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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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抵达钱塘,正是午后,钱塘观里的景象比起离开时更加的热闹,里外三进,不管是大殿还是院子里全部塞满了人,争相缴纳租米钱税的,磕头烧香拜神祛病的,更多的是在靖室里悔过写三官手书的,苦泉忙碌得脚不沾地,看到徐佑顿时一愣,眼中藏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脸上却带着往日一般温柔的笑,道:“你回来了,度师呢?”
  “度师在吴县尚有几个朋友要见,我左右无事,就先回来了。”
  “也好,观里正缺人……哦,你一路劳顿,不如先早点回去休息吧!”
  徐佑能感觉到苦泉话语里的隔阂,笑道:“怎么,出趟远门,师兄就跟我生份了不是?”
  苦泉摇摇头,平静的道:“哪里会呢?只不过师弟你现在名动扬州,要不了多久声名就会响彻天下,我怕再驱使你做事,会不太妥当……”
  “嗯?明法寺的事,已经传到这里来了?”
  “是啊!”苦泉叹道:“师弟以清音妙旨大胜竺道安的消息,昨日就随着南来北往的行舟传到了钱塘,要不然今天为何有这么多人前来入道呢?全仰仗师弟大才,让我道门终究扬眉吐气!”
  “师兄说哪里话,我不过侥幸胜了竺道安,岂敢居功?若论真才实学,道门在我之上的不知凡几,今后这样生份的话且莫再提了。”
  苦泉凝视着徐佑,片刻后笑了笑,道:“好,是我失言,今后不再提了!”
  多了徐佑帮手,却还是忙碌到酉时才关了观门,徐佑准备告辞的时候,苦泉突然道:“劳累了一天,我晚上下厨……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钱塘观有专门的厨娘,手艺一般,徐佑平时在观里吃饭不多,与其勉强混个肚饱,还不如回去跟着莫夜来有口福。
  “好啊,还不知道师兄你会做饭,今晚我就等着大快朵颐!”
  明月高悬,清风徐来,钱塘的夜空纯净的如同未经梳拢的处子,两张食案并排放在正殿前的院子里,背靠着高二十多米的香樟树,徐佑解开发髻,披散着长发,随意的箕坐在蒲团上。案几上摆放着金阳翠香羹、食胡饼、酥夹生、玉尖面和添酥冷白寒具,虽然不算丰盛,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搞出这么几个卖相精美、香气扑鼻的膳食,已经很了不得!
  “尝尝,我久不下厨,生疏了些!”
  徐佑拿起食胡饼咬了口,忍不住赞道:“闻香而口闷,见色而心迷,细如玉屑,白如银泥,我吃过这么多饼,当以此饼为第一!”
  苦泉露出笑意,道:“食胡饼看似最简陋,其实做起了做麻烦。得精选陇西的小麦,拌以河东大葱,再以河西的羊肉与甘州的豆豉,加上吴县橘叶、仇迟花椒与济北盐糅合调味,先煎后烤造成。每道工序都讲究火候和配比,不可疏忽,方能有酥、软、香、滑四味入口!”
  “厉害!”
  徐佑三下五除二,将整张食胡饼吞入腹中,然后可怜兮兮的望着苦泉的食案。苦泉放声大笑,在徐佑的印象里,好像还是初次见他笑的如此开怀,将盛放食胡饼的碗碟递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先别急着吃饼,再尝尝别的……”
  话音未落,一张食胡饼又入腹中,接着是金阳翠香羹、寒具和酥夹生,最后剩的玉尖面实在吃不下,徐佑去厨房取来油纸包了,准备拿回去当宵夜。苦泉食量小,只吃了一碗翠香羹,其他的也都给了徐佑包起来带走。
  这一晚两人谈天说地,吟诗论文,气氛很是融洽,直到了亥时,快要宵禁的时候,徐佑才起身告辞。站在观门外,目送徐佑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巷子里,苦泉转身回到了房间,刚要燃灯,听到黑暗处有人说道:“你跟林通是朋友?”
  苦泉并不惊讶,在对面月光可以照亮的地方坐了下来,清秀的脸蛋洒了点点银辉,透着几分神秘和凄美,他眼脸低垂,淡淡的道:“之前只是同门,今夜过后,应该算是朋友了!”
  “你做的很对,林通现下炙手可热,跟他交好,有助于你在天师道里的地位和安全。”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幽深低沉,让人不寒而栗,道:“前日二天主亲自出手,于震泽湖中截杀宁长意,却不料入了那贱婢的埋伏,二天主受到重创,罗杀天宫的鬼众也死伤惨重。大天主十分震怒,勒令二天主暂时隐忍,不要再策划针对宁长意的刺杀,同时让六宫鬼众全都潜入暗处,静等时局变化,再谋大事!”
  “罗杀天宫……”苦泉抬起头,双眸深邃如长夜,道:“二天主自大且自负,性情急躁又心胸狭窄,六位天主里只有他最名不副实,斗不过宁长意,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少典,不可妄语天主!”
  苦泉笑了起来,眼眸里冰寒如雪,道:“许久……许久没有听起过这个名字了……”
第七十二章
入主林屋山
  “少典,不要这个样子,十年前那件事内情复杂,大天主他也未必愿意如此……”
  “是啊,他未必愿意,却还是狠心将我们母子逐出酆都山。”苦泉伸出右手,掌心可见一道不太清晰的刀痕,道:“离山方七日,母亲就落入山贼之手,受尽折磨而死,我要不是坠入江中,恰被师尊路过救起,恐怕也早不在人世。”
  他抬起头,目光犹如利刃,似乎要刺破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屏障,明明确确向天地扬言:此生此心,唯有余恨!
  “鬼师,你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还请明白告诉我,当初害我母亲的那群山贼,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指使者是不是六位天主之一,抑或,就是我那位身为六天之首的父亲?”
  鬼师久久无言。
  月光悄然移动,苦泉的身子慢慢陷入黑暗,而方才坐在黑暗中的鬼师却已不见了踪影!
  “林兄弟,回来了?听说你在吴县狠狠挫了那些秃驴的威风。好,干得好!大哥心里畅快,来,一起喝两杯!”
  刚回义舍,沙三青就登门请客,徐佑拒之不得,笑道:“那,就叨扰沙兄了!”
  几碟小菜,温好的酒,莫夜来坐在对面,单手托腮,眼光停留在徐佑脸上逡巡不去。徐佑和沙三青连喝了三杯酒,放下酒杯,微微笑道:“阿嫂,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莫夜来扑哧笑了,黝黑的肤色遮掩不住眉眼透着的娇俏,道:“脏东西是没有,我只是奇怪,平日里瞧你说话也稀松平常,怎么就那么有才气,将那口能吐莲花的臭和尚逼得吐血呢?”
  “那都是别人讹传,做不得准!竺道安虽然是个臭和尚,但也不是浪得虚名,我侥幸胜之,其实两股颤颤,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徐佑心中好奇,这两位不知跟佛门有什么旧怨,看到和尚们倒霉无不喜形于色,倒也是咄咄怪事。
  “呵,你啊,嘴巴没实话!”莫夜来冷哼一声,不过转瞬又笑道:“管他呢,反正你是我阿弟,有这样的本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是是,我这本事不就为了给阿嫂脸上争光么?”
  “这话我爱听,来,吃鱼,吃肉……三青,你少吃点,我跟阿弟说话,你筷子都不带停的。”
  沙三青憨厚一笑,真的放下了筷子,徐佑立刻筷落如雨,将两盘子肉扒拉的干干净净,虽然,他腹中并不饥饿。
  莫夜来顿时眉开眼笑,嗔道:“慢点吃,都是你的……你入的什么破道,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如赶明让三青给你找点活干,至少填得饱肚子。”
  沙三青道:“林兄弟是读书人,哪能干我们那些苦力活?不过你阿嫂这句话也没说错,你年岁不小了,找点正经活计做,辛苦干几年,存点钱财,我和你阿嫂再帮衬你些,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跟天师道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有什么好厮混的……”
  徐佑听出他们确实是好心,但先是骂佛门,这会又劝他离开天师道,好心之外未必没有内情,叹了口气,道:“兄嫂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势成骑虎,身不由己,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莫夜来还要说些什么,沙三青微微摇头示意,笑道:“行,这又不是急事,日后再说吧!来来,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喝完酒已经过了子时,徐佑回到隔壁的房内,清明已经打了温水放好,等徐佑净手的时候,低声道:“之前郎君和苦泉在院子里饮酒,我偶然发现有个黑衣人从后墙掠进了道观,然后潜入了苦泉的房内。我原以为有人想对苦泉动手,等郎君离开,就跟在身后摸了过去,却没想到偷听到苦泉和那人的谈话……”
  徐佑神色平静的听完清明的转述,眼光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道:“六天……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清明,你我谁能想到,这个如女郎般清秀温柔的苦泉师兄,竟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天主的儿子?”
  “是,这实乃天赐良机,我本想跟着那个鬼师,看能不能找到六天所在,却又担心郎君这边,所以……”
  自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也终于从七品的困境里挣脱出来,一步迈入了六品的山门,以他此时的修为,就算跟踪小宗师也不会轻易的暴露行迹。
  “虽然那鬼师修为不高,但返回六天的途中肯定布有层层暗哨和疑兵,风险太大,你不去是对的。”徐佑笑的莫测高深,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苦泉在钱塘观一日,我们还怕丢失了六天的线索吗?”
  第二日一早,徐佑回到明玉山,和何濡商议已定,又吩咐冬至注意钱塘观的动静,再下山回到义舍暂住。之后接连三日,不管是义舍门外,还是道观里,不时有人慕名前来争睹林通的风采,其中不乏扔香包和巾帕的妙龄女郎,也让徐佑继钱塘湖雅集之后,又以另外的身份经历了一番掷果盈车的痛苦和快乐。
  说来好笑,单论卖相,林通差了徐佑太多,可一旦才华彰显,却也能博得女郎的青睐,可见世间女子都比男子要深刻,更注重含底蕴的内在而不是虚华的外表。
  与此同时,《老子化胡经》开始小范围内的流传,先是士族门阀内雇书佣传抄,接着在各大书坊发现商机准备大规模抄录的时候,钱塘的天青坊突然上架了大量成品的经书,售价之低,令人发指,可质量之高,却也无可挑剔。有别的书商算过成本,若是按照天青坊的售价,他们连书佣每日的饭钱都供不起,更别提盈利。
  价美物廉的结果,就是七日内占据了吴郡、吴兴郡、会稽郡等周边数郡的市场,再然后以骆白衡为首的扬州大纸商齐集钱塘,全部从天青坊拿货,随着遍布江东的货船将《老子化胡经》运送到江州、广州、徐州、荆州、益州等地,就连最偏僻的宁州也在数月后可以见到封面印着天青坊三个小字的经书。
  这下彻底火了!
  竺道安在莲华台上观此经而吐血的消息早在经文大规模流通之前就已经人人得知,所以外界大都存了忍不住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到底什么经如此的具备杀伤力。这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和病毒式传播,徐佑选择了最合适的场合、最合适的时间以最合适的方式给《老子化胡经》做了推广,然后以超低价攻占市场,效果显而易见,让众多还没有经历过广告轰炸的中古土著们来了次全民的狂欢。
  伴随着经书的热销,林通的名气简直开了挂,发展到最后,甚至可以不知道扬州治新任祭酒,却都知道写了《老子化胡经》将竺道安气吐血的林真人。
  而在这嘈杂之中,徐佑准备停当,离开钱塘赶赴吴县,来到了林屋山下的水月坞!
  林屋山,道门十大洞天所在,也称为左神幽虚天,自天师道设扬州治伊始,就以此山为治所,统领扬州百万道民。山最高处为仙人峰,海拔三百三十多米,峰上建有左神、幽虚二观,历任祭酒都住在左神观中,这也是袁青杞被称为左神元君的由来。
  依旧是宫一前来相迎,见到徐佑略作颌首,并没有多说什么,掉头引领他和马一鸣往山上走去。沿途树木繁茂,翠竹成荫,怪石突兀,云雾缭绕,不见山势雄奇,仿佛披着蝉翼薄纱的女郎,赤足从泉水叮咚中走来,凝眸看着远处那山水相连的无边美景,尽显清秀体态。
  洞天福地,名不虚传!
  行至半山,山道旁建有一座三层六角木凉亭,见徐佑有些气喘,宫一便提议在亭子里休息片刻。徐佑倚柱而坐,擦了擦额头的汗滴,道:“让女郎见笑,我向来体弱,极少登山远足……”
  在江湖之中,体弱无力的人,哪怕再有惊人的才华,也不会给人造成太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徐佑不会武功,反倒给他多涂抹了一层保护色,身处虎穴,不引人忌惮,至关重要。
  “贤人劳心,愚人劳力,我等脚力虽强健,可对道门而言,却难比郎君之万一。”
  徐佑笑道:“不敢不敢,女郎谬赞了!”口中不敢,脸上却喜形于色,目光在宫一娇美的脸蛋上偷偷扫过,突然扭到一边,连耳根似乎都红了些。
  宫一察觉到徐佑的异样,不动声色的错开身子,指着山下远处的一片园子,道:“郎君请看,那里是林屋六景之一的梅林香雪,万株桃花于冬日绽放之时,色香俱绝,美不胜收。”
  徐佑扭过头,望着绿叶幽幽的梅林,突然想起张玄机在锦泛江畔的桃园,不知她在金陵过得可好?
  “嗯?郎君忽起哀思,可是想起了亲人么?”
  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徐佑流露出伤悲的表情,道:“是,看到梅花,想起那年风雪之中,邻里的小娘穿着素裙仰头站在梅花树下,踮起脚尖,去嗅那绽开的花蕊……”
  “那小娘现在何处?”宫一毕竟是个女郎,听到别人的情事,顿时生了几分好奇,道:“可是嫁人了吗?”
  “死在白贼之乱的大水里了!”
  徐佑垂着头,眼眸里的伤心浓郁的足以融化任何人,喃喃道:“嫁人反倒好了,至少她还能活着……”
  宫一愣住了,她从没爱过人,可也感受得到徐佑话里所蕴含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深情——只要她活着,宁可她嫁给别人!
  徐佑又抬头看了看宫一,声音透着莫名的苦涩,道:“不瞒女郎,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她有三分相似,所以有时候会突然失神,若有失礼,万望女郎海涵!”
  “啊?”
  宫一低呼一声,饶是她长年跟随袁青杞身侧,武功见识无不是上上之选,此刻也被徐佑搞的芳心大乱,不知如何反应是好,咬了咬唇,目光躲闪,道:“走吧,祭酒该等急了!”
  望着宫一的背影,徐佑狠狠的鄙视了下自己,但他孤身一人登林屋山,无所依仗,处处杀机,步步陷阱,一旦出错,就是必死之局,所以为了活到最后,必须不择手段。
  宫一,是袁青杞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若能和她拉近点关系,对将来大有裨益。徐佑不会天真到以为凭借三言两语和瞎编乱造的故事就能成功猎取芳心,只是女郎们大抵感性和爱幻想,会对喜欢自己的人多多少少放下点戒心,观感亦和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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