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80部分在线阅读
只不过萧药儿身边有穆兰这个三品小宗师,还有清明和实力已经深不可测的明玉山,萧勋奇的夹袋里未必还能掏得出足够的筹码。
金陵之变,导致武道凋零,影响实在深远和广泛,要不然萧勋奇执掌司隶府,何至于捉襟见肘到这样凄凉的境地?
冬日的两岸林木萧瑟,江风骤起,呼啸声如万兽齐奔,阴沉沉的天气看不到点点星辰,浓郁的化不开的黑色从天际挥洒到了眼前,好似老天随意写就的一笔。徐佑坐在舟头,指节轻轻的打着拍子,口里哼着前世里的流行小曲,清明站在他的身后,仿佛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舱室里萧药儿无意识的翻滚了身子,然后又抱着被子沉沉睡去。穆兰微微扬起螓首,侧耳听了听,然后重新躺下,复归于平静。
说不在她面前晃荡,果然去了舱外,此人倒也有趣!
一路无话,等进了钱塘县城,徐佑为她们租了牛车,笑道:“从西门出城,二十多里外就是明玉山,你们通禀姓名,自有人带你们上山。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
说完掉头就走,萧药儿吓了一跳,忙追了过去,拉着徐佑的袖子,楚楚可怜的望着他。徐佑低声道:“别怕,我已事先派人安排好了,文君就在山下等你,你们在金陵就认得,无甚大碍。等我这边事了,立刻回山再做安置。”
萧药儿无奈点了点头,目送徐佑离去。刚准备上牛车和穆兰前往明玉山,穆兰突然道:“钱塘可有美食?突觉腹饿,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萧药儿愕然,继而想到穆兰在吴县时对美食的偏爱,并没起疑,道:“好啊,我听说钱塘吴会楼有道名菜叫白瀹豚,色同琥珀,含浆滑美,可以去尝尝看。”
穆兰拉着萧药儿上了牛车,对御者道:“去吴会楼!”
第八十章
水远烟微白鹭飞
吴会,自汉朝时就特制为吴郡和会稽两郡,这座吴会楼以此命名,彰显了店家的小目标,要把店开遍两郡之地。入内寻了座位,点好了饭菜,穆兰借口离席,到了后院僻静处,轻轻拍了拍手,两个衣着打扮和南人近似的男子出现在她跟前,以鲜卑人的礼节行了一礼,同时说道:“参见灭蒙!”
灭蒙鸟,青羽,赤尾,是凤鸟的一种!
北魏官制分内外朝,内朝以中曹、龙牧曹、羽猎曹和侯官曹为主,外朝则是学自楚国的三省六部机构。
而侯官取法少昊,以凤鸟为图腾,隶属侯官曹,分内外,分别监督在京的王公百官和在外诸州军镇。内外侯官又被称作“白鹭”,寓意是他们应该像脖颈高挑、和双腿细长的白鹭那样居高望远,探究不法。
侯官直接听命于皇帝,和楚国的司隶府近似,但又有不同,因为侯官必须由鲜卑人担任,也就是所谓的七姓十族。鲜卑族拓跋氏祖先将治下分为七处,使诸兄弟摄领,此为七姓,后来又加上三个叔父,称为十族。七姓十族不能与别姓通婚,祭祀时也只能七姓十族的人参与,后来元瑜登基,改革礼制,将七姓十族重新划分为皇族元氏和八大姓,但侯官仍然只能由这些国姓的子弟担任,平时他们的身份隐秘,内侯官杂乱于府寺间,以求百官疵失,可以随意捉拿,可以刑讯逼供,甚至可以就地处决。而外侯官则游弋于边界和敌国,威慑镇将,打听情报,绘测地图以及收买、离间南朝的文武要员。
侯官皆以鸟为号,内侯官的主官为皇鸟,外侯官的主官为鸾鸟,其次为灭蒙、龙雀、雪莺,最低的职官为白鹭。
对比楚国司隶府的鹰鹯和卧虎两司,内外侯官的权力更大,危害性也更高,可论起实力,双方不相上下,多年来明里暗里交手无数次,互有胜负,各有千秋!
穆兰淡淡的道:“我们身在楚境,不可大意,这些鲜卑人的礼节和称呼就免了吧,以后称我穆女郎!”
“是!”两人恭敬的道。
“目标确定了吗?”
其中一男子道:“七成的把握!”
穆兰微微笑了起来,翘起的唇角像极了挂在星辰之上的明月,可双眸闪耀的光,却似乎比钱塘渎的海风更加的冰凉彻骨,道:“七成?楼祛疾,你身为二十四龙雀之首,奉上命执掌江东白鹭多年,说是可以和司隶府分庭抗礼,结果我要你办点小事,却足足耗费了三年时光,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到头来告诉我不过七成的把握?”
“节下失职,愿受女郎责罚!”名叫楼祛疾的男子身材颀长,脸部的轮廓如斧凿而成,线条刚毅分明,目光沉静幽邃,透着玄妙的魅力,道:“然而江东数千万之众,寻一人如大海捞针,实在艰难。节下费尽心思,既要避过司隶府的耳目,又要暗中寻访打探,若非偶然得知钱塘似有目标人物的踪迹,怕是再耗时数年,也未必能够得到线索。”
他不卑不亢,话里话外,无不表达着心里的不满,显然并没有把穆兰放在眼里。另一人垂着头,立刻接过话道:“女郎息怒,楼龙雀自接令以来,夙夜匪懈,绝无半点怠慢女郎的意思。只是江东形势复杂,汉人的心肠又弯曲多疑,若是大张旗鼓,怕是惹来麻烦,也威胁到目标人物的安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这四句出自《诗经?大雅》,鲜卑族人大多不善诗书,能仓促间引经据典者,绝非等闲之辈,穆兰认真看了这人一眼,道:“你就是于忠,号称江东万事、皆在囊中的于九郎?”
此人叫于忠,白鹭官,二十岁许,其父是北魏内行曹的内行令,位高权重,他和楼祛疾自幼结识,关系甚好,能言善辩,对汉人的文化和语言研究颇深,在北魏朝中也颇有名气,所以可以不顾尊卑,出面来打圆场,见穆兰没有动怒,心下稍安,继续说道:“前些时日得知女郎要亲来江东,楼龙雀也知七成把握难以交代,故不惜以身犯险,欲潜入明玉山探个究竟……”
“哦?”穆兰望向楼祛疾,道:“你去了明玉山?”
“说来惭愧,明玉山防御森严,我半月前曾秘密潜入,只到半山腰就差点触碰了阴阳十八局的秘术禁制,无奈退了出来。”楼祛疾也不是当真要和穆兰对着干,只是觉得穆兰从王都来江东,就像是敲木鱼的和尚进了耍符箓的道观,不了解情况就妄加评议,未免有点委屈和不服,这会见于忠给了台阶,穆兰也无继续责怪的意思,也就顺坡下来,回道:“除此之外,明玉山有左彣坐镇,据说此人已入三品,刀剑双修,不可小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节下没有再次尝试潜入,所以截止目前,仅仅七成的把握,有负女郎重托,节下羞愧难当!”
穆兰不置可否,她来江东办事,还有借助楼祛疾的地方,略加斥责即可,真闹将起来,对后续的谋划不利,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先随萧药儿上明玉山,若能确认目标,再想办法救人。你调集了多少人来钱塘听令?”
楼祛疾犹豫了下,低声道:“除过我和于忠,尚有七名白鹭……”
这次于忠学乖了,不等穆兰发话,忙解释道:“女郎,此次我等深入腹地寻人救人,都非奉主上的诏令,能调来七人,已经是楼龙雀殚精竭虑的结果了。一旦出事,女郎身份尊贵,或许尚可避免朝中非议,可龙雀他定会受到重责,实在担了天大的干系……”
“于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女郎钧令,我不得不听从而已,调来七人,既不影响别处的布局,也足够应对钱塘的局面。”楼祛疾羞恼的瞪着于忠,然后撇过头去,似乎不敢和穆兰对视。
于忠笑了笑,楼祛疾仰慕穆兰的事,只有他这个兄弟兼下属知道,平常掩盖的极好,刚才甚至不惜当面流露出几分抵触,其实是为了遮掩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说来也怪不得楼祛疾,他年不过三十,已经位列五品小宗师,执掌江东白鹭,算是侯官曹的一方诸侯,而楼氏在北魏也是八大姓之一,门第极高,可面对穆兰,连爱慕之意都不敢显露,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穆兰和她背后所代表的一切,让他望尘莫及,不敢造次。
穆兰仿佛没听到于忠调侃的话,绝美的容颜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坚定之意,高挑的身子站立笔直如枪,恍惚之间,只有经历过沙场征战才有的肃穆和萧杀扑面而来,道:“不必考虑后果,此事只许成,不许败,哪怕你我全都战死江东,也要把人安全送回北地。若能侥幸留得性命,日后朝中内外,再无人敢对两位有任何责罚!”
于忠等的就是穆兰这个承诺,他是于氏的庶出,在家族里不受待见,也不受父亲喜爱,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跑到江东来做白鹭官。不过他心机深沉,比楼祛疾更有谋略和见识,深知功名出于险境,只有立下大功,才能出人头地,现在搭上穆兰这艘不会沉没的大船,若不积极表现,岂不是地地道道的蠢材?
“女郎以三品神姿威震漠北,小小江东,怎会折戟?我等甘附骥尾,定当无往不利!”
“去吧,做好准备,随时动手!”
“诺!”
回到楼里,穆兰从容如常,萧药儿并无任何怀疑,道:“阿姊快来,这白瀹豚果然好看的紧。”
等用过了膳,两人乘牛车往明玉山驶去。距离山脚还有十里远时,遇到路口设立的关卡,共十人一队,身着深红色的戎服,跟其他地方的部曲穿的裲裆衫大有不同,圆领、窄袖、右衽,领口和前襟各有一枚扣袢系着,长度在小腿到脚面之间,最奇怪的是腰部以下左右开叉,裤腿紧身贴合,塞在乌云短靴里,腰挂统一制式的长刀,显得神完气足,精锐彪悍,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徐佑根据唐代缺胯袍改进的戎服,完全摒弃了之前戎服的拖沓和简陋不堪,从形体观感和实用性上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本来缺胯袍就是从南北朝时期的戎服演变而来,选择它来改进,不至于步子太大扯到蛋,完全脱离时代审美,也不至于遇到的各种反弹和阻力。他一直坚持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因为实力弱小,没有犯错的本钱和容错的底子,所以但凡革新,哪怕只是戎服,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
看惯了裤管上绑着束带、如同两截莲藕蓬松的裲裆衫,再看眼前的这些人,穆兰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住了,听那队主问道:“两位女郎是游山,还是寻友?若游山的话,明玉山周遭十数里,全是徐氏的产业,现因冬日休养生息,故封山三月,还请见谅!若是寻友,请通报名姓,我等自会前去核实!”
他声音清朗,笑容和善,说话条理分明,举止间有着军人的锐气,却并不因为面对的是百姓而恃强凌人。
见微知著,统军的主帅必定是个精通军伍的大将之才!
是了,穆兰突然有种明悟,徐佑这些年以文才名显当世,可所有人几乎都忘记了,他出身义兴徐氏,乃江东一等一的武力强宗。
彼时猛虎卧荒丘,人皆说可欺,今日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择机而噬!
第八十一章
折翼钱塘
“我和文君是昔日故交,今日路过钱塘,听闻她现住在明玉山,特意前来拜访!”萧药儿记得徐佑临走时的交代,说是来见詹文君,避免人多口杂,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队主忙道:“原来是两位贵客,夫人吩咐过的,请随我来,方才得罪莫怪!”他微微躬身,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神态却并不谄媚,带了两名部曲跟着牛车,其他人继续坚守关卡,随萧药儿和穆兰抵达山脚下。
果然远远的看到詹文君站在两株高大的老槐树之间,四个侍女陪伴身后,她快步迎了过来,笑道:“这里两条大道,不知你从哪边来,只好等在上山的路口,怠慢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在金陵时负责收集各方情报,往来皆是公主、贵妇以及门阀世族的女郎,和萧药儿称得上熟稔。如今从郭家妇进了明玉山作女主人,骤然见到旧识,却没有半点的羞涩和局促,落落大方,自然而然。
萧药儿更不会介意这些,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抱着詹文君,嚷嚷道:“好阿姊,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詹文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这一路委屈你了,且在山中住下,等萧校尉消了气,阿姊再派人送你回京。”
“哼!”萧药儿嘟着嘴道:“我才不回去呢,让他着急去吧!”
詹文君低声抚慰了两句,松开萧药儿,抬头望着穆兰,歉然道:“我这妹妹顽劣的紧,多亏女郎沿途护送,才得以安然无恙,文君在此谢过!”
“我和药儿一见如故,夫人不必多礼。”穆兰很少在江东见到詹文君这样高挑的身材,和自己几乎不相上下,容貌透着几分英气,更像是北人,而不是南人,心中生出亲近之意,道:“夫人如何得知我们要来钱塘?”
“黄郎君派的人昨天就到了,我本来要去码头迎接,只是山里繁琐的小事太多,实在走不开,以至未曾远迎。”
“夫人认得黄郎君?”
詹文君笑道:“是,他和微之是至交好友。”说完拉住萧药儿的手,邀请两女上山。众人循着修葺平整的石阶蜿蜒行了数里,眼前的山势变得陡急起来,临着旁边的悬崖峭壁造起了八九尺高、十几尺宽的城墙,中间留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城门,墙上有垛口,一队部曲手持臂张弩,居高临下,就像是镶嵌在山体里的铁壁,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门洞,眼前再次开阔,然后穿过密密的枫树林,又接连经过了三道关隘,无不设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险峻处,周边零零散散还造有许多望楼,箭楼和角楼,大都隐藏在峰峦叠嶂之间,视野开阔,互为犄角,如果从上空俯瞰,可以发现这些军事设施遍布明玉山全境,几乎封锁了所有上山和下山的道路,真的是连只鸟都飞不过去,难怪楼祛疾身为小宗师,竟连潜入山中都做不到。
时不时的还有巡逻部曲,皆十人一队,装扮和之前遇到的差不多,同样的锐气蓬勃,精悍过人,遇到詹文君一行立刻笔直的站在道左,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等人走后继续一丝不苟的进行巡视。
哪怕以穆兰挑剔的眼光,明玉山的这些部曲已不可小觑,他们身上虽然缺乏战场锤炼出来的杀气,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只要上阵打几场仗,心气不散,马上就能转化为真正的精兵。不过天下最精锐的兵种穆兰也见识过,单单如此,并不能让她觉得好奇,而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和江东那些沦落成门阀贵族私人奴仆的部曲最大的不同,是这些人骨子里露出来的骄傲,那种感觉很难言明,像是对身在军伍这件事充满了自豪感和归属感——世所周知,从军乃贱职,部曲和奴仆等同,怎会骄傲的如同良家子似的?
穆兰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江东存在的普遍现象,而是以徐佑为家主的明玉山所独有,这让她对徐佑的好奇心再次上了层楼。
和萧药儿分开后,徐佑并没有走的太远,而是去了距离吴会楼两个街道的一处民居。这里从外部看和普通民居毫无二致,实则是冬至安置在钱塘的秘密据点,一家四口,两老老少,身家清白,却全是冬至的眼线。这会两个年轻人随清明出去办事,只留下两个四十多岁的老夫妻陪在徐佑旁边,闲话家常,看上去其乐融融。
没有等待太久,清明推门走了进来,冬至跟在身后,神情兴奋,脚步轻盈,叫道:“小郎,抓了条大鱼!”
“哦?”徐佑打趣道:“多大的鱼,让你这么喜笑颜开?”
“嘿,反正不小!”冬至走到徐佑身旁,三月未见,那大半的欢喜是为了徐佑能够平安归来,道:“果如小郎所料,你们刚刚离开,两个男子就悄悄跟着萧药儿和穆兰去了吴会楼,然后小郎猜怎么着?那叫穆兰的索虏撇下萧药儿,到后院和这两个男子密会。她的地位必定极高,两男子对她毕恭毕敬,万分小心的伺候着,生怕被老虎吃了……”
穆兰的修为深不可测,比老虎可厉害多了,清明虽然有自信不会被她发现,但为了万无一失,他只是跟着两男子到了吴会楼外,由冬至安插在吴会楼里的侍者接手跟踪,从厨房到前堂,端着饭菜正常从后院经过,捎带着偷瞄了两眼,并不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毕竟只要确认穆兰和别人接触,就说明她跟着萧药儿来钱塘必有所图。这又不是升堂审案,不必非得听到三人的对话内容才算证据确凿。
之前徐佑在吴县耽误一日,暗中派了人提前回来通知冬至做了周密的安排,以钱塘现在构建的情报网,在敌明我暗、有意针对的情况下,没有人能逃出冬至的布控和掌握。
哪怕三品小宗师也不行!
“落脚点跟到了吗?”
清明点点头,道:“在郎君曾住过的东门那些安置流民的义舍里,共有九人,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三处不同的房舍。其中一人入了五品,其他人皆不足虑。”
徐佑目光灼灼,唇角溢出笑意,道:“你说,穆兰是原本就打算来钱塘,还是偶然救了萧药儿后临时决定随她同行?”
清明显然思索过这个问题,道:“穆兰是北人无疑,出身穆氏,八大姓之首,身份应该很是贵重,其他人要么是穆氏的私兵,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