擅长攻城,也没有像北魏鲜卑族那样进行汉化和融合,所以守城方准备充足,各类器械应有尽有,而攻城方只有最简单的云梯,连抛石机都造不出来几架,还没把巨石掷出去,就被压得散了架,己方的兵卒砸死了几十个,严重影响士气。
统军大将乌勒祁虽是柔然的俟利发,除可汗之外,掌控军权,可并无太强大的军事才能。柔然军作战,就是仗着兵强马壮,人多势众,野战谁也不怵,只有魏国的百保鲜卑勉强可以称为对手。
所有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枉然,因此造成了柔然的将军们都不爱什么战术兵法,这也是为何元瑜看不上柔然,轻蔑的把他们称为蠕蠕。
而平城的攻城战彻底暴露了这一缺陷,面对北魏的帝都,城高墙坚,接连苦战了五日,伤亡了两万多人,可是连墙头都爬不上去,更别说破城而入。
乌勒祁改变策略,决定围城,同时分兵三路,各率两万人,南下肆州、汾州、燕州烧杀抢掠。这样做既可以减轻粮草压力,也可以通过袭扰地方,逼平城里的守军出城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