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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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
  别说何濡,就是祖骓也一头雾水,他任将作监中校署令,世间奇技淫巧无所不知,却从不知道还有印书这一说。
  雕版印刷术在此时还未出现,跟雕版印刷术最相近的是时下正流行的印章。道家曾有位真人喜桃木印章,上面刻有一百二十个字,盖到纸上就是一篇小短文,算是微型雕版的雏形和萌芽。
  徐佑大概介绍了下雕版印刷的程序,祖骓首先反应过来,道:“这是汉朝传下来的拓碑之法……”
  “正是,我从天师道的桃木复印里找到了思绪,然后仿照拓碑之法,两者合流,创出了这种印刷术。”
  祖骓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自然科学家,精通术算、天文、历法和机械制造,瞬间明白过来徐佑发明的这个印刷术的伟大意义,腾的站起,双手激动的有些颤抖,道:“郎君果真是天人下凡,如此一来,集一部书所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将大大缩减……这是,这是……”
  他太过震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在房间里来回乱转,血气上涌,从脸红到了脖子。何濡后知后觉,也品出了味道,接过话头,道:“这是仓颉造字、蔡伦造纸之后,我华夏正统文明最有力量的一次跨越。七郎,凭此印刷术,你已青史留名,无人可及了!”
  能让四大发明之一早百年面世,为传承数千年的华夏文明添砖加瓦,徐佑愿意盗这个技术,却不愿意盗这个名声,道:“对外不要说是我的主意,正好祖先生来了,就说是祖先生造的印刷术。”
  “那怎么成?”祖骓强烈反对,道:“我再不才,也不能夺人之美,郎君可是羞辱我吗?”
  徐佑笑道:“先生过虑了!印刷术只是初具其型,若要真正的变成现实,还要仰仗先生的才干。认真说起来,我提个思路容易,可操作起来必定还有许多问题,那时候就得先生想办法解决。所以印刷术的功劳,有我一半,有你一半,我现在身份尴尬,名声太响,恐生事端。先生品行高洁,我心深知,请勉为其难。否则的话,我宁可让印刷术暂且埋没,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宣告世人。”
  “别……”祖骓这样的人,闻技则痒,如何肯让印刷术继续埋没?犹豫再三,道:“好吧,我就厚颜先冒领了名声,等日后郎君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再对天下人言明!”
  “也好!”
  徐佑站起身,道:“先生这段时日就住在书坊,我会派人严密看守,切记,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祖骓兴致勃勃的跟着李木去了书坊,何濡叹道:“有时候我真好奇七郎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每每不动声色就可以弄出让人惊诧的东西来。”
  徐佑笑而不语,其实他还是有些惭愧,盗文盗诗只是小道,可连印刷术也盗了,未免对不起那些以无上智慧发明了印刷术的劳苦大众。
  何濡鬼灵精的人,凑过来问道:“七郎思索印刷术定不是一年半载,为何这时候才抛出来呢?”
  “袁青杞做了祭酒,原本打算在扬州治逐渐攀升的计划不再适用。我怕在天师道混迹的时间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必须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如何出奇?”
  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手指轻轻缠绕着散落肩头的长发,道:“道门最大的敌人是谁?”
  “虽然眼下道门以六天为敌,但真正的敌人还是本无宗!”
  “想要在道门里坐大,自然要踩着敌人的尸体前行。所谓出奇,就是在和尚们最看重的东西上捅一刀!”
  “哦?”何濡扬了扬眉,道:“我做和尚十年,却也不知和尚最看重什么!”
  “你个假和尚,口诵经文,心怀欲念,是做不得数的!”徐佑眸光浮上几许冷意,轻声道:“和尚也好,牛鼻子也罢,他们最看重的是正统!”
  华夏千年历史,王朝更迭、百家争鸣、华夷之别,无非是两个字:正统!
  佛自西来,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度,必须为自己的胡教身份正名。历代大德高僧不惜将玄学融入佛法,也高度借鉴孔孟和老庄的学说,目的不外乎让佛法更快的站稳脚跟,拥有更广泛的信众,在士族和黎庶中都具备超然的影响力,然后才能宣称其为正统。
  也就是国教!
  自六朝开始,佛道轮流为国教,为了争名,昭显正统,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徐佑现在所做,只是将这番还处在酝酿期的较量摆到了明面的擂台上,看似兵不血刃,相对朝堂和江湖上的厮杀显得更文艺一点,其实论及影响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对,就是正统!”
  何濡双目张开,光华流转,心中已有迫不及待的冲动,道:“七郎的刀,从何来?”
  “从经文中来!”
  “什么经?”
  “老子化胡经!”
  接下来三个月,袁青杞的座舟游遍扬州十二郡,连徐佑在钱塘都时不时的能够听到她的消息,且大都是惊世骇俗的所谓神迹。
  先是在富春县化青莲而取水,让干涸十年的三眼清泉重新涓流不止;其后又在山阴县施天雷正法,引动山林大火,烧绝了八万鬼兵,救黎民无数;再又是永年县的飞云江有水怪吃人,袁青杞擎八景伏神剑,血战三日,身受重伤,才将水怪斩杀于江底,护一方平安;最最灵异的莫过于在松阳县,一孕妇难产而死,下葬途中适逢袁青杞经过,竟说老君座下童子临凡,强行驱散送葬队伍,开棺后口诵神咒,喂那孕妇服下符水,立刻起死回生,顺利产下一女。袁青杞将其认为义女,约好七岁之后便来带走她入山修道。
  凡此种种,经过口口相传,几乎将袁青杞描绘成了九天玄女下界,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天师道扬州治由此香火再盛,各地道观人头攒动,租米钱税几乎直追杜静之任祭酒之时。
  究其根本,并非袁青杞比杜静之显露的神迹更多,要知道杜静之那可是用符水治疗过瘟疫的大真人,而是乱后思治,人心需要寄托罢了。
  由于白贼对扬州的破坏太深太烈,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活下来的也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肉体和精神承受着双重折磨,这时候宗教就成了最好的归宿,因此袁青杞顺势利导,频显神迹,终于让天师道否极泰来,重新咸鱼翻身。
  “天师道人才济济,七郎真的需要万分小心!”
  明玉山颠,有凉亭名为望远,徐佑和清明对坐手谈,何濡独依栏杆,翻看着冬至递上来的情报摘要,里面提到最多的就是袁青杞。
  对了,她现在的道名是宁长意,人人尊称左神元君而不敢名之!
第六十七章
若耶溪畔有人来
  在天师道急于恢复扬州治地位的时候,本无宗也没有闲着。因为都明玉的血腥手段,当初竺法言缔造的大好局面全部毁于一旦,比起天师道更惨,也摔得更重。
  竺法言身死,竺无漏残废,且被羞辱性的游遍了大半个扬州,对本无宗的打击,远远超出想象。
  所以在孙冠大张旗鼓的派出一位鹤鸣山大祭酒出镇扬州之后,竺道融也让自己的同门师弟,几乎二十年没有过问世事的竺道安前来扬州任吴县明法寺的上座。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对天师道不再打压,对本无宗也不再明面上进行扶持,任由两家在扬州展开适当的竞争,严禁厮杀,其余各凭本事,胜负由天。
  说的通俗点,要文斗不要武斗!
  所以竺道安采取了和竺法言完全不同的策略,他不急于扩充地盘,大造佛寺,雕刻洞窟,来和天师道正面争锋,只是每日在明法寺宣讲佛法,然后广邀各教名士清谈辩诘。据称接连二十三场辩诘,玄家、儒家、道家皆有名声显赫的人前来迎战,结果竺道安全胜!
  因此名声大噪!
  竺道安更是在明法寺摆下莲华台,不管何人,不管何时,只要心有疑难,求证至道,都可以登台辩诘。
  明眼人看得出来,竺道安是欲以无双辩才,将本无宗死死的扎入扬州的血脉里。这也等于说,他想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偌大的天师道扬州治数十万道民!
  这是何等的狂妄!
  可在竺道安面前,没人觉得不正常,仿佛本该如此,理应如此。二十四胜,二十五胜,三十胜……当诸多自命不凡的名士们逐一败北,而袁青杞左神元君的名号也越来越响亮,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下,让袁青杞和竺道安正面对决的呼声越发的高涨。甚至有人公开替袁青杞宣称,左神元君在完成扬州治十二郡的巡视后,会驾临明法寺,和竺道安于莲华台上一决胜负。这个小道消息瞬间点绕了围观群众的热情和好奇心,开始在民间和士族间形成议论的热潮。大家关注的重点不再是袁青杞会不会应战,而是几时应战,用何濡的话说,这招搬山填海、偷梁换柱的妙计定是出自佛门厉害人物之手。
  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但几乎没人看好袁青杞。一则她名不见经传,虽说是孙冠的小徒,鹤鸣山的大祭酒,可突然冒出来无根无萍,比起竺道安成名多年差距极大;二则竺道安这数月在扬州战无不胜,那是靠着渊博的学识和精湛的佛法打出的威名,比起袁青杞那些糊弄愚民的所谓神迹,在士族门阀的心中,谁更胜一筹,根本没有疑问。
  袁青杞在养望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必须抉择的危机!
  “船都造好了?”
  徐佑购置的五艘大鳊终于按时从钱塘赵家船坊交付,简单安排了下,通过杜三省的介绍,聘用了经验丰富的船工,由李木带着计青禾往广州贩卖由禾纸和元白纸。当然第一次出行,跟随的是骆白衡的船队,广州之前说好交给骆白衡独家代售,不过此次徐佑也特地讲明,只是随船卖这一次,从广州回来会多带珠玉象牙玛瑙宝石等贵重器物,今后这条线不做纸张生意,只贩卖玉石粮食酒水甜食和布匹等等。
  船队出发之后,雕版印刷术也在祖骓的监督和改进中正式面世,三十名书佣加上三十名雕工精密配合,终于成功造出了这个时空里的第一本印刷品:何濡手书的金刚经一卷,字迹清晰通透,比起手抄固然不如,但胜在体量大时的高产和高效。
  既然经过了初检,说明具备了大规模印刷的条件。徐佑炮制的《老子化胡经》也基本编纂完毕。关于老子化胡的说法由来已久,起因自然是《史记》里没头没尾的记载:老子西出函谷关,应关守尹喜邀请留下五千言《道德经》,然后欣然出关,莫知其所终。
  莫知其所终五个字,给了后世无穷的想象力,汉桓帝时襄楷上书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到了三国时期,《魏略》又称:“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
  言外之意,老子可能西出函谷关之后,去了名为天竺的夷狄之地另外创造了胡教。天竺的胡教,岂不就是佛门?
  但这种只是市井流言,类似于八卦闲谈,不在天师道的道藏典籍之内。徐佑所要做的,是准备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从而占据正统制高点,击碎佛门最核心和本源的东西。
  洒金坊日出而作,如落而息,却无人知道在洒金坊隔离的那块区域里,有足足六十人日夜不停的开工印刷着堪称石破天惊的《老子化胡经》!
  袁青杞终于结束了扬州十二郡的巡视,短短几个月,在天师道不惜一切的造神运动里,她的声望也随之上升到了顶点。不过月满则亏,不进即退,袁青杞此时就像游过了千山万水来到龙门前的鲤鱼,要么奋力越过去,化身为龙,从此天高云阔,再无可遮拦之物;要么原地游弋徘徊,哪怕千秋万代,终究还只是一条离不开江海的鱼。
  摆在袁青杞面前的这道龙门,就是竺道安的莲华台!
  于是,竺道安造势,袁青杞顺势,两人都迫切需要大胜来为各自所代表的一方谋取最大的利益,六月二十二日,天师道和本无宗同时传出消息,三日后,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午时,左神元君宁长意将亲至明法寺,登莲华台和竺道安论衡。
  这是六年前太极殿论衡之后,佛道两门里顶尖人物的再次交手,上次道门惨败,这次鹿死谁手,却未可知。
  “度师,你要前往吴县参加论衡吗?”
  马一鸣抚须笑道:“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有资格登台论衡?不过是去为祭酒摇旗呐喊,助助威风,不然那些秃驴和尚真欺我天师道无人呢!”
  徐佑赔着笑,道:“弟子初入道门,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度师可否带弟子一同前去?”
  “这个……”
  马一鸣确实没这个打算,现在香火旺盛,每日里来往的人不在少数,道观里只有苦泉和徐佑两个箓生帮手做事,若是去一个,留一个,恐忙不过来,道:“要不下次再有机会……”
  “度师开恩!”徐佑忙跪了下去,道:“弟子入道时日尚浅,对很多道法精义领悟不到,全仰盼着这次去吴县开开耳界。再说了度师身边也不能没人服侍……”
  瞧他说的真诚,马一鸣不好拒绝,道:“也罢,你收拾下,我们马上动身!咦,你的嗓音怎么了?”
  “没什么,昨夜偶感风寒,喉咙有些干涩疼痛,已吃了药,想来明日就好了。”
  徐佑从清明那里得到了改变声音的秘法,以秘药渐渐的收拢声线,再加以训练和刻意的压低,足可迷惑至亲之人的耳朵。其他收拾倒是没什么收拾的,清明自然会暗中跟随保护,以马一鸣的修为无论如何发现不了。
  两人未时正乘船离开钱塘,第三日凌晨抵达吴县,刚入城门,就看到车马如龙,川流不息的往东城的方向蜂拥而去。
  不问可知,东城那里坐落着如今扬州名声最响亮的明法寺!
  明法寺规模巨大,殿阁如云,可容纳千僧。踏入山门至大殿足有五里之遥,沿途花团锦簇,曲径幽深,美景动人。到了正殿前,四株百年松树分立左右,需二十人才可合抱,气势恢宏。这就是所谓的山门才过便悠然,十里深松上绿天。过了正殿,是藏经阁、法堂和僧舍,再往后在溪水边有一座五层宝塔,上挂琉璃球,是佛门先贤明法僧的舍利塔,塔座下的青石不知何故,走上去隐隐可听琵琶语,故而又称为琵琶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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