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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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自去照顾履霜睡下,徐佑和左彣在一起说话,道:“风虎,等用过了午饭,你且辛苦一下,去访一位名医,给履霜再做一次诊断。另外,打听一下哪里有牙侩,找懂行的寻一处合适的宅子,价钱在五十万上下,不要远离闹市,但也不要太嘈杂,最好古朴一些,雅致一些,别看上去就像是富商大贾的金屋华殿……”
  牙侩的存在由来已久,定物价、通交易,算是从事商业贸易中介的先驱。先秦及汉代,称驵、驵侩,到了魏晋隋唐称牙、牙郎、牙侩,宋元明清又有引领百姓、经纪、行老之称,再后来一般称之为牙人。这种人混于市井之中,交游广阔,能言善辩,每当商人货物至者,游走于逆旅和邸店间,南北物价,凡米、盐、帛、丝、鱼、绢、纸、铁、炭、果等,高低悉听断于彼,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虽多为商人厌恶,可此时货运经水路流转,动辄数百里,人生地不熟,没有牙侩居中说和,许多交易根本无从谈起,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忍耐了之。
  左彣道:“五十万钱?郎君,会不会太贵了点?”
  《宋书?后妃明帝陈贵妃传》里,在金陵买一所面阔三间并且精装修的瓦房,只需要三万钱而已。《法苑珠林》里也说在钱塘建一座像样的寺院,所费也不过三万钱。由此可知,钱塘房价虽然不低,但也不会超过金陵,五十万钱的数目委实过大,所以左彣有此一问。
  “风虎,目光要放长远,买宅子不能吝啬钱财。有时候,住的好一点,不仅能让自己的身心愉悦,而且,修好梧桐树,才能引得凤凰来!”
第十四章
鹿脯失窃之谜
  送午膳的侍者依然是一身修剪得体的青衣,进退有度,恭谨有礼,脸上的微笑似乎专门用镜子照着印出来的一样,恰到好处的热情,不多一分,多则谄媚,不少一分,少则生疏,真真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徐佑净了手,招呼左彣和秋分一起用膳,食案上摆着酥油、乳腐、鱼生、白菹、蒸藕、瓠叶羹、羌煮鹿头等等十数道菜,有荤有素,有烹煎有蒸煮,精美的白瓷完美的搭配着各式菜色,从刀工到摆盘,从色泽到香味,点点细微之处,可见此处主人的风雅和周到,就如同一笔挥洒由心的好字,还没有入口,已让人垂涎三尺。
  徐佑尝了口白菹,滑腻香嫩,顿时胃口大开,道:“这个好,别处不曾吃过,是你们钱塘的独有的吗?”
  侍者应道:“郎君说的原也没错,时下钱塘人多爱做这道白菹,不过究其根本,却是多年前从北魏的胡人传过江东来的。”
  原来是少数民族的饮食风格,怪不得口味这么重,徐佑好奇问道:“如何做法?哈,若是涉及贵店的秘法,那就不必说了。”
  侍者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白菹的做法钱塘人人皆知,只是看火候做的到不到位。取鹅、鸭、鸡白煮者,夹杂鹿骨,斫为长三寸、广一寸大小,下到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覆盖其上,用盐、醋和肉汁沃之一个时辰,方才能端到席上。不过此道菜略觉油腻,郎君用过少许后,可再尝一尝蒸藕,舌中肉香未散,辅之藕片的清凉软糯,另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徐佑言听计从,夹了一片蒸藕细细嚼咽,果然如同侍者所说,舌尖的味蕾在两种完全不同的食材的交互刺激下,竟让人回味无穷。
  “蒸藕,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用水和稻穰、糠洗净泥藕,斫去藕节,取蜜汁灌满藕孔,溲苏面,封下头,蒸熟后除去面,洗去蜜,削去皮,以刀截成均片,奠之。对不对?”
  侍者笑容不减,道:“郎君大才,说的一字不差!”
  “会说话,听起来顺耳!”徐佑哈哈一笑,道:“风虎,看赏!”
  左彣摸出百余钱,刚要递过去,侍者躬身婉拒,语气十分恭敬,道:“谢郎君恩赏!不过我等仆役受郎主恩重,能以卑贱之躯伺候贵人们,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领这份赏。”
  徐佑笑道:“不是嫌少吧?世间有不爱钱的人吗?”
  侍者一听此言,忙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道:“郎君言重了,小人整日介的食宿于此,夏衣冬裳从来没短缺过,每月还按例领有比别处多七成的俸钱,足够平日的用度。小人也爱钱,但钱真要是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去花,还不如知足常乐。”
  “祸莫大于不知足,你能明白这一层,已经比世上多数人都活的自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去吧,记得无事不要随意到院子里来,我这人喜欢清静,最烦别人打扰。”
  “诺!”
  侍者离开后,左彣叹道:“现在连我都想见一见这间逆旅的主人了……”
  徐佑笑道:“能将手下最普通的仆役调教的这般出众,主人恐怕也是钱塘城内数一数二的人物。想要见也不急于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
  用过了午膳,左彣出去找大夫,徐佑和衣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望着窗外夕阳西下,问起秋分,才知道一位姓刘的大夫已经来给履霜瞧过病了,断的也是里寒证,不过换了方子,以药石为主,食疗为辅,开了七天的药,让服完之后再去瞧过。
  “好转些了?”
  “嗯,大夫说幸好用药及时,江面上也没耽搁太久,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痊愈。”
  徐佑放下一桩心事,起来洗了把脸,走到院子中的古槐树下负手仰头,静静的看着最后一抹红云。
  像血肉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左彣风尘仆仆的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忙快步到了跟前,道:“郎君!”
  徐佑这才从凝视中惊醒过来,笑道:“房子找的怎样了?”
  “我托逆旅的侍者介绍了几个牙侩,不过要么是没有这么大的宅子,要么是处在闹市,周边鱼龙混杂,接连跑了五六个地方,没找到合适的。”
  “这件事不急,慢慢找,总会找到合适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左彣继续出去寻找牙侩,秋分在照顾履霜,徐佑一人无事,从西北的院子出来,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正中的一栋小楼上,这是对外也对内营业的酒楼,上下三层,座无虚席,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侍者帮徐佑在三楼靠窗的黄金位置寻了一个座,徐佑随便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壶茗汁,也就是所谓的花茶,口感略甜。然后极目远眺,被古往今来无数人称颂的钱塘湖在烟波缭绕之中,若隐若现。
  一直坐到中午,徐佑才下了楼,转过几道回廊,经过一间客舍时,突然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还说不是你?同舍只有你我二人,我丢了鹿脯,你岂能脱的了干系!”
  至宾楼里并非都是像徐佑所住的那样的独家小院,也有一间间的客舍,根据装饰奢华程度不同,分为上房、中房和下房,以及给仆役和部曲居住的通铺。而有些时候,有些钱财不是太富裕的旅客,又不想去通铺跟人挤靠,就会和其他不认识的旅客共同承担客舍的僦钱。
  自五胡乱华之后,南北对立,早年间的驿站、邮亭大多荒废,逆旅业大肆兴盛。由于其私营的性质,对过往的行人和住店的客人的身份不会过多的留意,这也造成了逆旅中“jianyin亡命、多所依凑”的现象十分严重。
  像这种失物的纠纷,往往一日间就要发生数起,大家都见怪不怪。徐佑暗自摇头,鹿脯不是等闲的食物,拿到市面上甚至能当做钱币流通,也难怪失主这样的恼怒。
  他刚准备离开,一个人从客舍里面撞碎房门摔了出来,徐佑躲避不及,只好伸手抱住,一股大力涌来,他踉跄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走廊的廊柱,胸口猛的一痛,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客舍内跟着出来一人,身材修长,容貌本来还算俊朗,只是鼻窝内侧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完全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他头带折上巾,身着宽袍,脚下是木屐,满脸怒色,道:“今天要不把鹿脯交出来,我让你离不了钱塘!”
第十五章
破衣难抵万金脯
  徐佑松开了手,往旁边退开两步。摔出来的那人扶着廊柱勉强站立,低声咳了两下,唇角流出一丝血迹,道:“冲撞郎君了,失礼莫怪!”
  “无妨!”
  徐佑回了句,这才看清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黝黑,有风霜之色,低垂的眼睑遮掩了双眸,但被人殴打辱骂,神态却很平静。
  他转过身去,对着门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从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偷。”
  兴许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极而笑,挽了挽宽袖的袖口,握着拳头,就准备过来继续动手。这时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有人看不过眼,道:“他既然否认,说明此事有蹊跷,还是说理为先。真的说不明白,再到县衙具状不迟,何必动手动脚?”
  “这话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贼,也要证据确切之后才能定论,如此草草听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众。”
  这两人刚说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窃声道:“你们是外郡来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来也是,这位可是钱塘有名的游侠儿,唤做窦弃,平日不得罪他,还要被欺压三分,更别说今天有人胆敢偷他的鹿脯……你们外郡的人,出门求财求个平安,还是不要贸然蹚这样的浑水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虽然心中不服,但知道这人也是好心,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头退到人群当中,不再言语。
  窦弃见只凭名声就能让外人闭嘴,越发的自得,道:“既然诸位认得我窦弃,我就跟你们分说分说此事,免得有些人以为我仗着本县的身份故意欺压外来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这个狗辈,长的獐头鼠目,早就心怀不轨,数次暗中觊觎我藏在床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里,等我办事回来,榻下的匣子大开,里面的鹿脯不翼而飞。诸位说说看,我找他要还,有没有错?”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大部分都觉得窦弃的怀疑有理有据,并非空口白话,不出意外,十之八九就是这个人偷了鹿脯。一时望过来的目光多是鄙夷、厌恶和嘲弄,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窦弃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时代的游侠儿,整体来说,分为三类,一是轻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国志》里说曹操少年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并且他和袁绍还曾一同为游侠,四处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间持刀将新娘子劫持。他们二人都出身名门,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属于不良青年的范畴。第二种是为非作歹为、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晋书?戴若思传》“少好游侠,不拘操行,遇陆机赴洛,船装甚盛,遂与其徒掠之。”连陆机都敢抢劫,可见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同样的还有《魏书?毕众敬传》“少好弓马射猎,交结轻果,常于疆境盗掠为业。”此类游侠儿开始结徒为党,聚众劫掠,成为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无可奈何;第三种则已经脱离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为游侠侠魁之类的人物,比如《晋书》里提到的京师大侠李阳,连假借后宫权势、泼悍之极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惮。魏孝明帝时的大侠李元忠,朝廷从清河郡抽调五百人戍守西境,后来返回时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向导,一路上群盗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这样的势力和威望,小者于乡间,大者于州郡,已经隐约可以跟权贵们相提并论。
  窦弃应该属于第二种里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胆子估计没有,可欺辱乡邻,鱼肉百姓的本事却也不小,对普通人而言,他这样的败类其实危害更大。
  面对众人几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边的这个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缓的样子,双手束在袖中,眼睑低垂,道:“我生性不爱食肉,别说没见过什么鹿脯,就是偷来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钱没有的穷狗还想吃肉?”窦弃恶狠狠的吐出一口浓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才打阿爷鹿脯的主意!”
  要说骂人的脏话,现在的人跟后世不能比,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词,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为流行,出现的频率极高。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
  窦弃愣了下神,一时没听清楚,瞪着眼睛道:“谁在说话?”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窦弃打量一下徐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同是南来北往的羁旅中人。”
  一听也是外郡的,窦弃防范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任侠放荡,不修行业,一无安身之术,二无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谈,我想,我也该有说话的权利。”
  窦弃鼻头一跳,那颗黑痣似乎要从肉里面飞出来一样,盯着徐佑狞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写好家书,免得做了异乡鬼,还连累你家中妻儿挂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气,至宾楼是你开的不成?”
  窦弃神色一变,眼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道:“哼,至宾楼……那又怎样,你还能整日不出门不成?”
  “那是以后的事了,咱们不妨先说说眼前。你既然说自己不是欺压良善的人,又肯细说原由请众人公断,那请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的?”
  窦弃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走到中间,抱手团团一拜,道:“诸位请看,这位郎君的衣着虽然不是上等的锦缎,但也是做工极细的丝绵,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内,哪里是囊中羞涩的褴褛之人?”
  见众人都陷入思考当中,徐佑不给窦弃说话的机会,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无钱财,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时偷翻他的包裹。窦郎君,你说是不是?”
  窦弃没想到仅仅只言片语,自己反倒变成了偷窃之人,立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拳头握的啪啪作响,凶相毕露,道:“狗辈,你们一伙的吧?”
  徐佑自然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强出头,他之所以插话,是因为看到左彣已经从外面回来,正站在身后四五步的距离。并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另有蹊跷,要是袖手旁观的话,这个被诬赖偷了鹿脯的人,说不定会下场极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伪善,而是人生在世,该守住的,也该有的一点仁心!
  眼看窦弃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后一直没有做声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后退了两步,抬起头,一直藏在眼睑后的双眸露了出来。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明净如墨石的瞳孔中闪烁着深邃不见的幽光,却又偏偏夹杂着大漠黄沙的沧桑和恒远,一层层,一团团,包含着无尽的神秘和读之不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想陷入进去,探究其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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