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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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上缆绳,接上踏板,徐佑跟在宫一和马一鸣身后登上了这艘名声已经响彻扬州的金翅斗舰。甲板上有人在不停的冲刷血迹,女墙和楼阁处处可见刀剑砍斫的痕迹,还有旌旗和幡帜焚烧后的灰烬,徐佑垂着头,没有左右顾盼,但也心知肚明,袁青杞之所以没有及时参加明法寺论衡,原来是受到了六天的截杀。
  瞧这船上的架势,估计对方动用了大批人力,志在必得!
  入得二层,宫一让徐佑和马一鸣在舱室内等候,吩咐婢女上了茶,直到一杯茶饮尽,宫一才再出现,道:“林通,随我来!”
  这金翅斗舰方正九十余步,高十余丈,舱室数十间,可容八百人,前后徐行,如蚁走山林,仰望巍峨,俯瞰雄壮,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最紧要的是那无所不在的精悍部曲,三步一岗,防守严密,将整艘斗舰营造的彷如钢铁囚笼。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袁青杞,从晋陵袁府的深闺里,到这震泽湖的斗舰之中,可真是你想要的“不失其性”吗?
  “你在此稍待!”
  两人来到一间舱室外面,跟别的看上去并无二致,想必是为了防止刺客探知底细,故意不做任何标识和区别。
  “是!”
  徐佑低着头,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脚下成外八字,身姿和仪态已经跟平日里完全不同。在即将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见面里,能不能成功瞒过她的双眼,对未来的计划至关重要,按理说他至少应该紧张,可真到此刻,心里却十分的平静,无波无澜,犹如死水。
  他忘记了徐佑,忘记了明玉山,忘记和袁氏曾有的婚约,现在的他,只是林通,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潜心修道的箓生!
  二十三息之后,舱室的房门打开,宫一侧身让到旁边,道:“请!”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气,让宫一通过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静外表下遮掩的局促和不安,然后抬脚迈步,跨过了这道门!
  “钱塘观箓生林通,拜见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袭月白色的交领衫裙,袖口、衣襟和下摆没有像士族女郎那样缀着各色的缘饰,腰间系着皂带,将腰身的盈盈勾勒出来,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履,头发没有像上次那样梳成归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灵蛇髻,态浓意远,肌理细腻,真可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这一身装扮简单至极,别说跟士族门阀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着也要更华美和精致些,可朴素中自见真趣,映衬着袁青杞那清丽无匹的容颜,反倒给人返璞归真的圣洁感和仪式感。
  徐佑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双手交叠额下,毕恭毕敬的跪地施礼。袁青杞端坐不动,审视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几分,语带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几上的书,玉容不见喜怒,道:“这是你作的经?”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梦里得授此经,不过事后便忘记了,直到数月前入了道门,受度师马真人教诲,似乎唤醒了弟子灵智,这才重新记起此经,故而闲暇时写就成册!”
  徐佑和竺道安说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气竺道安,摆明了我要作伪经来诋毁佛门,你又能奈我何?但对其他人就不能这样说了,必须假托神迹,才可名正言顺的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正典。
  “原来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观此经而吐血,至今未曾苏醒,顾府君的问牒已经发给了我,要我解释缘由。此事因你而起,你来教教我,该如何回复顾府君?”
  “回禀祭酒,明法寺论衡,双方自凭才辩,弟子绝无丝毫失礼之处,在场的万余人皆可为证。至于竺上座,他挟连胜之威,存必胜之念,结果败于弟子一无名小辈之手,心气难免郁结难平,所以才吐血昏迷,与此经文何干?再者,就算竺道安观此经而吐血,这《老子化胡经》乃我道门典籍,佛门如何想,是他们的事,又与我等何干?”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时给这简陋的舱室平添了春色三分,道:“宫一,听到了吗,据此回复顾允。”
  宫一躬身道:“诺!”她顿了顿,又望了徐佑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据此回告。”
  “诺!”
  “好了,起来吧,别跪着了!”袁青杞神态舒和,仪态娴雅,道:“早前在钱塘斩蛟时,就是你出面以清河张揖的《广雅》为辞,说服了那些围观的百姓,这才让钱塘观重现旧日香火。这个功劳,本想着等过段时间再赏你,没想到才几个月,你就又让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平放大腿侧,腰背微躬,低垂着头,道:“祭酒斩蛟是真,弟子不过适逢其会,见那些愚民似有怀疑祭酒之意,一时义愤,这才斗胆妄语,祭酒不责罚弟子多事就是万幸,岂敢再领赏赐?”
  “斩蛟不过力气活,会些武艺就能做到,可要让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师道,可不是区区武艺能够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温声道:“那,就要借助你的本事!”
  徐佑连忙叩首,道:“弟子不敢当祭酒盛赞……”
  “你自当得起,不用谦逊!我教向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你立此不世之功,我会禀明天师,升你为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边,向来不动声色的宫一满脸错愕,差点脱口惊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头,眼眸里的狂喜之色仿佛潮水汹涌而出,声音也微微颤抖,道:“正治?这……升迁太速,恐不合教规……”
  天师道传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升迁的制度,从箓生开始算起,每两到三年会进行考绩,若在中中以上,且无重大过错,会酌情升任更高的职务。若按部就班,从箓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时间。当然了,到了现在,各种规章制度早就形同虚设,执行起来没有那么严谨,往往上位者一言可决,连升三级都是常态。
  可再怎么常态,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后台,从箓生到十箓将,再到五十箓将、百五十箓将、五百箓将,以一治祭酒的权限,最多也只能将心腹属下越级升到灵官,因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须经过鹤鸣山天师宫的确认才可任命。
  “教规也有可通融处,本无宗挑衅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于半道,无法及时赶到。你有如此的胆略学识,解危难于倒悬,扬威名于敌阵,天师道岂会吝啬一个道官的职位?”袁青杞笑的云淡风轻,却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举荐的人,天师绝无驳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辞,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无以为报,今后愿甘附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袁青杞没有再多说什么,勉励了徐佑两句,让他先行退下。宫一送徐佑到外面,吩咐两名部曲护送他回原先的舱室,然后关上房门,来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这个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言外之意,贸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过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会将竺道安气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过,城府之外,此人还有样东西,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什么?”
  “野心!”
  袁青杞翻开老子化胡经,晶莹如初剥春葱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字墨,道:“扬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宫一小嘴微张,眼里的惊诧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鹤鸣山?”
  袁青杞摇摇头,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经问世,必然尽得天师欢心,不出荀月,就会召林通到鹤鸣山觐见。赏他区区一个正治,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罢了。像这等才辩纵横之辈,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别忘了,那年太极殿的往事,可是天师心头最大的隐痛!”
  “可是祭酒也说,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这么快,会不会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见底的清泉的双眸透着淡淡的讥嘲,道:“你啊,还是看不懂这本《老子化胡经》的威力!此经一出,林通将成为佛门最大的死敌,他今生若想好好活着,就必须接受天师道的庇护,除此之外,再无他路。将来在天师心里,哪怕信不过你我,也会信得过林通!”
  她嫣然一笑,连宫一都看得呆了,道:“这样最好,我们在扬州做我们的事,林通就交给天师,由得他们和佛门去斗。”
  宫一也笑了起来,道:“祭酒说的是,林通锋芒毕露,肯定将天师和佛门都吸引过去,我们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来,高挑颀长的曼妙身姿,几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裙裾翻飞,开合之间,修长笔直的玉腿若隐若现,慢慢踱到窗口,遥望白云变幻,道:“哎,天师待我如女,总觉得对不住他!”
  “祭酒一心为道门的将来谋划,就算天师日后知晓,也会体谅祭酒苦心,定不会怪责的。”
  夕阳西落,红光泛出湖面,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脸隐在光亮之外的阴影里,透着难以言述的坚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顾不得那许多了!”
第七十一章
真真假假
  徐佑回到舱室,马一鸣忙问:“如何?祭酒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问明法寺论衡的详情,然后夸赞了我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马一鸣捻着胡须,眼睛放着光,道:“我还怕祭酒怪你自作主张,现在好了,既然夸你才具,那必定会有厚赏。”
  徐佑苦笑道:“确实有厚赏,只是不知是不是祭酒寻我开心……”
  “这叫什么话?祭酒是何等人,哪有闲情寻你的开心?到底什么赏赐?”
  “祭酒要升我做扬州治正治!”
  “升你的职,那是应当的。嗯……什么?扬州治……”马一鸣手猛的用力,拽断了数根胡须,眼睛瞪如牛铃,道:“正治?”
  “是,如果我没听错,是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这……这不可能!”
  马一明抓住徐佑的胳膊,还待追问,舱门吱呀打开,有部曲来请他去见袁青杞。徐佑看着马一鸣失魂落魄的去了,口中还在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心里也有点唏嘘:马一鸣在天师道苦熬了这么多年,前不久才为袁青杞承诺升他作五十箓将而沾沾自喜,怎么也想不到自个亲自登箓入道的林通,会在短短数月之间就坐到了正治的高位。
  偌大的扬州治,祭酒之下,也仅仅只有两名正治!
  人比人气死人,不必说马一鸣肯定要心态失衡,不过徐佑并不在意对方的心思,他在扬州治应该不会待的太久,跟马一鸣这点师徒情分,今后只需要维持表面上的亲近,彼此间的纠缠会越来越少,无需多虑。
  徐佑此时担心的是,袁青杞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仔细回想两人见面的所有细节,袁青杞表现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的异样,可没头没尾的,突然举荐他出任扬州治正治,未免有些草率和蹊跷!
  琢磨不透啊,徐佑自诩识遍人心,可对袁青杞这个女郎却总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小小年纪,门阀仕女,城府森严到这等地步,真不知道袁阶是怎么养女儿的!
  大概过了两柱香,马一鸣兴高采烈的回来,刚才的颓势一扫而尽,红光满面的道:“通儿,祭酒方才交代,要你我先回钱塘,等安顿停当之后,再由我亲送你至林屋山履职。哎,说来可真是大幸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不是宁祭酒在位,蒙她老人家如此看重于你,想从箓生超然拔擢为正治,恐怕千难万难。要知道,天师道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升迁如此之速的人,当然了,也从未有人立过像你这样的大功……但居功不能自傲,你要对祭酒怀感恩之心,鞍前马后,以弟子之礼侍奉之。如此,就算有人反对,有祭酒的支持和竺道安那染红的僧袍,足以堵住他们的嘴巴……”
  马一鸣喋喋不休,似乎在暗示徐佑今后如何该站队,由此可知,扬州治未必铁板一块,都对袁青杞这个空降而来的祭酒心悦诚服。
  徐佑打断他的话,道:“度师,祭酒召见你,不知都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问了问你的出身,家住何地,为何流落钱塘等等。不要担心,祭酒说了,你身世可怜,入我道门即为兄弟,今后这天师道千百万道众都是你的亲人,再不至颠沛流离,无有安处!”
  林通的身份几近完美,还有点小漏洞也已经交给冬至去打点,别说袁青杞,就是风门和司隶府联手,估计也查不出任何的破绽。
  徐佑感激的道:“多谢祭酒关心!”然后语气一转,笑道:“只说了这些?我看度师面带喜色……”
  搔到痒处,马一鸣的老脸都快要绽放出花来,道:“咳,还是借你的光,祭酒说弟子为正治,度师为十箓将过于难看,要提拔我作五百箓将……”
  乘来时的那艘轻舟连夜离开震泽湖,徐佑没有再入吴县休息,和马一鸣在码头分开,换了载人的中鳊径自回了钱塘。由于是夜航,船里的乘客不多,徐佑闭目养神,没有四处张望,但他知道,在这些乘客里,或者在操船的船工里,清明正悄然隐在暗处保护着他。
  有清明在,至少可以安心睡了,好好睡一觉,今天和袁青杞会面所耗费的精力,远远大于他和竺道安在莲华台上的唇枪舌剑,疲惫感涌上脑海,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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