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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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归海精于刺杀,反而没有面对面硬拼的骁勇无畏,箭矢无疑是远程刺杀的必备武器,所以那绝妙之极的箭,才是他的手笔!
  很久很久以前,徐佑就有清晰的认知:六天,皆是枭雄!
  比起鹤鸣山那几位只知道内斗的大祭酒,徐佑反倒对六天颇为钦佩,双方固然是死敌,可尊重敌人,才是尊重自己。
  “太子果真和竟陵王密会吗?”
  说起这个,冬至不由的压低嗓音,道:“确凿无误,竟陵王无诏回京,和太子于覆舟山下吴崎的宅子里密谋。伏波将军吴崎的亲妹是竟陵王的侧妃,算是心腹之人。根据各方情报,复盘当晚的情形,白长绝应该在兰六象三人刺杀小郎时就已到场,等刺杀失败,悄无声息的紧随其后,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六天在金陵隐蔽的巢穴,却被兰六象将计就计引到了吴宅。太子当然不想被人发现他和竟陵王密会,所以东宫豢养的四位小宗师联手对付白长绝,却被他破阵而出。不过,还是小郎经常说的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兰六象、年归海和卢泰三人埋伏于外,终于给了白长绝致命一击。说不定此时此刻,这位鹤鸣山的大祭酒,正在狼狈逃回益州的途中……”
  徐佑笑道:“白长绝不会逃跑,他必定还在金陵!一旦养好伤,就是六天的末日来了!”
  冬至吐吐舌头,道:“或许吧……小郎,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
  “等?”
  徐佑目光穿过窗外,遥望着远处的台城,道:“我等着皇帝先落子!”
  天刚入夜,长干里的市坊罕见的变得冷清起来,这是因为抓捕六天余孽,司隶府临时实行了严格的宵禁措施。到了子时,牛车疾驰的哒哒声惊起了廊檐下的宿鸟,扑棱着翅膀盘旋在迷蒙的星空之下,二十四名御刀荡士组成的队列,充满着夺目的锋芒和所向披靡的勇气。
  “主上旨意,宣徐佑入宫!”
  听到小黄门的来意,清明冬至方斯年苍处等人齐齐色变,徐佑以眼神示意,让他们不可妄动,亲自往黄门手里塞了几块银子,咳嗽声声,道:“敢问内官,主上召见,不知为何事?”
  那小黄门不是正儿八经的传旨太监,只是今日被抓来当差而已,哪里知道皇帝召见的内情?不过摸着徐佑递过来的银子,心中窃喜,觉得徐佑很会做人。要知道现在主要流通货币是铜钱,银子属于贵金属,可遇不可求,就是在宫中也不多见。尤其楚朝忌惮汉魏旧事,并无宦者专权,他们这些人,也就是困在宫里的奴才,没人看得起,出来传旨等闲未必能有几百文的收入,更别说银子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小黄门仔细想想,微微笑道:“主上近来连大臣都未见,却要连夜召见郎君,或有大喜之事。请速速随我登车,莫让君王久候!”
  “是是!”徐佑又塞了块银子,道:“容我稍作安排,家中尽是老幼,无人主事,怕生出是非!”
  瞧在银子的面上,小黄门很好说话,道:“行吧,你别磨蹭,快去快回!”
  来到旁边的房间,清明道:“要不我尾随郎君,混入台城,以策万全……”
  “台城戒备森严,一旦暴露,立刻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我们势单力薄,撕破了脸,恐怕没命离开金陵。”徐佑表现的很冷静,道:“安子道见我,应该跟安玉秀有关,他当年不杀我,现在更没有杀我的必要。去见一见,危险不大。我所虑者,竺道融会不会也在?如果他在,我以道心玄微伪造伤重不治的假象,不知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大宗师的境界究竟玄妙到何等地步,徐佑还摸不清楚头绪,就像站在山峰上,却触摸不到天上的云彩,只能看到千变万化的表面,无法触及本质。
  冬至急道:“小郎,要我说皇帝肯定不怀好意,哪有早不见晚不见,偏偏六天闹事,太子密谋的关口,要你深夜觐见?宫里虽然有我们的人,可这种事他们出不上力,若皇帝翻脸无情,你,你……”
  皇帝的落子,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可身为天子,弈棋时失了煌煌大气,未免落于下乘。徐佑目光幽深,道:“是福不是祸,多想无益!”他顿了顿,道:“不过有备无患,冬至,你准备好撤离的路线和船只,若到了明日,还没有我的消息,不可久留,你们马上离开金陵,回钱塘找何濡,他自有善后的办法。”说完不管清明他们如何焦虑不安,径自和小黄门登上牛车,驶出长干里,穿过朱雀门,没入了御道两旁的深沉夜色之中。
  这不是徐佑第一次见到安子道,往年徐氏最兴盛的时候,安子道还曾到义兴小住过几日,甚至亲自抱过尚是幼童的徐佑。可这也是他重生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圣!
  天子,受命于天,
  可这天命,却未必总在天子!
第二十九章
太极殿夜话
  经朱雀御道,先后是盐市、太庙、太社、百官署舍,来到了宣阳门。宣阳门又称为白门,取天地八方为八门,西南方为白,故而称白门。
  说起白门,还有段趣事,安子道认为白门不祥,甚是忌讳,朝中内外都知道他这个怪癖,所以奏章也好,奏对也罢,都说宣阳门而不说白门。有次尚书右丞何益一时口快,说白门如何如何,安子道怒斥道:“白你家门!”
  这不是街头孩童的斗嘴,而是发生在帝王和臣子之间,几乎成为楚国最为经久不衰的笑谈。除过这个,白门还有个轶事,最早白门这里没有城墙,全是竹篱密密麻麻的扎成栅栏,民间于是传唱说:“白门三重门,竹篱穿不完!”楚国开国皇帝安师愈闻说之后,这才下令耗费巨资修了城墙,经过两代百年的完善,已经称得上固若金汤。
  而御道两边多种植柳树、槐树和橘子树,修剪整齐,美观实用,算是东西南北诸国最早的行道树。在另一个时空,数百年之后,唐朝著名诗人韦庄曾写诗专门称赞台城里的柳树: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而除此之外,据说北魏的间谍机构内外侯官曾不惜代价派了很多名外侯官到楚国来偷学城市建造方面的技术,对,不为刺探情报,不为杀人搞恐怖活动,就是观摩学习怎么建城,估计这行道树也一并偷学了去。
  过了宣阳门,牛车大约走了两里路,就来到了大司马门。这是第二道宫墙,比起宣阳门那道,显得更加坚厚高深。
  大司马门专供皇帝出入,曹植就因为酒醉后走司马门入城而被曹操下狱。大司马门东边是端门,有外国使节出入才开启。牛车绕到西华门,这是侧门,门后就是宫殿,依律不得骑乘,小黄门先下了车,徐佑懂得规矩,正要勉强支起身子,小黄门阻止道:“主上有令,郎君身染重疾,无须行走,可乘车直到太极殿。”
  这是莫大的恩典,不过想让徐佑感激涕零,那可真是妄想了。小黄门手持棨牌,叩开宫门,牛车驶入,大门又吱呀呀的缓缓关闭。
  台城如今的规模已经远胜三国和魏时,里面有建于孙权时的太初宫,有建于孙皓时的昭明宫,还有建于魏时的显阳宫,以及安子道在位时修建的太极殿。这些宫殿分别坐落在东、西和北侧,规模有大有小,华丽不一而足。而太极殿是台城的正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殿内有十二间,象征一年之中的十二个月。
  太极殿两侧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有七间,是皇帝日常议政、筵宴、接见和起居的地方。
  安子道见徐佑的地方,就在太极西堂!
  牛车停下,两个小黄门候在一旁,扶着徐佑下车,然后往殿内走去。徐佑垂着头,借着四周龟身鹤颈的烛台,打量殿里的陈设。只见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图以云气,画以仙灵,黄琉璃瓦的歇山顶式,平添了几分庄重和雅致,但这些算不上奢华,安子道从来都是个好皇帝,生性俭朴,体谅民生,这点倒也不能否认。
  不过,渐入暮年之后,刚愎雄猜,朝令夕改,所谓帝王心术,慢慢的将朝野搞得一塌糊涂,这才有白贼乘风而起,这才有佛道攻讦不休,连太子废立与否,也时而此,时而彼,上上下下无所适从,国本动摇,是治乱之源。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已经到了内堂,门口并无守卫。其实一路行来,甚少看到精锐部曲来回巡视,貌似防御稀松平常,不知道安子道是承平太久,还是对负责宫内安全的左右卫军充分信任。
  皇帝这种职业当得久了,思维和认知跟普通人完全脱节,既难以理解,也难以效仿,天天听着歌功颂德的话,就是智障也会觉得自己英明神武,那种唯我独尊的威权,已经不是自恋和自信的范畴,说不定真有刺客,安子道还以为瞪瞪眼,龙气护体,就能让对方纳头就拜。
  不过话虽如此,台城有三重宫墙,易守难攻,若无内应,想从外围攻破至少得耗费数月之功。但纵观古今,多少惨事起于宫墙之内,嘉靖差点被几个宫女勒死,安子道岂能保证宫内数千人,没有一个有异心?
  绕过琉璃屏风,黄缎御案后坐着一人,身穿宽袖布衫,头戴白纱帽,手中握着柄玉如意,虽年老多皱褶,可眉目间疏朗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他身量高大,双臂和双手都显得很是修长,胡须打理的干净舒适,只是鬓角白发丛生,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
  徐佑只打量一眼,屈膝跪下,伏地恭声,道:“小民徐佑,参见主上!”
  安子道笑道:“起来吧,你身子不大好,不必大礼参拜。林霜虎,去给徐佑赐座!”
  林霜虎的名字听着霸气,可实际上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宦者。他是安子道潜邸时的老人,跟随在身边伺候几十年,心腹中的心腹。
  徐佑谢过起身,于蒲团上跪坐,只是双手用力抓住腿侧,似有摇摆不定的虚弱感。安子道神色祥和,目光掠过徐佑苍白的脸颊,道:“温如泉给你把过脉了?”
  皇帝仿佛在闲话家常,徐佑也尽量让沙哑的声音不发出痰阻之声,道:“是,温太医说将养数月,或可无恙……”
  他伤重不治,余生不多的事早就传开了,安子道当然不会不知,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既辩诘胜了崔元修,那也不必再拜入他的门下,长干里风景宜人,且安心住下养伤。”
  徐佑原本就打算借装病之机赖着不走,现在有了皇帝这句话,滞留京城不再是个问题,忙顿首谢恩。
  “徐佑,你可知今日召你何事?”
  “小民愚钝!”
  “丹阳公主奏请为徐氏满门平反,你事先可知晓?”
  “小民知晓,并劝阻过公主,无奈人微言轻,公主不听……”徐佑顿了顿,见安子道没有做声,又伏地哀泣道:“主上容禀,小民绝无为家族奢求平反之意。徐氏见诛,固然悲痛,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佑本也该死,却是主上亲旨赦免死罪,安置钱塘容身,后又赐归士族。君恩深重,何以为报?日夜思之,恨不能衔草结环,肝脑涂地,以求我主功格区宇,明照万国!”
  安子道笑道:“我在深宫也常听人说起你在钱塘种种,想徐氏三世不读书,故恣意妄为,以致宗祀断绝于旦夕,而你能以文采显名,殊为不易,也算徐氏开国之功庇佑,留了个继嗣之人。至于其他,你救丹阳于险地,献家产于军中,以大智造雷霆,以骁勇保北顾,公忠体国,当为臣下楷模……”
  皇帝自称朕,从秦始皇开始,但除过某些正式场合和诏书之类,秦汉以来的皇帝也不是开口闭口都是朕,反而称“我”的次数更多,也更频繁。到了南北朝,纲纪崩坏,礼乐失序,别说私下里的自称,就是诏书里也常常称“我”不称“朕”。反倒是唐宋之后,皇帝们越发矫情,于是朕代替了我,成为了日常用语。
  徐佑愧道:“小民终日西拜,如葵藿倾阳,每念及主上隆恩,感遇忘身,这才以薄产供军需之微末,以拙智造雷霆却不敢贪祖骓之功,北顾里遇袭,若非顾张以及众士族勠力同心,怕已身首异处,寸功未立,却蒙主上赏万金、封山林,惶恐之极!”
  安子道对徐佑的应对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很对胃口,只是想到他为国尽忠却惹了六天,竟被对方派出三个小宗师联手刺杀,可见六天恨他恨到了何等地步。这不仅暴露了京师的防御缺陷,也让他脸上无光。
  安子道叹了口气,示意林霜虎将几封信交到徐佑手里,道:“之前你尚年幼,许多事未曾耳闻,这里是徐湛和别人来往的信笺,你看一看,就知道我非是不念旧情……”
  徐佑拆开了信,入目字迹确定是祖父无疑,内容很浅显明白,大都是发牢骚、表不满、对朝廷的怨望和对皇帝的非议,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大罪,最主要的两封信,是徐湛和时任湘州刺史殷暇的来往记录。
  徐佑看得大汗淋漓,伏地颤栗不起。他故意如此,方能符合人设,只是还捉摸不透安子道的用意。
  “殷暇有谋反意,知徐湛对朝廷不满,撺掇他同道起事。徐湛虽未同意,可言语模棱,首鼠两端,侍君不诚,所以出巡之前,我令太子监国,让他着人拿徐湛进京问话,却不料太子和徐湛有旧怨,竟敢矫诏发兵义兴,诛了徐氏满门……可惜,可惜啊!三次北伐之后,我是对徐湛疏离了些,此时想来,也多怪太子身边的那些人整日聒噪,尽说些徐湛误国无能的话,以致酿此惨剧!”
  安子道本不必和徐佑交代这些,也不知是人老多愁,终于回想起往昔并肩作战的情谊,对徐湛被诛一事,隐约有几分后悔?还是见徐佑命不久矣,徐氏最后的一颗种子也要湮灭,说这些话,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
  徐佑心中冷笑,徐湛发牢骚是真,可若说谋反,却还扯不上,顶多也就是个知情不报,哪怕捉拿有司问罪,八议之下,顶多免官削爵,何至于满门屠戮殆尽?
  归根结底,还是安子道要杀人立威,一石四鸟,既消弱门阀,也掣肘太子。可堂堂天子,权势在手,偏偏行此歹毒心术,让人不齿。
  “不过,也不能就此说冤枉了徐湛。那殷暇失败之后,服毒自杀,后来平定了白贼之乱,司隶府彻查时发现殷暇原是无为幡花之道的人,听命六天行事。”安子道的气势突然一变,双目龙威摄人,整间内堂几乎压抑的难以呼吸,道:“六天,你见过他们的残忍无道,凡是跟六天有染的人,皆可杀!”
  徐佑还记得殷暇,义兴之变后不久,殷暇就被借故处死,现在才知是服毒自杀。如此看来,此人确实是六天的暗线,若能拉拢徐氏造反,成功率绝对比都明玉搞的那套高出太多,但就算再来两个徐氏,想要改朝换代仍旧是痴人做梦,徐湛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他虚与委蛇,并没有给殷暇明确的答复,可也没有向朝廷举报,当断不断,终于给了安子道借题发挥的机会。
  徒呼奈何!
第三十章
大毗婆沙
  太极殿外突然起了大风,吹的窗户猎猎作响,林霜虎出了内堂,喊着几个小黄门去关紧窗户,屋子里顿时只有徐佑和安子道两人。
  安子道唇角溢出笑意,眼眸深邃不可捉摸,道:“听湘东王说你书入神品,和张芝、钟繇并称三贤。来,上前来,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徐佑不能推辞,趋步上前,拿起御案上的乌程山羊毫笔,这种笔号称千万毛中拣一笔,尖、齐、圆、键历来是皇家贡品,民间罕见。
  也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安子道苍老的身躯和那不再旺盛的生命力。这不是脸上的红光和浑厚的声音可以掩盖,无论这个在位几十年的皇帝多么的英明神武,现在的他,已到了风烛残年。
  所谓天子,终不过肉身凡胎!
  徐佑的脑海里猛的浮现一个念头:只隔着御案,彼此触手可及,以他此时的修为,天底下没人可以阻止他杀死安子道!
  只是瞬间就把这个充满诱惑力的念头强压了下去,杀安子道容易,可他不是死士,杀了之后如何脱身?就算侥幸逃出去,江东也无容身之地,只能投靠北魏。北魏虽胡人当政,也知弑君者不能久留,早晚还是一死。
  提笔颤颤巍巍写下了“文王有声”四个字,笔法虽在,可笔力全失,勉强入上品,却跟神品差之远矣,就是韦世南和索泛也比不上。不过“文王有声”出自《诗经》,大雅之声,歌功颂德,马屁倒是拍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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