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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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允没让竺无进干涉,对他来说,徐佑既然决定要公开和魏无忌辩诘,说明做好了应付一切发难的准备,巴不得来挑战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更能扬幽夜逸光之名。
  他歪过头,看着徐佑,笑道:“微之,别人来请教,你若有闲暇,就指点指点他?”
  “指点不敢当!”徐佑也是一笑,道:“不知无印法师想要和我说什么话?”
  “听闻徐郎君到处宣称,先师伯曾拜你为六字之师,还要做我沙门的大毗婆沙?既有这等的大志,想必于佛法一道无人可及。小僧斗胆,向徐郎君请教般若真意……”
  这番话指桑骂槐,大不客气,徐佑也明白过来,竺无印今日出头,原来是咽不下“六字之师”和“大毗婆沙”这口气。
  张桐坐在顾允他们的身后,闻言忍不住讥嘲道:“微之名声动于天下,若是竺寺主亲来,或可坐而论道。你一个小沙弥,名不见经传,何德何能向微之请教呢?”
  哪怕这几年修身养性,可张桐毕竟是张桐,看不得徐佑受欺。竺无印心里着恼,脸上尚能不动声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若是万事仅靠名声和资历论长短高下,徐郎君又何必作《春秋正义》?干脆都按郑氏的释义来读《春秋》,岂不省时省力?”
  张桐咦了一声,笑道:“小沙弥生得一张利口!”他为张氏子弟,胸怀坦荡,自觉辩不过竺无印,就不再纠缠。
  徐佑先对张桐点头微笑,然后懒洋洋的单臂撑地,侧身半躺,淡淡的道:“太俗生!”
  “嗯?”
  顾允一愣,不解其意,张桐也是摸不着头脑,竺无进似有所悟,却还没抓到重点。
  这时,竺无印突然双脚并拢,交叉在身前的双手合于胸前,目光炯炯,再看向徐佑。
  徐佑摇头,道:“太僧生!”
  竺无印瞬间失神,垂手也不是,合掌也不是,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徐佑轻轻叹了口气,听在他耳中,无疑是羞辱和耻笑。
  “妙!”张桐这才懂了,抚掌而笑,大赞道。
  “妙在何处?修永快说!”有人尚未明白,急忙问道。
  “适才竺无印双手交叉而立,微之说他看上去太像凡夫俗子。竺无印又双手合掌,一看就是呆兮兮的僧人,可这样子又太像僧人了。佛法讲无相,他却具各种相,等而下之了!”
  “原来如此!”
  众人看着徐佑,无不钦服。历来论及佛法,无不是你言我语,大战三百回合也分不了胜负,谁曾见过向徐佑这般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就把来势汹汹的竺无印剥的干干净净。
  六字之师,竺法言没有说错!
  “太像俗人如何,太像僧人又如何?”竺无印冷静下来,自知佛理真的比不过徐佑,立刻发起犀利的反击,道:“我自心无挂碍,哪里像徐郎君,却为皮相所惑。仅此一问,已知道郎君的深浅,什么六字之师,什么大毗婆沙,不过是泥人脸上的金砂,看似光鲜,实为欺世盗名……罢了,罢了!”
  说完自以为得计,并不给徐佑驳斥的机会,转身就走,只要离开了此地,外界日后说起来,不说胜,至少没有败!
  甚至可以说,比起境界,他犹在徐佑之上!
  为扬名,这就够了!
  徐佑忽的大声喊道:“竺法师,你的僧袍后面破了个洞!”
  竺无印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白色的僧袍如雪洁净,哪里有破洞?可一抬头,看到徐佑唇边的微笑,以及其他人的哄堂大笑,那清秀的脸顿时红了个通透。
  当年鬼蜮般的钱塘城,流淌的那满地的鲜血,都没有此刻竺无印脸上红痕来得重!
  自称心无挂碍的僧人,竟然还忘不了僧袍的破洞,这不是笑话,而是对竺无印多年修炼的道心进行的毁灭性的打击。
  击碎,碾压,然后化成粉,被风吹散,
  一丝不留!
  竺无进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寺和竺法常交代,更不知道怎么和竺道安交代。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佛门和天师道有仇,徐佑和天师道也有仇,两者本应该成为志同道合的盟友,而不是敌人,现在闹到这步田地,最后背黑锅的必定是他这个主事的人。
  一念至此,竺无进看着已经成为笑柄的竺无印,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第一百零四章
清谈细腰台
  “女郎,有个小和尚先于魏郎君向徐佑发难了!”一个俊俏可爱的丫头急匆匆的跑进来,冲着幕帐后面的人脆生生的喊道。
  “哦?结果如何?”
  幕帐后的声音清冽中透着说不出的娇媚,夹杂着吴侬软语的绵密,又带点金陵雅言的正统,仿佛宝相庄严的仙子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却拼了命的想去亲近。
  “结果?哼,那小和尚没什么本事,只两三下就完全败下阵来,羞臊的没脸见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小和尚可有名姓?”
  “我问了,好像……好像叫竺无印……”
  “嗯?”幕帐后的人似乎停滞了片刻,淡然的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好奇,道:“无印法师也不是徐佑的对手么?”
  “哪里谈得上对手,女郎是没在那瞧着,竺无印丑态百出,连僧袍破没破都不知道,还自称什么挂碍无心,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幕帐后久久无声,过了会,道:“你去禀告顾府君,我愿为徐佑和魏无忌之间的胜者单独跳一支舞,聊表寸心,以襄盛会。”
  丫头愣了愣,道:“女郎不是只答应顾府君清唱一曲的么?”
  “去吧,其他的不要多问!”
  丫头满头雾水,心里纳闷的想:往日里清乐楼的姑娘们谈及江东才子,大多对徐佑的诗才仰慕不已,甚至不惜倒贴钱财以求一响贪欢。唯有自家女郎不假辞色,从来不曾提及过那位幽夜逸光,今日怎么反倒主动起来了呢?
  见丫头迟迟未走,幕帐后噗嗤笑了起来,道:“你可是觉得我是为了徐佑才跳舞的吗?”
  丫头吐吐舌头,道:“婢子不敢!”
  “徐佑虽大有才名,诗赋堪称江东独步,但诗赋并不是经义,若论春秋,我曾和魏郎君辩诘过,他对春秋的精研远超前贤和今人,徐佑怕不是对手。”
  “哦!”丫头恍然大悟,捂嘴笑道:“我就说嘛,原来女郎是对魏郎君动了心……”
  等丫头走远,幕帐后的人幽幽叹了口气,一只欺霜赛雪的皓腕伸了出来,幕帐掀起,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俏脸,
  她就是扬州第一名妓李仙姬!
  “我们这样的女子,早已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了!”李仙姬轻移莲步,来到窗前,透过层峦叠嶂的假山,美目清波,注视着不远处那喧闹的宴会所在。
  “徐佑,徐佑……”
  她默念两次徐佑的名字,眸子里倒映着夏日的滚滚热浪,却不知怎的,房间里骤然弥漫着几许刺骨的冷意。
  看着竺无印狼狈不堪的背影,徐佑没有太大的快意。他和天师道势成水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无宗自然会想办法和他示好,尤其竺法言的六字之师流传甚广,难免不会引起主上的猜疑。所以借此机会,羞辱竺无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既小小得罪了本无宗,却又不会得罪的太狠,难道允许竺无印贸然挑衅,还不允许他反击吗?
  张桐等人围了上来,不停的敬酒狂赞,徐佑以酒量不佳为由,只和他们干了一杯就不再多喝。还是顾允发话,兴奋的众人才逐渐散去。眼看到了巳时中,西边围栏后的人群里站出来一人,正是魏无忌。
  而他身边,赫然是久违露面的陆绪!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陆绪没有坐在顾允这边的主位上来,而是和一群的朋友坐在了西位,今日的一切,是他在背后策划鼓动,为的就是将徐佑击败,一雪前耻。
  至于击败徐佑的是谁,并不重要,其实陆绪不愿意承认,在他内心深处,对徐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已经强大到再也承受不起失败的打击,所以只能假手他人,为自己出这口恶气。
  魏无忌连饮三杯壮行酒,在一帮士族子弟的吹捧声中,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澎湃,缓步走向高台。高台正中早布置好了两个蒲团,一东,一西,距离十六步,喻示《春秋》的一万六千余字。
  撩起袍摆,屈膝跪坐,身子端正如松,配上气宇轩昂的外表,魏无忌的初次亮相,便博得了阵阵喝彩声。
  顾允亲自斟了两杯酒,看向徐佑,轻笑道:“等你得胜而归,我再陪你饮这杯酒!”
  徐佑起身,走开几步,回头洒然一笑,道:“且看我温酒斩华雄!”
  入得高台,居于东,徐佑双手交叠,俯身下拜,道:“今日有幸聆听魏郎君教诲,佑委实喜从心来。你我辩诘,只为穷究圣人玄意,非为胜负输赢,不知魏郎君可赞同吗?”
  魏无忌道:“正是此理!”
  他还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从来都站着道义和道理,哪怕再虚伪和恶心。
  两人对坐数息,魏无忌先忍不住,道:“敢问郎君,何谓春秋?”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徐佑以司马迁的话来应对,显得平稳有余却并不出奇,道:“简而言之,春秋,乃微言大义!”
  魏无忌点点头,至少徐佑已经入了门,非是那些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又问道:“春秋有三传,左氏,公羊和谷梁,徐郎君以为何人为上?”
  这话问的刁钻,自古以来,春秋三传的优劣都是争议的焦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能轻易的分出好坏?
  徐佑岂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淡淡反问道:“魏郎君以为呢?”
  “三传各有其长,各有其短,若非要一较高下,自然以《春秋左氏传》为上!”
  “愿闻其详!”
  “《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三者皆取其长,而弃其短,《左传》记事比《春秋》多了二十六年,既注疏了《春秋》的经义,也补充了《春秋》未尽的史料,更订正了些许经文里的谬误,仅以此论,远胜公谷二传!”
  这倒不失公允之论,但辩诘就是如此,对与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依仗口舌之利和满腹学识,将对方的言论驳倒,让自己的言论站稳脚跟。
  徐佑摇头道:“郎君此言差矣!左传虽然详于记事,可公羊、谷梁详于诂经,三者侧重不同,以你之间来分高下,未免太过儿戏。正如去年扬州大熟,仰赖风调雨顺之功,那是风功劳大,还是雨功劳大呢?”
  此言一出,众皆哄笑,魏无忌不敢再轻视徐佑,手指轻叩掌心,稳住情绪,将徐佑的话原路奉还,道:“愿闻其详!”
  “诂经必须依经训解,所以春秋所无者,公羊、谷梁未尝言之;记事则不然,要有始有终,所以左氏把事实列在经文之前,以叙其始;把事实置于经文之后,以终其义。春秋经文所无者,而左传特记述其事;或为春秋所有者,而左传不记述其事。因此,西汉诸多博士曾说左氏不传春秋,而以公羊谷梁最得春秋真意,正是这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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