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4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45/608

  安子道笑了笑,没有品评好坏,道:“今日谈兴尽矣,你退下吧!”
  徐佑躬身退回方才跪坐的位置,然后伏地叩首,道:“先祖误入歧途,为奸贼所惑,上不能尽忠君王,下不能保全家族,招祸取咎,无不自己。小民当引以为戒,绝不蹈其覆辙,有负主上恩遇之重!”
  “徐氏有后,我心甚慰!林霜虎,赏徐佑乌程笔十支,沈郎墨二十锭,龙尾砚二十方和元白纸万张……哦,这元白纸本是你洒金坊所出,我用内帑辛苦买来,再物归原主,天下间的便宜不能都给你占了……”
  徐佑最擅长打蛇随棍,听安子道语带调笑,立刻赔着笑道:“小民斗胆,请主上把元白纸另换个赏赐!”
  安子道大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如意,道:“霜虎,把这个给徐佑!”
  林霜虎愣了愣神,玉如意宫内多的是,算不得贵重,只是这把玉如意不同,它是安子道最爱之物,每每以如意瘙痒,通体舒泰,几十年未曾离身,凡是皇子公主和近臣,没有不知晓的,就这样赐给了徐佑,恩宠之隆,闻所未闻,传出去可就是一场大风波。
  徐佑接过如意,入手温润,光泽流动,上面雕刻着振翅蝙蝠,肌理纹路,栩栩如生。他见安子道挥了挥手,脸上似有倦意,叩头辞出,刚到门口,听安子道又道:“出了宫先别回去,到本无寺小住几日,竺宗主在那等你!”
  徐佑应了声诺,想了想,道:“若有人问起小民,关乎主上的龙体,不知小民该如何作答?请主上明示!”
  安子道淡淡的道:“你看我像是大病不起的样子吗?”
  “圣体安康,乃我大楚之福!”
  “那就是了,据实以告,免得某些人想的太多!”
  这某些人是谁,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徐佑又等了三息,安子道没有再开口,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台阶下停着一辆牛车,跟来时那辆不同,车身全部涂成了白色,像个游荡在夜晚里的幽灵。
  牛车两旁是四十八名御刀荡士,比来时翻了番,可见奏对合乎上意,防卫级别也随之上升,两三个小黄门恭敬的扶着徐佑上车,刚刚坐好,御者抖动缰绳,飞快的驶出西华门,去往本无寺方向。
  本无寺在台城东,紧挨着护城河,有上百年历史,虽没有建初寺悠久,可规模更加宏大。寺内有一株千年银杏,高耸入云,每到秋季,金黄的银杏叶洒满一地,美不胜收,因此又被称为银杏寺。
  徐佑从外面望去,只见黄墙红窗、琉璃飞檐,叠映成趣。入了寺门,雕梁画栋、珠灯藻井,令人目不暇接。据说后院建有万佛阁,里面总有一万多尊形态各异的镏金铜佛,金光万道、与日争辉。
  初见竺道融,徐佑心中未免有几分失落,孙冠的富贾矮胖已经颠覆了他对大宗师的认知和幻想,可眼前黑黑瘦瘦的老和尚,怎么会是统一佛门的无上僧主,怎么会是威名赫赫的黑衣宰相,若论形象,简直差了竺无漏十万八千里。
  “请七郎过寺,一为免去旁人追问圣体之忧,让郎君难为;二来,为了大毗婆沙……”竺道融面色和蔼,言语之中,和徐佑平辈论交,或许在佛门眼里,众生平等,本无贵贱。
  徐佑咳嗽了几声,道:“宗主莫怪,大毗婆沙之语乃竺无尘法师的戏称,我从未以此招摇撞骗……”他不仅服软,而且有些卑微,或许示弱几分,会让竺道融轻视几分,免得露出破绽。不管竺道融如何不起眼,可大宗师的名头总不是假的,能不能瞒过他,徐佑并没有把握。可事急从权,安子道根本没有给他思索对策的机会和时间,那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赌道心玄微大法究竟可不可以偷天换日。
  “七郎言重,我那徒儿既然认你为六字之师,无尘也蒙你点化,突破迷障,入了五品的山门,加之道安师弟也来信对你多加赞赏,我属意尊七郎为大毗婆沙,正式封号,晓谕沙门……”
  徐佑还没搞明白竺道融的示好所为何来,要知道他和佛门的关系虽然一向挺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可怜人,得到这些尊号又有何用?
  “宗主厚爱,佑感激不尽!可大毗婆沙乃沙门尊号,我所信奉的是儒学,若贸然领受,恐惹众僧非议。本无宗自是宗主说了算,可六家七宗却未必同心……”
  竺道融微微笑道:“三日后,主上将在本无寺设千僧会,广集诸寺知事及学行名僧,羯磨拜授,置位羽仪,敕任我为天下僧主!”
  竺道融这十几年来只做了两件事:打压天师道和统一佛门。第一件完成的极好,天师道现在摇摇欲坠,再不复以前的声威;第二件事实上已经完成,成为僧主,各界早有共识,只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册封而已。
  徐佑并不惊讶,可奇怪的是,为何选在三日后?
  安子道装病,自然是为了考验太子,结果太子按捺不住,让竟陵王私自回京,居心如何,昭然若揭。所以安子道借安玉秀求情之际,连夜召见徐佑,欲通过他的口,告诉那些心怀叵测或摇摆不定的官员臣属们看清形势,认真思考选择站队!
  把他送入本无寺,可能是想吊一吊太子的胃口。太子和竺道融不合,势力伸不进本无寺,让他找不到徐佑,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会出昏招,将谋逆之心暴露的更加彻底。
  三天之后,竺道融成为僧主,徐佑恢复和外界的接触,太子闻知皇帝安然无恙,惊惧之下,要么选择立刻谋反,要么选择龟缩不动,要么直接上表认罪,可不管哪一种,都有迹可循,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想通了这点,也就明白安子道为什么找徐佑来做这枚棋子。朝中这些年分裂很深,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太子,各种纠葛缠绕,选一个皇帝的人,说出的话太子不信,选一个太子的人,皇帝又不信任,这时候徐佑这个脱离金陵官场圈子的中间人,就成了很合适的人选。
  不是唯一,但很合适,这就够了!
  至于抛出密信、赏赐如意、加封尊号,都可以看成笼络的手段。徐佑既然甘冒大险赖在金陵城,自不是为了站在一旁看戏。成为棋子有成为棋子的好处,至少加入了棋局,可以参与胜负,这对他而言,也就够了!
  “恭喜宗主,哦不,该称僧主才是!”徐佑习惯性的拍了拍马屁,犹豫道:“僧主法谕,自然无人敢反驳,但人心不服,也是枉然……”
  “所以我准备请众僧入寺,和七郎互相辩诘问难,以你的才学,驳倒他们,自然无人再敢有异议!”
  徐佑默然,你大爷的,我还是病人啊,要死的病人啊,谁跟你去辩论,谁又兴趣来问难,竺道融,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三十一章
尊号加身
  是夜,徐佑宿在本无寺。
  如果冬至没有睡着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得到消息,知道自己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辩诘,佛门各宗都要来人,人多就乱,清明或许会找机会溜进来。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徐佑听着佛寺的钟声醒来,早有小沙弥准备好洗漱用具,刚净了手脸,竺无尘推门进来,双手合什,躬行大礼,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几声,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道:“无尘法师,一别经年,可无恙否?”
  竺无尘还是那么高大粗壮,不过面相比起当年柔和淡然了许多,他走过来扶住徐佑,声线也没那么的响如隆钟,道:“宗主让我看护大毗婆沙,”说着有几分担心,道:“你的伤势……”
  徐佑勉强笑道:“无妨!”
  “六天余孽,统统该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无尘杀机大盛,那个憨厚无暇、澄心明净的小比丘,终于被这丑陋尘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样。
  “竺法师,莫要动嗔怒。”徐佑温声道:“你修行有成,岂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结今世果,何必计较?”
  竺无尘在钱塘经历了生离死别,心境大起大落时受徐佑点化而顿悟,回金陵闭关苦修五年,终于晋升小宗师,浑身已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算是当世顶尖人物之一,可此时再听徐佑说法,立刻乖乖束手静听,恭敬如初,道:“是!”
  两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站着数百名僧众,都是跟随各宗宗主或名僧而来的弟子们,看到徐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认出他来了。
  竺无尘如今在本无宗里的地位很高,连带着沙门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边,满院白衣胜雪,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自动分开站到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通道。竺无尘双手搀扶着徐佑,态度虔诚恭敬,分明是以师礼待之,更是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头观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惊讶。
  入了禅堂,里面坐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僧众,也有达官贵人,甚至还见到了角落里拉着薄薄的帷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帷帐外站着两个侍女,曾在丹阳公主安玉秀身边见过。
  原来这场辩诘,不仅涉及沙门,连皇室和门阀也来了不少。安玉秀今日来观战,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协议,不露面,不出声,可只要她的人在,对徐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禅堂里的所有人无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团上,笑着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边,另一边,则是竺无漏!
  竺无漏失落钱塘,遭受都明玉残忍到可怖的折磨,从身体到心理都被摧残一空,几乎变成了废人,但是徐佑却能感觉到现在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武功,并且精进了不少,虽然还没到小宗师的境界,可也差的不远了!
  道门有通神道典,佛门自然也有无上秘法,这不足为怪,谁让人家有个位列大宗师的好师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脸上表示出微微吃惊的神色,然后和竺无漏彼此微笑示意,艰难的跪地入座。
  竺无尘则坐到了禅堂两侧靠中间的位置,他贵为小宗师,又是竺法言的嫡传弟子,说起来和竺无漏身份不差,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但这并不是说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师已经多到烧火打杂的地步,而是佛门比起道门更重资历和传承,或者佛法经义上精研考据和推陈出新,对武学修为其实不算多么的重视。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随北宗宗主昙谶始终未曾习武,昙谶也从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测,莫非竺道融有意培养竺无漏成为下一任的本无宗宗主?可这样说不过去,竺道融春秋鼎盛,双脚站在一品山门之内,十数年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现在就露出这样的心思,会不会拔苗助长,太早了点?
  要知道佛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六家七宗纠缠多年,龌龊事比道门只多不少,竺无漏无论辈分还是修行,绝不可能服众,现在急着推出来接受各方审视,说不好哪天就要栽个大跟头。
  竺道融先介绍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为大毗婆沙,为公平起见,但凡有认为不妥者,自小沙弥至各宗主,皆可当面辩诘,若当面辩诘难不住他,不许事后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严惩不贷。
  接着又给他介绍堂内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几个当世名僧,不过没有昙千,不知是不给竺道融面子,还是人不在金陵。另外还有一些贵人和官员们,集中坐在禅堂西侧,衣着华丽,比起北侧南侧那满目的白衣要光鲜亮丽多了。
  徐佑给面子的应付过去,倒有一人让他多看了几眼,那就是号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庾法护的名字,自重生以来,他真是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仪态都不逊色顾允的笑话大师,徐佑倒是颇有好感,人善谑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谑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引起别人好感的不二法门!
  徐佑和善的点了点头,庾法护显然不知道为何徐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但也很洒脱的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接下来并无多少闲话,早有人对徐佑一个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号感到不满,立刻起身问难,唱了佛号,道:“敢问郎君,先旧格义,有是非么?”
  徐佑反问道:“法师以为呢?”
  “格义出自先达,洞入幽微,能究深隐,我等后辈只需分析逍遥,岂能妄议是非?”
  徐佑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得意,道:“请郎君指点!”
  徐佑怎么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当今之世,但凡能够流传的典籍,大都是佛门历代祖师呕心沥血翻译编著而成,再加上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的阐述义理,归纳总结,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来就问徐佑,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后自己站在了拥护派,徐佑要辩,自然只能站在反对派。可要反驳,驳的不是他,而是佛门历代祖师,那不是把禅堂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坑挖的漫不经心,却杀人无形,为什么道门和佛门百年论衡,从来没有赢过,原因就在于此。佛门不论老少,都必修因明学,嘴皮上的工夫那是远胜道门,差距就像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和庞各庄大学之间,根本毫无可比性。
  徐佑缓缓的道:“弘赞教理,宜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法师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阔,佛法精义,更远比江河更加广袤。《阿含》盛行于汉,其时谁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经》之后来者,不如《阿含经》之所谓的先达?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觉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达吗?”
  你想让我得罪僧众,我就让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够一统沙门,自然在佛经上造诣极深,必定也有发前人所未发之宏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就是辩论的术。
  其实辩论这种事,真理到底在谁哪一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话术将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哪怕你有理,可你无话可说,在吃瓜群众眼里,便是输了!
  “你!”和尚怒目而视,却讷讷不能言,他总不能说竺道融不如先达,只好拂袖坐下,气鼓鼓的闷头生气。
  又有一僧合掌发声:“请教郎君,可译过经吗?若没有,谈何弘扬教理,不分先后?若有,可否见告如何译经,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传法万民?”
  徐佑笑道:“我从未译经,可熟读三藏典籍,从中得出点小小见解,简单归纳为六个字:‘五失本、三不易’!”
  “愿闻其详!”
  徐佑剧烈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竺道融。这老家伙闭目安坐,也不知听是没听,明知他身受重伤,还要搞这劳什子的车轮战,生怕活几个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点血?
  虽说他现在神功大成,吐点血无伤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虚了,家里还有个詹文君,初尝闺房滋味,正是痴缠的时候,别搞得夫纲不振,这年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味地黄丸……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45/60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