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39部分在线阅读
“好!”徐佑由衷的赞道:“你能这样想,我心里的石头就放下来了。武道遥遥,不是谁走得快,谁就能走到最后。都明玉杀伐太过,有违天和,四品或许就是他的终点,何况你们的差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受伤不假,可你久战力竭,同样不是巅峰状态,真动起手来,哪怕不是对手,却未必连跑都跑不了。”
话虽如此,都明玉依旧给徐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之前就听那几个看守闲谈时说起都明玉单人只剑闯入大德寺,在众多佛门高手的环伺下斩了竺法言的脑袋,可那毕竟没有亲眼目睹,竺法言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会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他的修为。左彣却不一样,徐佑看着他在武道之上一步步行进,成为小宗师后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为自己挡风遮雨,不惧风刀霜剑,甚至很多时候会给徐佑一个错觉——左彣似乎已经天下无敌。
就是这样天下无敌的人,却惨败于都明玉之手,徐佑的震撼可想而知!
“风虎受了伤,不易连夜赶路,我们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向邱原辞行后再往吴县和履霜秋分她们回合!”徐佑笑道:“放心,邱原慌而不乱,说明手里尚有依仗,就是败,也不会败在今夜!”
伴随着凄厉的喊杀声,徐佑沉沉睡去,梦里梦到了清晨的朝阳,如血般的红艳。说是一夜,其实只过了两个时辰,天光逐渐亮了起来,攻城战还在继续,徐佑简单的梳洗一下,换上了普通的戎服,正待去见邱原,昨晚那个主簿带着几名部曲跑了过来,道:“徐郎君,军帅有令,要你到阵前去!”
山宗怒道:“我家郞主可不是你们府州兵,邱折冲无权令他去阵前险地,若是出了事,谁担得起?”邱原号折冲将军,不是府州兵的编制内,只需称呼邱折冲即可,徐佑昨夜称他为军帅,是表示尊崇之意。
身为扬州都督府的主簿,这人其实没怎么把徐佑看在眼里,只不过他是邱原的心腹,知道公主和很多贵人都对徐佑表达过关心的意思,强忍着气,姿态放得很低,道:“军帅座前,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请郎君放宽心。”
左彣皱眉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主簿的表情很奇怪,道:“刚刚攻城受挫,重新排兵布阵的间歇,刘彖出现在城头,点名要见徐郎君,在他身边,好像还绑着一个女郎……”
营寨距离最前沿不过数里,骑马转瞬即至,来到中军旗下,徐佑和邱原见过礼,随着他的手望向北门城头。
青丝如瀑,襦裙胜雪,正是欲救而不得的苏棠!
“徐佑,你果然还在!”耳边传来刘彖的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多情之人,怎么舍得抛下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独自逃生呢?”
徐佑气息不足,没办法这么远说话,由左彣替他传声,道:“刘彖,我早说过,你只会欺负弱女子,算不得英雄好汉。今日当着你的部曲,可敢放了苏棠,出城和我单打独斗?”
“凭你也配?”刘彖不屑道:“我率万人攻城略地,顺着生,逆者死,何等威风?要你黄口小儿品定英雄与否?你一个丧家之犬,武不能报家仇,文不能安天下,潜身缩首,苟图衣食,还敢在阵前大言炎炎,不知羞耻,可笑,可笑!”
徐佑故意引他骂骂咧咧,一来为了试探刘彖的用心,好暗中谋划对策,二来也是顺邱原的意思,拖延时间,给损耗太大的府州兵喘息之机。这第二层意思邱原没有明说,但徐佑何等样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邱原让他这个外人到阵前来,总不会是和刘彖互骂闹着玩呢?
“我徐氏满门忠义,虽蒙冤受诛,但今圣主在朝,总有昭雪之日。你们身为楚人,却背楚而投魏,买卖军器、米粮、盐货还有良家女子至北魏资敌为虐,简直禽兽不如!试问谁无父母,谁无子女,一旦索虏南下,遭殃的何止百万生灵?举头三尺,神明鉴察,你只顾着眼前的威风,却将华夏千年正统置于何地?回头问问你的部曲,他们吃江东的米,喝江东的水,愿不愿意随你这种无父无君的禽兽髡发做胡人?”
这个大帽子扣得天衣无缝,当初的私掠良人案闹得天下皆知,人人都道是贺氏和魏氏干的坏事,却不知道风门插手其中,操纵了这一切,更不知道风门其实是天师道的秘密机构。但人人都有好奇心,所以阴谋论最能吸引大众的眼球,徐佑的话一出口,别说在天师军里引起了巨大的动静,就是邱原他们也个个瞠目结舌。
不过,凡事都怕琢磨,越琢磨越能品出味道来,尤其现在天师军谋反,和北魏暗通款曲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些走私、贩卖的勾当,自是为了筹措军资,这样一来,更加坐实了徐佑的话的真实性!
对从逆的天师军部曲来说,造反可以,为了地位、名利和权势,大家干番大事业,这没什么,可要是和那杀千刀的索虏合谋,很多人却未必心甘情愿。
毕竟汉人受世代的传统影响,可以不忠于君王,也可以不爱一姓之国,但他们都爱华夏这个民族,都喜欢汉人这个身份,并以此自豪着,骄傲着,生为汉家人,死为汉家鬼!
这是很多异族、很多异国不能理解的信仰和情感,这种信仰和情感深深的植入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千年以来,除了极少一部分人数典忘祖,绝大多数汉人都愿意为了华夏正统,虽九死而未悔!
刘彖也是汉人,他清楚的知道徐佑的话给身边的部曲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但此事的内情并不是徐佑说的那样。投靠索虏?可能吗?充其量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可此时此刻,就算有千张嘴和徐佑辩驳,也只能越描越黑,没办法完全消除恶劣的影响。
刘彖差点忍不住给自己一记耳光,吃屎还不长教训,和徐佑斗嘴,有哪次赢过他?要不是城防岌岌可危,为了拖延时间不得已以苏棠作诱饵,鬼才和他废话!
“口舌之利,可能救你心爱的女郎?”
刘彖猛然一撕,将苏棠穿在外面的束腰扯掉,衫襦被风吹开缝隙,露出里面洁白的小衣,道:“徐佑,你若是英雄,就到阵前来受我三箭。射的中你,送你和苏棠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下还可恩爱;若射不中你,我立即放苏棠出城,也算君子成人之美,决不食言!”
他还以为掌控着徐佑的弱点,就像之前将苏棠别处囚禁,作为制衡徐佑的手段。只要苏棠尚在,徐佑就不会独自逃离,所以仅仅派了四人看守,疏于防范,终给了徐佑可趁之机。
刘彖这样自负的人,极少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他拿苏棠来试探,果然见徐佑出现在阵前,潜意识里还认为徐佑不会弃苏棠不顾,所以开出了旁人听来匪夷所思的条件,逼徐佑做出选择。
要么来赌一把生死,要么让天下人看看他的丑态,如何贪生,如何薄幸!
要不了你的命,就毁了你的名声!
“郎君,不可!”
左彣满怀担忧,望着徐佑低声劝道。暗夭偏着头,眼神平静,不知想些什么,山宗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微之,不要听贼子蛊惑!待我攻下钱塘,自可救那苏女郎和你团聚……”
邱原还真怕徐佑一时冲动,抹不开面子,受刘彖所激有了闪失,怎么跟公主交代?一时间,两军阵前,数万人的目光停留在徐佑身上,天地寂静无声,气氛压抑的可怕。
徐佑站在原地半响,缓慢却决绝的往前迈了一步。
咚!
脚步落地,尘埃翻飞,所有人的心里同时一颤,仿佛大地跟着颤抖了似的,“啊?”乌压压的人群里响起一声低呼,紧接着城头传来女子的浅吟低唱: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徐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遥望着城墙上那个如江南春色的女郎。他从来不知道,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竟可以发出这般明朗清越的声音,裂石穿云,不可阻碍!
“徐郎君,若有来世,我还想遇到你,听你说话,听你吟诗,听你教我的那些道理。这一次,我肯定乖乖的听,不生你的气,也不惹你生气。”
苏棠笑着,眸光里的骄傲始终不曾消散,道:“微之,我知道,我不是好女子,固执且刁蛮,总奢求着跟男子争个高低。我自称女弟,不称妾,我以诗会友,不嫁人,这些出格的事,很多人不喜欢,但我心里明白,你其实并不在意,只是我不明白,你不在意的,究竟是这些事,还是我这个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七郎,你或许不知道,和你相识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我很开心,也很欢喜,常常在镜阁里偷偷的笑,不为花,不为月,不为那雨后的景,只因为,我想起了你……”
两行泪顺着眼眸悄然滑下,苏棠平静而淡然,不少天师军的人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刘彖左右环顾,顿时恼羞成怒,挥刀竖劈,苏棠上身的对襟衫襦碎成两半,娇美无限的玉体在薄薄的小衣覆盖下充满了青春的曼妙和神秘。
“徐佑,杀了我!”
苏棠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道:“徐佑,杀了我!”
徐佑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冷冽,道:“风虎,张弓!”
左彣伸手夺过旁边府州兵手中的弓箭,开弓满月。徐佑拿着一支箭,搭上弦,对准苏棠的方向,手指微微颤抖着,转瞬又稳若磐石。
“放!”
箭如流星,穿过浓烟弥漫的修罗战场,直奔城头而去。徐佑的手,被弓弦割裂,血滴纷落如梅花绽放!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七郎,愿你得遇佳偶,康寿万年!”
“敌人使诈,将军小心!”
一人猛然抱住刘彖,将他撞向一侧,然后回身举刀狠狠刺入苏棠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儿挑在刀尖高高举起。
箭至。
穿透了那人的肩膀,把他斜斜钉在后面的墙垛上,他倒是悍勇,硬生生的挪着步子,从箭杆后脱出,一脚将苏棠的尸体踢下城头。
此人脸庞丑陋如妖魔,放声大笑,状若疯癫,道:“徐佑,苏棠因你而死,我要你日夜负疚,终生悔恨!”
徐佑目眦欲裂,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道:“祁华亭,我必生啖你肉,将你挫骨扬灰!如违此誓,天人共厌!”
第十八章
宁玄古
“怎么样?”
“脉象仍然很乱!”
“乱?”
“时而如鼓,时而如丝,毫无章法,摸不清头绪!”
“定金丹……快,定金丹!”
“钱塘那次,不是定金丹服下即醒吗,这次怎么了?”
“其翼郎君,你……你一定要救小郎。”
徐佑只觉得眼前有无数个人影在晃动,左彣、履霜、何濡、秋分以及陌生的嘈杂的声音钻入耳中,脑袋几乎要炸开似的疼痛难忍,丹田那道被压制住的诡异真气又开始不安分的四处乱窜,如同爱吃腐肉的秃鹫疯狂寻找着死亡的气息。
他想张口,却浑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偏偏又能敏锐的感觉到五脏六腑被一寸寸的撕裂,那种感觉生不如死,堪比郭氏泉井中最惨无人道的酷刑。
又不知过了多久,口中充斥着苦涩的药味,湍湍暖流从百会穴起,沿着奇经八脉游走大小周天,然后慢慢汇聚在丹田,逐渐的发展壮大。那道给徐佑造成了巨大痛苦的真气仿佛调皮的孩子遇到了手拿戒尺的严师,再次乖乖的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悄无声息,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淋漓的大汗湿透了徐佑全身,黏着衣物很是难受,腰腿用力轻抬,没想到这次竟然夺回了控制权,微微动了一动。
房间内顿时人仰马翻,急速奔走的脚步声,此起彼落的呼喊声,夹杂着男子的惊喜,女子的哭泣,如同一曲浮生百态的歌谣,感人至深又悦耳动听!
徐佑笑了笑。
活着,未必万事喜乐,
但能活着,真好!
当神识足够清醒,目能视,口能言,已经是两日后了,徐佑望着床榻前高瘦清癯的道人,满脸的迷惑,这道人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麻布葛袍,可形相隽逸,湛然若神,让人见之不忘!
这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徐佑刚刚恢复的神识还不足以正常的运转,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秋分。
不等秋分说话,道人笑道:“贫道宁玄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