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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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彣一阵摸索,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羊皮囊,先打开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递给了徐佑。
  徐佑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封面上没有着一字,但火漆密封处已经被撕开,显然是山宗打开看过。
  “十月八日庚寅,臣权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徐佑眉头一皱,自先秦以来,书信体分为书、奏、章、表、笺等五类,严格按照尊卑上下的阶级礼仪进行区别划分,以表达臣下对君主以及君主之外的皇家贵戚的尊重。而开篇这几句话,符合魏晋时“笺”的行文格式,竟然是柳权跟太子的回信。
  “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看起来柳权昔年在京,跟太子往来甚密。再往下看,徐佑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越来越冷,两页纸,字不太多,很快看到最后:“……轻舟反溯,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唯待青江可望,候归艎於春渚;朱邸方开,效蓬心於秋实。如其簪履或存,衽席无改,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若登庸初临,俊贤骧首,惟此鱼目,唐突玙璠。顾己循涯,萛知尘忝,千载一逢,再造难答……揽涕告辞,悲来横集,不任犬马之诚,权死罪死罪。”
  徐佑久久不语,等左彣小心翼翼的唤了声郎君,这才收好信笺,纳入怀中,盯着山宗,眼底深处掠过一道急闪而逝的杀机。
  “山兄,此信你看过了吧?”
  “不错!我从头到尾看了七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徐佑微微笑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山兄也对信中所说的内容,知之颇深了?”
  山宗也察觉到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正色道:“我不过是一个杀人劫财的溟海盗,白天出海,夜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就是知之颇深又能如何?金陵城中比溟海还要深不可测,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扎进去连个水花也激不起,自然不会傻傻的往里面跳。”
  “哦,山兄终于肯承认自己跟河内山氏的渊源了吗?不然一个蜗居溟海的抄贼,又怎么知道金陵城的水深呢?”
  山宗长叹一声,道:“反正你早猜出来了,我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
  徐佑望了他半响,道:“山兄说的是!承认不承认,无关紧要。既然如此,这封信我收下了,想必山兄也不会多嘴,是不是?”
  “我这就回溟海去,以曾祖巨源公之名立誓,三年之内不踏入吴郡一步!”
  都是聪明人,真的可以省却不少的口舌,徐佑点了点头,道:“我料想你不会自寻烦恼,缄口不言,对大家都好。前面不远就到西陵县,你趁夜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第十二章
挥手道别
  西陵县在钱塘上游,徐佑目送山宗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草荡之间,左彣低声道:“郎君不是说钱塘渎至沪渎间驻扎着水师,为什么又建议他在西陵上岸,走这条路入海呢?”
  “从上虞到浃口入海确实安全不假,可那只是针对平时而言。山宗现在已经在柳使君面前备了案,我能想到这一层,刺史府多少才智高绝之士,岂能想不到这一层?几乎可以预料,上虞一线早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刀暗箭,只等山宗过去送死。兵法云虚则实之,正因为大家都认为走沪渎是一条死路,所以才可能尚有一线生机!而且……”
  “而且什么?”
  徐佑回头遥望来时的江面,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昨夜遇到的那艘金旌船上,美女如云,绫罗密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安坐不动的静等墨云都的人蜂拥而至,眼中透着智慧的光芒,道:“而且,柳使君当下的视线正停留在钱塘郭勉身上,对山宗的围捕必然会有所松懈,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未尝不能跳出一路上的层层包围。至于说能不能安全抵达溟海,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山宗自己的造化了!”
  “郭勉?”
  徐佑点点头,道:“起先,我以为山宗是刺史府的人,以此来栽赃陷害郭勉。后来想想,这个推断并不成立,因为郭勉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平白无故安插一个抄贼的把戏,一查就能查的明白,以刺史府的手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再结合山宗的言词,可以断定,是墨云都的人在追捕山宗的过程中,发现他偷偷上了郭勉的船,报于柳权知晓后,这位手握东南半壁的使君大人便决定将计就计,在长河津口瓮中捉鳖,拉郭勉下水……哈,为了一个商人,竟然出动了水师三艘艨艟斗舰,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左彣对徐佑的思虑周到极为佩服,不过他心中还有一点疑问,道:“既然如此,刺史府又为何疏忽大意,放跑了山宗?就算当时舟船众多,夜黑临江,可刺史府应该有的是法子让山宗不能隐匿身形,束手就擒才对。”
  “这也是最初误导我的判断的原因之一,现在想想,当时墨云都的人确实是故意放山宗离开。究其缘故,无非是害怕被郭勉知道山宗的真实身份,因为那样一来,要是郭勉提出当面对质,或者其他辩白的途径,照样很容易查明白山宗跟他其实毫无关系。与其这般,不如先放山宗逃跑,然后再派人追捕,反正对刺史府来说,一个小小的抄贼,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手掌心。等各自擒获,如何炮制口供就是刺史府手中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左彣恍然大悟,道:“如此就说的通了,亏得郎君洞明烛照,不然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徐佑笑道:“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要不是山宗终于变得老实了些,将前因后果一一言明,恐怕咱们还搞不清楚状况……”
  “事后诸葛亮……郎君说话总是简单却又有无穷妙趣。”提到山宗,左彣也是一笑,道:“此人在溟海盗中应该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无论身手和心智都不在话下。只是该他倒霉,遇到了郎君,再怎么厉害也只能落个阶下囚的下场。”
  徐佑沉声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山宗虽然入了溟海从贼,但内心深处却未尝不以抄贼的身份为耻,加之他出身士族,心中尚存几分礼仪廉耻,故而被我以河内山氏的清誉死死困住,束手束脚,一身功力顶多发挥出来四成,今后不遇到便罢,要是遇到了,风虎切莫掉以轻心。”
  “郎君说的是,我记下了!”
  了结了此事,沿途再无波澜,这日刚过了午时,轻舟进入了钱塘地界,按照徐佑的吩咐,在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停好了船,丁季拉着丁苦儿跪伏于地,答谢徐佑昨夜活命之恩。
  徐佑忙伸出手,道:“丁老伯快别这样,秋分,扶苦儿起来。”等秋分将丁苦儿拉起来,又道:“千万别多礼,此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万幸苦儿没出意外,不然我于心何忍?又怎么像老伯你交代?”
  丁季老泪纵横,道:“小人在河路上奔波了数十年,伺候过许多贵人,却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可亲的,也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把我们实实在在当人看的……”
  徐佑摇头道:“我算哪门子的贵人,其实跟老伯一样,都是庶民罢了。况且人生不易,不过乞活而已,何来高下贵贱?千里同行即是有缘,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不不,我不会说话,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也知道郎君不是普通人,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
  徐佑哈哈大笑,道:“承你吉言!这一路千里迢迢,蒙你们父女二人多加照顾,临别之际,无以为赠,风虎!”
  “诺!郎君请吩咐!”
  “去取一万钱来,给丁老伯和苦儿作归途的用度。”
  丁季慌忙跪下,坚辞不受,道:“郎君莫要折煞小人,从晋陵到钱塘的船资给的比旁人要高出五成,如何再要这一万钱?”
  徐佑说了几次见他确实执意推辞,也就不再强求,道:“也罢,反正你常跑这条水路,以后有机会来钱塘,可以来找我叙叙旧。当然了,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也可以来钱塘找我,也许帮不上多大的忙,但至少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接下来由左彣先上岸,去雇牛车来接履霜,秋分和丁苦儿携手坐在码头边,肩头依偎着肩头,低声说着小女孩的私密话。在徐氏多年,秋分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外面跟她年纪相仿的女郎,交到可以联袂谈心的朋友,可残忍的是,短短数日的相处,这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两辆牛车慢慢的行过来,辞别了丁家父女,徐佑和左彣上了前面那辆牛车,秋分抱着履霜上了后面的车,正要掉头的时候,她突然撩起裙角,飞快的跳了下来,跑回船头,和丁苦儿紧紧的抱了抱,再分开时,两人都眼泪汪汪,双手交叠,同时屈身行了一礼。
  “多保重!”
  “嗯,你也是!”
  这还是秋分在船上无聊时教丁苦儿学的,却没想到第一次用,却是在此时。
  在这个交通和通信都很原始的年代,有些时候,分离就意味着永别,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再相见。
  所以,你保重,
  我也保重,
  挥手道别!
第十三章
参差十万人家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自秦皇东游,出丹阳,至钱塘,临浙江,因水波渐恶而从狭中渡经会稽,这座古老又美丽的城市就出现了在世人的记忆里。由秦到汉,再到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史长河滚滚消逝,而钱塘却在无数先贤箕风毕雨的沐浴中,从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逐渐长成了千娇百媚的倾城佳人。顾盼之间,烟涛杳霭,回眸一笑,云蒸霞蔚,远远望去,如同着轻纱,涉溪流,冰肌玉骨,雪肤清颜,说不尽的美态,道不完的风流。
  徐佑举目四顾,钱塘门外的秦皇缆船石巍然屹立,还不是北宋宣和年间被思净和尚雕成大石佛的模样,周边环以湖山,左右映带,风帆浪泊,商贾辐凑。虽然论起繁华,不能跟后世的杭州相比,但那种古色古香的天然味道,却比钢筋混凝土构建成的城市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儒雅和灵韵。
  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铺设修整齐平的石板路进了城内,在一座造型精致、整洁干净的逆旅前停下。左彣扶着徐佑走下牛车,道:“刚刚雇牛车时顺便打听了一下,这间逆旅在城中名头不小,不如先在此安歇数日,稍后再谋去处。”
  徐佑仰头看去,笑道:“至宾楼,宾至如归,店家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秋分抱着履霜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走到近前,白嫩的小脸还残留着刚才与丁苦儿分别时的泪痕,道:“小郎,咱们今晚要住这里吗?”
  徐佑爱怜的帮她擦了擦脸颊,道:“累不累?想吃点什么,等下让厨子做给你吃。”
  秋分摇摇头,道:“不累,只是履霜身子太弱,这几日在江上只能熬粥下饭,好不容易到了钱塘,小郎能不能给她买些牛乳和鱼羹调养一下?”
  履霜经过这几日的不间断的用药,加上秋分悉心照料,虽然舟船劳顿,但里寒证的气喘、咳嗽等症状略有减轻。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完全痊愈,没有两三个月估计是不行的。这会躺在秋分的怀里,双眸紧闭,半是劳累,半是晕沉的睡了过去。
  徐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就你疼她是不是?放心吧,先安顿下来,午后就让风虎去请名医来诊治。”
  说完刚要迈步,在店门口迎客的青衣侍者却伸手拦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打量自己这一行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奢华,但也不至于破破烂烂连住店都遭白眼吧?还是说钱塘逆旅的门槛已经如此高了,非锦缎绫罗者,不得入内?
  左彣已经上前一步,挡在徐佑和侍者之间,皱眉道:“何事?”
  能被指派来迎客的侍者无不是眉眼活络之辈,知道惹怒了人,赶紧陪着笑,道:“两位郎君莫恼,鄙店规矩,若有雅客登门,可随性问答一题,若是答的巧妙,鄙店将有薄礼贽献。”
  原来如此,这店家倒是作的一手好营销,徐佑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我等是雅客的?”
  “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听郎君言词,观郎君行至,故知是雅客自远方来。”
  这是《荀子》里的话,徐佑眼中掠过一道异色,却借着大笑掩饰了过去,道:“人皆言天下文章,尽出三吴,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小小的逆旅中有引经据典的侍者,实在让我等武人汗颜啊!”
  武人?
  侍者这双眼每日不知要看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宾客,要说眼光之毒辣,鲜有人可比。左彣是武人,倒没什么异议,可徐佑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更像是某个士族的文弱子弟,何曾有一点武人的粗莽形状?
  “郎君文武全才,自不待言,何苦谦逊至此?请听我一题:方才郎君所说的宾至如归,敢问出自何处?”
  徐佑再次对侍者刮目相看,仅从他此问,就知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题库,而是应景随机出题。两者看似差别不大,可对出题者的素质要求和知识储备,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所谓见微知著,从这个迎客的侍者,就可以看出此间逆旅的主人是何等的厉害。徐佑初来乍到,不欲过多的引人注目,道:“此题真的难倒我了,只是不知贵店有没有将答不出题的客人拒之门外的规矩?”
  侍者一愣,忙笑道:“郎君言重了,请,请进!”然后转头冲着里面喊道:“贵客到!”
  徐佑进了大门,入目的是一处四方的前院,青槐荫陌,绿柳垂庭,涓涓细流弯曲回环,从拱起的木桥下欢快的流过。另一个青衣侍者站在桥的另一头的圆门处,躬身静立,束手相迎。
  “郎君,请!”
  如此三进,才到了住宿的地方,亭台楼阁,窗棂纹饰,无不精雕细琢,别具匠心。左彣过去低语了两句,要了西北角一间单独的院落,里面三五间上房,环境清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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