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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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毗婆沙!”
  竺无尘和徐佑金陵见面时已经晋升小宗师,今日再会,修为又有精进,浑身上下原本练到了铜皮铁骨的境界,现在看上去却又变得柔软和松弛,颇有返璞归真的妙法无穷。
  可不管怎样,面对徐佑时眼里的狂热和尊崇多年来从没变过,屈膝施弟子礼,然后乖乖的站到身后,倒像是跟随徐佑左右的部曲。
  竺无漏从牛车里走出来,倚着车厢,低头望着徐佑,他的脸映着傍晚的夕阳,纵横的刀痕里似有光芒流动,轻轻笑道:“徐郎君,没想会在钱塘重逢!”
  徐佑突然明悟,竺无漏已入念境!
  无漏功共五境,舍、念、智、乐、一心,竺无漏舍掉皮囊,破而后立,入舍境后恢复了武功,又在得知竺道融身死,佛门尽灭之后,苦思眷念时踏入了念境的山门,距离小宗师仅仅差那临门一脚。
  不过,他始终不肯改口称徐佑为大毗婆沙,这点倒是很有趣!
  僧人们都被安置在玄机书院接近山顶的几处院子里,下山的通道只有一条山路,两侧和后方是悬崖和陡坡,只要守好院门,没人能够随意出入。先来的主动带着后来的熟悉环境,等斋饭做好,趁着月光,于院子里摆满食案,众僧有序入坐。由于六家七宗的宗主全部罹难,竺道融的弟子里,法字辈的也只剩竺法汰和竺法识两人。而竺道融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竺无漏为下任宗主,他又有佛子的名号,所以客座之中以竺无漏为尊,陪在徐佑旁边。竺无尘丝毫没有身为小宗师的觉悟,乖乖的坐到下首的人群里,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席间很是沉默,竺法汰年过五旬,不会武功,经过这么多惨变,显得老态龙钟,几口米饭下肚,舟车疲惫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如何还有精神和徐佑应酬?竺法识和冬至清明等人在后面的船上,此时尚未抵达钱塘,其他人或者不熟,或者身份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竺无漏和徐佑笑着说上几句话。
  宴席过半,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徐佑抬头望去,是竺无尘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他夹着斋菜,送到口边,不由想起了那些惨死的僧众,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道:“佛法东渐以来,历朝历代,多少大德高僧呕心沥血,方能在此间设像行道,百有余年,尝尽艰辛万苦,正法遂兴。乃至于招提栉比,宝塔林立,金剤与灵合比高,广殿同阿房等壮,又是何等的盛况?可今夜回望江东,遍地断瓦残垣,经书神像焚于业火,比丘沙弥死于刀兵,我辈惶惶不可终日,都道末法将临,必然导致正法衰颓,僧风浊乱,岂还有闲情逸致,对月而食么?”
  一僧悲痛,众僧皆哭。
  泣声远远的传开,又消没在层峦叠嶂之间,徐佑静默不语,竺无漏轻叹道:“时当末劫,法运垂秋,痛心而下泪,绝非对徐郎君有任何不满,万望宽宥一二。”
  “法师言重!”
  徐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长身而起,目光扫过这些如丧考妣的在食案间缓步徐行,道:“佛在世的时候,称为正法,如是五百年;佛涅槃以后,而有些大弟子们还在,称为像法,如是一千年;再以后,于佛法中钝根少信,得道者极少,乃至渐渐于三乘中,信心成就者,亦复甚少,所有修学世间禅定,发诸通业,自知宿命者,次转无有,如是一万年,称为末法!然而你们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末法并不是说佛法不存,而是说没有人能够静心修持佛法,为外道所迷,述意、五浊、时节、度女、佛钵、讹替、破戒、诤讼、损法,所以不能悟道,不能正果,就连佛陀也承认佛法其实并没有没落的时候……”
  先前哭泣的僧人颤巍巍站起,抹去泪痕,恭敬的道:“大毗婆沙,弟子有惑!”
  徐佑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温声道:“请讲,我试为法师解惑!”
  “《法尽灭经》、《同性经》《法苑义林章》《占察善恶业报经》《摩诃摩耶经》等等,三藏十二部教典里记录太多关于末法时期的论述。可大毗婆沙却说佛陀不认为有末法,敢问……”他犹豫了下,似乎觉得当众质疑大毗婆沙有失礼数,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道:“敢问出自哪本经卷?”
  “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
  “《华严经》?”
  《华严经》是昙谶南渡之后,被竺道融关在本无寺的万佛阁中,经年累月方才译出成卷。不过只有六十卷,和后世由武则天主持完善的八十卷《华严经》相比,有诸多缺失和遗漏的覅地方。可卷帙虽有缺失,那也是《华严经》,号称经中之王,犹在也是经中之王的《法华经》之上。
  此经译成后,由于法理经义比般若学更加宏大和精妙,也有少许出入和矛盾的地方,或者是惧怕《华严经》盛行,盖过了六家七宗的风头,所以被竺道融束之高阁,除过本无宗的高僧,余众拜读过的少之又少。
  更重要的是,《华严经》在天竺也曾被埋没多年,后经龙树菩萨宣扬,才开始逐渐为世人所知。而真正把《华严经》发扬光大的,是从魏晋南北朝时受到当时东土佛门的追捧以及隋唐历代高僧接连的注疏讲经,方长盛不衰。
  然而此时,《华严经》的重要性,昙谶和竺道融死后,有且只有徐佑一人知晓!
  “不错!正是《华严经》!此经乃佛陀证道之后的第二个七日,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是教法中的根本大法,故为称性本教,亦称初顿华严。通此经者,可以明缘起,辨色空,约三性,显无相,说无生,论五教,勒十玄,括六相,成菩提,入涅盘,堪称独尊三藏。”
  中年僧人惊声问道:“此经现归何处?”
  徐佑转头目视竺无漏,竺道融命他们先行撤离金陵,自然存了万一失败,保存沙门典籍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话,《华严经》也该随身带着。
  竺无漏口宣佛号,道:“《华严经》共计六十卷,安好无恙!”
  “好好好!”中年僧人雀跃不已,醒过来才觉失了佛心,忙双手合什,道:“小僧心无宗智现,不知可否借《华严经》一观?”
  众目睽睽,竺无漏不可能拒绝,微笑道:“智师兄多虑,不如我提议,六家七宗所有的典藏汇集一处,名为百千经楼,凡沙门弟子,不问何宗何派,皆可入内研读修习!”
  所有人无不称善。
  智现已对徐佑充满信心,虔诚的道:“请大毗婆沙继续解惑!”
  “佛说没有末法,何故呢?因为佛法是永恒的,不会变的,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末法只因为被外道毁了典藏和佛像,又让妖邪潜入心湖,诱使比丘破戒,致使如来妙法不见于文字,可到了那样可怕的地步,正法仍然存在,众生一样有佛性。再者说,现在远远不到末法之时,至少三藏典籍仍在,你们也在……”徐佑话锋一转,道:“须菩提你们都知道,他是佛陀十大弟子,号称‘解空第一’,也曾说过假使有人在末法时看了这个经,研究了那个经,也能与佛陀的大弟子们一样,达到信解受持的境界。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金刚经》里提过的第一希有。第一希有就是超凡而入圣;第一希有就是几乎等同于佛。有诸众生具大乘性,信佛秘密大圆觉心,那,这个秘密是什么?”
  徐佑不怒而自威,明月照身,星河垂野,如天地并立,手指众僧,道:“秘在尔等心中!”这是禅宗六祖的经典名句之一,他借来装
逼,恰当其时。
  满院子响起哗啦啦的膝腿和食案的碰撞声,众僧仓皇而起,无数道目光流连在徐佑的脸上,仿佛那里正在绽放光明。
  “正法、像法与末法,悉等无有异。真正度人的佛法永远不会消失殆尽,法不会末,末的是人心,你的凡心不死,就会永远的处于末法时期,即使是遇到真正的佛法,也会擦肩而过。”徐佑口吐莲花,立成一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他算是打定主意,要把六祖的名句剽窃到底了。
  扑通!
  智现屈膝跪地,额头紧贴青石,徐佑以手抚其顶,道:“诸比丘,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们今世能入沙门,习佛经,必定是在正法和像法时曾与佛结缘,被佛陀种下过善根。今逢乱世,只要我沙门弟子断恶修善、积功累德、护持正法、精进修行,必将使佛法薪火相传、久住世间,那就再无末法。”
  众僧纷纷跪伏,高声齐呼“大毗婆沙”,智现更是仰望着徐佑的身影,激动的浑身颤抖,泪落如雨。
第十七章
半步山门
  竺无漏同样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看不见情愿不情愿,可此时此刻,徐佑背对着他,一人独立,百僧屈膝,他心里作何想,根本不重要!
  大势所趋,若是在徐佑的地盘再被竺无漏把佛门这股强大无匹的势力拉拢过去,徐佑早就死在了多年前的明刀暗箭之中,又怎么会有眼前的这片基业?
  当即宴席不再进行,徐佑率领众僧,于院外东西两侧的莲花池里,各取莲花一朵,别于衣襟,对西天而拜,以此表明抗争之心,护法之坚。
  又因这满院黑衣僧戴莲花沐浴月光下,显得圣洁无比,又暗含佛家舍生度人之禅意,佛门后来被统称为莲花宗,六家七宗的称呼渐渐不复存在。
  此后数百年,佛门由于大乘经义的不同,再次各宗林立,然而开创各宗的始祖大都出自今夜的玄机书院之内,无论彼此间如何争辩不休,可是全部以出身莲花宗而自觉荣耀。
  此全徐佑之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安顿好众僧,徐佑回到明玉山,冬至等人乘坐后船,也刚刚抵达。徐佑先打量她一番,笑道:“晒黑了不少……”
  冬至吐吐舌头,拉着方斯年,道:“我还好了,总是宅子里待的时辰多点,斯年跟着清明没日没夜的四处救人,可小郎你瞧瞧,肌肤越发的晶莹剔透了呢!”
  方斯年撇撇嘴,道:“白了又不好看……我还是觉得以前在村里时黝黑的模样看着顺眼……”冬至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是,女儿家至要紧的是黑的健硕,白了就显得弱不禁风,不好看,对不对?”
  方斯年嘻嘻笑著作揖,调皮的赔了个不是,望着徐佑委屈的道:“小郎,我在匡庐山见到秋分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个人跟着那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
  朱智遵守诺言,把匡庐山送给了宁玄古,这几个月来宁玄古忙于开宗立派,秋分身为得意弟子,如何走得开?哪怕宁玄古念她思乡情切,肯放她回来,以那小丫头的性子也多半不肯。
  “她怎么样?”
  冬至知道徐佑和秋分的感情,恐怕连张玄机和詹文君都比不过,忙道:“好着呢,秋分也不知道跟着宁真人练的什么神功,远远看去,真的像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凌波仙子,不过如此了!”
  徐佑笑道:“宁真人神通广大,短短五六年,竟把秋分调理的完全变了个样,确实比跟着我做个小丫鬟出息多了。”
  冬至垂下了头,心想:其实,她未必会这样觉得……
  清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徐佑,道:“朱刺史的信,他让我转告郎君,时机已至,临川王不日将率王府众多幕僚前往扬州,和江夏王东西呼应,一同举义,讨伐逆贼!”
  徐佑接过信,轻轻颠了颠,如鸿毛,却又如山岳,目光越过天幕,望向遥远的金陵城,脸色坚毅无畏,低声道:“该开始了!”
  第二日大早,徐佑亲赴吴县面见顾允,商议如何安顿临川王之事,最后决定在吴县西南、震泽湖之滨的天平山为开府设衙之处。天平山是顾氏的产业,山景秀美,奇峰、怪石、清泉,被誉为吴郡第一山,沿山而建田墅,园林亭台,鳞次栉比,周边数十里开阔地带,可安营驻军。
  随后,徐佑在顾允的陪同下参观了张槐的平江军,只见军容整齐,兵卒战意盎然,攻守间进退有度,可称精悍。张槐麾下有个校尉杨谟,故意问起徐佑在钱塘练兵心得,又问比平江军如何?
  徐佑惭愧道:“佑不知兵,全仰仗几名旧部料理军务,只不过新募的兵卒多是流民,不听管束,又生性愚钝,实在难以操练。还好经过大半年的磨合,如今勉强成军,可还是差平江军太远了!”
  杨谟哈哈大笑,傲然道:“平江军从四姓望族里选良家子,要么识文断字,要么长于刀弓,我们折冲知兵善战,训练有方,徐郎君倒也不必气馁。”
  张槐现在是折冲将军,朝廷封赏的正五品实职,远非徐佑这个自封的军帅可比。顾允笑着看了杨谟一眼,道:“张将军,这位校尉是谁?”他现在城府日深,不会当着张槐的面动怒,可这个人算是记下了,敢这般讥讽徐佑,那就是往他顾某人的脸上抽鞭子,事后得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张槐容貌清雅,神色柔和,浑不似领军厮杀的人,不过也没有去年初见时的那种腼腆和自矜,举止间挥洒自若,笑道:“自吹自擂的粗鄙蛮汉,何必污了使君的尊耳?”他不动声色的替杨谟糊弄过去,接着转移话题,道:“微之谦逊太过,听闻你在钱塘设翠羽营,改弦易张,新法辈出,练出的兵个个如狼似虎,怕是平江军也只能望其项背……”
  “景逸这是要捧杀我么?”徐佑苦笑道:“四姓门阀,百年底蕴,方才造就了平江军之雄,我又没有天师道撒豆成兵的本事,七八个月能让那群兔崽子拿起枪手不晃就算满足了!”
  “哦,微之觉得练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兵?”
  “上得战场,面对强敌,口中有唾即可!”
  杨谟还不自知已经上了顾允的黑名单,忍不住笑道:“郎君对好兵的要求未免太低了吧?”
  徐佑笑而不语。
  顾允脸色阴沉了下来,张槐微微叹了口气,道:“杨谟,我之前以为你才堪大用,所以提拔你作了校尉,现在看来,是我无识人之明,还是再当两年军侯磨磨性子吧。”
  杨谟惊诧莫名,却又不敢违逆军令,脸蛋憋的通红,羞惭退去。徐佑其实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张槐处理自家军务,他不好多说什么。
  参观完军营,张槐突然道:“使君可否让我和微之单独相处片刻?”
  顾允看着徐佑,见他点头,笑道:“好!”说完先行离开。徐佑猜不透张槐的用意,并且他明确感觉到此次见面并没有上次北顾里之变联手平定白贼的和谐与惺惺相惜,相反似乎还有点淡淡的抗拒和疏离。
  “景逸兄有话对我说?”
  房间内张槐沉默了良久,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可见即将要出口的话如鲠在喉,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在意,道:“阿姊……她可好么?”
  张氏的阿姊,自然是指张玄机。徐佑扬了扬眉,道:“挺好,每日读书写字,逗弄两头白鹅,尚算顺心!”
  张槐抬头凝视着徐佑,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骤然如剑光般凌冽,然后缓缓躬身作揖,道:“徐佑,照顾好她,万万不要负心!”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徐佑没有伸手搀扶,任由他弯着腰,淡淡的道:“张将军,玄机肯垂青下嫁,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自会珍惜。至于我会不会负心,只需要玄机知道就好,还轮不到不相干的人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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