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09部分在线阅读
真正需要小心的,是何濡!
“明府,这件事我们不要参与!”
反对固然不可,但支持更加的不行,干脆装聋作哑,鲍熙正色道:“迁不迁州治,是吴县需要认真面对的事,与钱塘无关。”
顾允固然忠君,但也不是迂腐的性子,接受了鲍熙的建议,叹道:“主上太急躁了,要整饬扬州,有的是温和的法子。迁州治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那么轻易?一不小心,很可能伤到扬州的根骨,得不偿失!”
“不!飞卿反对竟陵王任扬州刺史的奏章还是要写,但言辞不要太激烈,列出来利弊和理由就足够了!”徐佑笑了笑,道:“至于迁州治,主上没有明诏,只是你我私底下的猜测,奏章里不要提及就是了!”
顾允再次愣住,看着徐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鲍熙眼中浮上怒色,斥道:“徐郎君,之前阻止的是你,现在鼓动的又是你,到底何去何从?君不闻言必行,行必果,如此反复无常,岂能让人信服?”
顾允阻止鲍熙继续说下去,道:“先生息怒,微之必然有他的见解,听完再发火不迟。”
鲍熙的官位卑微,但受顾允的父亲所托,既是顾允的谋主,也是他的师友,严厉起来训斥几句都属寻常。
顾允对徐佑眨了眨眼,仿佛回到了学堂,一个少年犯了错,另一个少年为他打掩护,偷偷摸摸的瞒着老师眉目传情。不知怎地,徐佑竟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让他不要生气,别跟鲍熙计较。
徐佑当然没有生气,鲍熙担忧顾允的前程,发火属于正常反应。并且顾允这般说,其实是把他完全当成了自己人,这是好事!
“主簿有句话说的不对,迁州治只是主上的后招,也是你我的猜测,未必做得准。现下说的是扬州刺史的人选,竟陵王出任刺史,不仅仅跟吴县有关,而是牵扯到了整个扬州。钱塘县想要置身事外,不过是痴人说梦。若我所料不差,很快就会从吴县传来消息,有人要拉着飞卿一起上书朝廷……不单单是飞卿,扬州九郡一百多个县,全都躲不开这次上书。或许主上也在等着看下面人的反应,看看谁支持,谁反对!”
“有人拉着我上书?谁?”
“胡长史!”
在明玉山上时,何濡曾给徐佑仔细讲过扬州的几位大人物,柳权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长史胡谨。
胡谨,字慎之,普通士族出身,家世不显,这样的人能从小吏慢慢爬到扬州长史的地位,必定有其特别之处。此人吏才不算太高,仅能管州城十里,学识也不算太好,文书通畅而已,品行更不是多么的出众,纳妾敛财的事没少干,但偏偏是他成为了扬州长史,算上柳权,十年来扬州换了三任刺史,唯有胡谨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徐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胡谨这个人,而是何濡点评他的一句话:十里才,文书通,爱财贪色,正是天下刺史们最喜欢的长史。
想明白了这句话,也就不惊讶为什么胡谨能够屹立不倒了。
柳权离任,竟陵王在金陵,时下的扬州群龙无首,以胡谨为大,他要是反对竟陵王任职,必定串联一部分官员,上书阻拦,形成滔滔之势,逼皇帝改变主意。
鲍熙不同意徐佑的看法,道:“竟陵王遥领刺史,人不在吴县,扬州诸事全仰仗胡长史,除非谋逆,其余都可一言而决,这样的权势,任谁也不会反对!”
徐佑笑道:“鲍主簿认为胡长史是怎样的人?”
鲍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道:“聪明人!”
徐佑双手一拍,道:“对,聪明人!聪明人最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胡长史需要的不是一州刺史的权势,而是安安稳稳的坐在长史的官位上发财!”
“嗯?”鲍熙皱眉,有点跟不上徐佑的思路,道:“你继续说!”
“胡长史可有治理扬州一州事务的才干?”
鲍熙嗤之以鼻,道:“让他管一县都够呛,何况一州?”
“那就是了,胡长史没有权势上的野心,要不然也不会在扬州长史这个位置上一坐十余年。另外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他的出身,做五品长史已经到了极限,再想谋求进阶也不是不可,但最多只能升任四品散职,空有名位,而无实权,哪里比得过扬州长史来得实惠?所以,对现在的官位,他应该是满意的。”
顾允立刻道:“微之所言有理,以我的见闻,胡长史不求高官厚禄,正是这样的人!”
徐佑看了看他,似乎有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吓得打了个寒颤,赶忙移开视线。心里忍不住腹诽道:开玩笑,老子是直男好不好?然后干咳一声,道:“胡长史是聪明人,有自知之明,真要是竟陵王遥领刺史,由他主事,不出半年,扬州必定乱成一团,到时候主上追究起来,去官去位,抄家破财,岂有现在这样逍遥自在,既有名位,也有财源,更不用承担太大的责任。”
徐佑不是神仙,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做出如此精确的评价和认知。所有这些,都是何濡多年来刺探楚国各地军机民情的成果,扬州作为最重要的州之一,更是事无巨细,不能放过一丝一毫。他又擅长品鉴人心,对胡谨的为人看的比本人还要透彻和清晰。
多储备点知识是没错的,譬如现在,徐佑仅仅听了竟陵王三个字,就可以从层层迷雾中抓到事情的本质,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鲍熙没有被说服,他不是固执,而是老成,宁可无功,也不能有过,道:“这都是你的猜测,明府一身负家国之望,不可犯险行事……”
果然自家孩子都是好的,顾允再有才干,现下也只是钱塘县令而已,说什么家国之望,比起何濡还能吹牛,莫非谋士说话的套路都是一致的?
“所以飞卿的奏章不要急着送,等收到胡长史的书信,再看看诸多同僚的反应,然后决定如何处置!”
顾允是顾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在扬州举足轻重,胡谨绝对不敢忽视他,无论如何都会手书一封,以冠冕堂皇的词语,劝他以扬州为重,上表力谏,好一壮声势。
不过这不是徐佑本来的打算,在鲍熙的反对声中,他只能做出让步。其实在胡谨拉拢之前,先于诸多同僚上奏,能将收益最大化。可他不是顾允,不能不考虑鲍熙的存在。
顾允反倒对徐佑很有信心,道:“微之肯定不会错的!”
这是一个好兆头,鲍熙对顾允的影响力虽然无人能比,可徐佑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这个看似铁桶一般的保护罩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取鲍熙而代之。
顾允兴奋的看向鲍熙,想要参与到这个游戏中去,可鲍熙还在犹豫,道:“就算如此,反对竟陵王任刺史,也只是对胡长史有益处……”
“自明日起,朝廷会源源不断的接到大量反对竟陵王出任扬州刺史的奏章,有些可能是为了讨好胡长史,但有些却是真正为了扬州着想。其实飞卿上不上书,影响不了大局。可重点在于,飞卿身在宦海,又是顾氏的子弟,面对这样的大事,一言不发,既不合理也显得奇怪。”
官场古今如一,可以出风头,出风头才能在同僚中脱颖而出,让上司看到你的才干;可以唱反调,让人不能忽视你,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可以守中庸,两不得罪,避免犯错,不犯错就是有功,稳扎稳打慢慢熬资历,但不管怎样,一定不要让自己变得跟大家不一样。
出风头也好,唱反调也好,守中庸也好,至少还是同类,但要是让别人觉得你很奇怪,很不一样,那就被排挤出了这个圈子。
“上书,可能得罪主上,可不上书,却要得罪众多同僚。两害相权,我觉得飞卿应该一同上书,反对主上的乱命。”
要是别人,肯定觉得徐佑疯了,皇帝和同僚,怎么选也该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但是鲍熙仿佛也疯了一样,终于点了点头,道:“徐郎君,你赢了!”
不出徐佑所料,任命竟陵王的诏令一下,自扬州刺史府开始,长史、司马、诸曹,再到郡守、县令和学官,全都对安子道此次的任命感到不满,纷纷上书表示反对。
除此之外,朝中也物议沸腾,浑不知安子道抽什么风,让一个行将就木、喜好酒色财气的废物担当扬州刺史的重任,也都一个个气势汹汹的问起罪来。据说大司徒庾庆的口水都喷了安子道一脸,安子道掩面退朝,一言不发。
然后,安子道再下诏令,加赏竟陵王安子尚特进、持节、都督扬州、江州、湘州三洲诸军事,封车骑将军。
天下哗然!
于是百官的反弹愈加激烈,朝堂上天天争执不断,安子道态度强硬,不为讽谏所动,一心要让自己的王弟出掌扬州。
局势陷入了僵持,谁也不肯退让!
顾允也接到了胡谨的书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要顾允以天下为重,不能让竟陵王危及国本,但凡圣人门生,都要以死相争。顾允没有回信,只是将自己写好的奏章让来人看了看,然后当面烧了书信,送信使离开。
这不是君权至上的朝代,也没有朋党论,大臣串联上书属于小事,但鲍熙还是要顾允谨慎一些,不留给任何人把柄。
顾允的奏折淹没在汪洋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除了在金陵任秘书监的三叔派心腹来钱塘询问缘由,其他再无人关注了。
鲍熙松了一口气,这是最理想的结局,不得罪同僚,也不得罪主上,皆大欢喜。但徐佑注定不让他省心,这天造访县衙,对顾允说了一句话:
“火候差不多了,飞卿该上表提议迁州治到金陵了。”
第二十五章
迎合上意
上表迁州治?
疯了不成?
顾允彻底迷茫了,他已经听从徐佑的建议,站在大多数人一边,反对竟陵王出任扬州刺史,这会要是出尔反尔,空落得一个小人的名声,日后别说青云直上,就是士族里也无法抬起头来。
比起左右逢源的伶俐儿,里外不是人乃官场第一等大忌!
“微之,你这是……”
徐佑笑了笑,道:“我不会让飞卿处于两难境地,个中情由,鲍主簿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如由他向飞卿解释。”
鲍熙号称智者,反应比顾允要迅捷的多,一听徐佑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中透着复杂的神色,有几分赞赏,几分钦佩,但更多的却是警觉和若即若离的防备。
“太冒险了!”
鲍熙沉着脸,道:“郎君固然妙策,可是太过于行险,一着不慎,很可能累及己身。我家明府身出华门,朝野皆有助力,只要循规蹈矩,重农宣教,以清正廉洁致名闻,以均徭平赋得人心,自然由县而郡,再而州府,不出十年,必将名列庙堂之上,又何苦行此弄险之策?”
顾允还是一头雾水,道:“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徐郎君好算计,他先让明府上书反对竟陵王的任命,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这样就不会引起公愤。然后在主上和臣下僵持对峙的时候,力主迁州治,既合了主上的心,也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徐佑接过话道:“正是!飞卿抗皇命在前,彰显了士大夫的气节,没人会以为你是阿谀逢迎之辈。然后为家国计,为天下计,扬州刺史不能久悬不绝,耽误的越久,对朝廷的损害越大。所以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迁州治至金陵!如此,主上退一步,觅一良才出任刺史,安了百官之心;百官退一步,让州治迁到金陵,主上可以完全控制扬州,也了却了对臣下的猜忌。这是两全之策,对主上,对百官,对飞卿,都有益处……”
“这是弄险之策!”鲍熙果断的表示反对,他已经在顾允的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冲动,道:“成了,主上赏识,众臣敬佩,士林赞誉,能够换取巨大的名声。可要是不成,徐郎君想没想过后果……”
“不用去想后果,我有十成把握,此计可成!”
徐佑从不曾将一件事说的这样绝对,但是想要说服别人,首先要让自己完全相信说出口的话,所以他的语气中不带一点的犹豫和怀疑,仿佛这件事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真上三分,道:“主上非可欺之人,岂会不知道以竟陵王为扬州刺史,必然招致朝野反对?但为什么还要力排众议,坚持这样做呢?其实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众臣反对了竟陵王任职,当主上退让,同意换人,却要求迁州治的时候,谁还能表示反对?就算还有少许人不识趣,对比之前的阻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鲍熙也想到了这一层,却摇摇头道:“主上既然有了谋划,定然安排了人在适当的时候上表提出迁州治的建议,要是明府贸然横插一脚,主上未必高兴……徐郎君,君心不可度,君威亦不可测啊,义兴徐氏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充分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鲍主簿!”
顾允脸色微变,担心的看了徐佑一眼,斥责道:“就事论事,不要说那些惹人厌的话。微之也是一番好意,数次献策全然为我着想,是我有幸才能结识的益友。你是我父亲托付来辅佐我的人,也是我的良师。两位都是我敬重的人,如果对某事的看法有异同,大家一起商议就是了,切莫出言伤人,坏了彼此的情谊!”
他从来都是称呼先生,第一次直呼官职,显得见外又疏远。鲍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了徐佑一眼,然后垂下头去,心中略微有些后悔,道:“明府教训的是,我口不择言,应该向徐郎君致歉。”
如果徐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离间他和顾允的关系,或者想要拥有对顾允的影响力,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够容忍的僭越。
徐佑苦笑道:“其实主簿说的没错,君心似海,不好揣摩,但此事我绝对没有让飞卿涉险的意思。”
“我明白,微之不必解释!”
顾允目视鲍熙,鲍熙笑了笑,他是谋士,隐在主人身后,能屈能伸,倒不是很在意面子,起身作揖,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言语多有不敬,望郎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