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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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到他身边坐下,何濡没有回头,轻笑道:“没怎么睡,半夜起来吐了一场,就坐在这里醒醒酒。”
  “你……”
  “我没事!”何濡沉默了一会,道:“昨天,是先父的忌日!”
  徐佑其实猜到了一点,毕竟以何濡的城府,能让他失态的事情不多。何方明三十年前受诛而死,天下皆知其冤,徐佑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陪着他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红日,朝霞,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
  吃过了早饭,徐佑陪着何濡在院子里四处赏玩,既能散散心,也能商量下一步的行止。左彣待在房内打坐练功,积极的恢复身体,钱塘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作为团队里唯一的武力担当,保持战斗力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至于秋分她们三个女郎,自然忙碌着打扫和收拾,静苑是彼此的家,家就应该有家的样子,干净、整洁,对了,还有温暖!
  不过五进的宅子实在太大了些,完整的走一圈也得大半个时辰,要是在假山竹林里寻幽探胜一番,估计没两个时辰搞不定。幸好左右无事,两人边走边聊,论人鞭辟入里,论史入木三分,论心针针见血,都是饱学之士,都是历尽艰辛,越说越投契,可谓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一谈一笑,尽得真趣。
  不知过了多久,秋分从远处走来,左顾右盼,显然在寻找两人。徐佑招了招手,道:“这里!”
  秋分闻声望了过来,小脸露出喜色,提着裙裾跑了过来,喊道:“小郎,有人投拜帖!”
  拜帖也叫门状,类似于后世的名片,若是通过仆役投递,则要配置拜匣以示尊重。拜匣一般用檀木制作,涂上红漆,做工精美,将拜帖写好放入,有时还要加锁锁上。
  “谁人的拜帖?”
  “苏棠!”
  徐佑一笑,转头对何濡道:“正主终于现身了,走,一起去瞧瞧!”
  回到主厅,履霜将拜帖交到徐佑手上。打开一看,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开头谨具二字,常用的拜帖格式,并不出奇,不过让徐佑觉得有意思的却是落款:钱塘女弟苏棠顿首拜。
  时下女子行文多自称妾,哪怕再怎么心高气傲,也无法对抗世俗礼法。可苏棠偏偏自称女弟,似乎想要跟男子平等论交,先不说别的,单单这份勇气和反抗精神,就从拜帖里表达的淋漓尽致。
  徐佑把拜帖转交给何濡,叹道:“此女不好惹啊……”
  何濡接过来一看,调侃道:“《尔雅》云‘夫之姊为女公,夫之妹为女弟’,苏棠看来很想跟七郎认个亲!”
  明知他在歪解词意,徐佑还是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道:“我家在义兴,钱塘可没有什么妹妹,这个亲不认也罢!去吧,请苏女郎进来!”
  过了片刻,秋分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郎施施然步入静苑,苍松翠柏之间,青云白日之下,骤然出绽放了一抹耀眼的光。
  一身青色的锦缎袄裙,绣着不规则的银丝线,灰色的雪狸绒缀在襟领周围,映衬的脸蛋上的肌肤似乎比雪还白了三分。双眸清澈见底又不失明媚,偶尔闪过一丝神秘,令人无法琢磨,弱柳般的秀眉,如同轻描淡写的画笔,扫出两道没入鬓角的眉锋。她的身形不高,不过窈窕婀娜,恰到好处,宽宽的革带比寻常女子要系的紧一些,更显得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唇角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充满了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热情和青春正好。
  她走的近些,仿佛带来了整个江南的春意!
  “女弟苏棠,拜见徐郎君!”
  苏棠双手交叠,平伸至胸前,说话的声线不急不缓,没有莺莺燕燕的柔弱,反倒是清风明月般的疏朗。
  徐佑起身还礼,眉宇间没有轻蔑,好像认同了苏棠与他平等论交的资格,道:“苏女郎多礼了,请入座!”
  “谢座!”
  苏棠的目光在厅内众人身上打了个转,徐佑的风姿仪态已让她感觉不虚此行,等见到履霜时,更是忍不住赞叹造物者的钟毓神秀。秋分刚才在门口已经见过了,固然清丽,但年岁幼小,尚未长开。冬至也称得上秀美,不过眼神刻薄,不易亲近,至于何濡,平平无奇,打量一眼就略过去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单单看这些人的样貌,就知道徐佑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不知女郎此来,有何赐教?”
  “不敢!”苏棠笑了笑,眸子弯成一道月牙,道:“昨日方姊姊因失财之事乱了心神,对郎君多有冒犯,我听闻后已重重责罚,今日特来代为赔罪!”
  徐佑知道方绣娘是苏棠的乳母,听她竟然称呼乳母为姊姊,奇道:“女郎可是从魏国逃难过来的吗?”
  这次轮到苏棠惊讶了,道:“正是,郎君怎么知晓的?二十年前,先父曾是魏国汲县的一名小吏,后被郡守刁难,诬说父亲偷了官绢十匹,所以携家眷逃至江东,辗转到了钱塘,落籍编户,做了楚国的子民。”
  汲县属于魏国司州,是汲郡的郡治所在。秋分和履霜也齐齐歪头看着徐佑,有关苏棠的讯息,她们所知的跟徐佑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偏偏小郎却能知道对方的来历,真是神乎其神。
  “其实也没什么,称呼乳母为姊姊,是北朝风俗,南朝一般不这么喊。”徐佑解释了一番,道:“方绣娘也是护主心切,算得上义仆,女郎不必责罚于她,我等也从没放在心上!”
  “郎君仁心宽厚,是苏棠太拘泥了!”苏棠站了起来,一揖到地,道:“既然如此,女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郎君允诺!”
  徐佑心头一动,知道正戏来了,淡然道:“女郎请直言!”
第二十二章
君子九思
  “女弟耗尽了家财买入此宅,却不料遇到歹人被骗的一干二净,现下羁留在逆旅内不得出。若是再延缓时日,只怕会颠沛流离,无处容身。只好厚颜相请郎君,可否容留我等暂居宅中一段时日,等县府抓到周英儿,追回骗去的钱财,再另觅别处安身。”
  苏棠的眸子里流淌着一丝希望,但就算是这个时候,她的姿态也是平等的,仿佛是一个朋友遇到难处时的无奈倾诉。不过并不迫切,也不是那种楚楚可怜的哀求。或许在此时此刻,她的处境有些艰难,但她的灵魂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由和独立。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苏棠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认知里,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总会对陌生的男人充满戒心,哪怕走路时靠的近一点,都可能小心翼翼的蹑足远离,将受到伤害的风险降到最低。
  苏棠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的跑到门上来要求借宿,不管怎么说,徐佑都是间接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如此作为,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这个……”
  徐佑算是有急智的人,一般很少有事情能够难的住他,可这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下,转头望向何濡。
  何濡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蒲团上神游物外,浑不把徐佑的难处当回事。徐佑冷哼一声,道:“秋分,其翼昨夜喝多了酒,腹中不适,午膳就不要准备他那一份了。”
  秋分不明白徐佑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说起这个,还真以为何濡的身体不舒服,忙道:“要不等下婢子煮碗红枣莲子羹送过来?”
  “不用了,他吃不下!”
  何濡愤然睁开了眼,道:“又来打我午膳的主意!七郎,我觉得有必要跟你约法三章,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许克扣我的口粮!”
  徐佑干咳一声,悄悄的以目示苏棠,意思是你快点解决这个麻烦。何濡的眼中掠过一道促狭的神色,道:“冬至,你来跟这位女郎说说道理!”
  冬至瞧了眼徐佑,见他不置可否,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冷冷道:“苏女郎是苦主,我们其实也是苦主,谁想到花了六十万钱买宅子,还要到衙门去听候审讯?耽误时间不说,又沾染了一身的晦气,你的处境我们很同情,可我们的遭遇谁来同情呢?况且你家住钱塘多年,已经扎根立业,认识的朋友总比我们外地人要多的多,遇到了困难,找一家借住数月,想来也不是难事。”
  她牙尖嘴利,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十分的在理,让人辩无可辩。苏棠也不着恼,眼睑轻轻眨动,低声道:“阿姊,你我都是女子,当知女子活于世间多有不易。自父母亡故之后,我无兄长为依,无胞弟为靠,不被人觊觎家产已经万幸,又哪里有什么知交好友可以托付?”
  冬至张了张嘴,不知为何,讥嘲的话再也说不来。何濡双臂后撑在桌案边,上身后仰,双腿伸直,像极了流里流气的游侠儿,道:“你不怕我们是坏人?”
  苏棠的俏脸浮现出笑意,柔声道:“我拜会过杜县尉,向他问起徐郎君。县尉颇多赞誉,说徐郎君有君子之风,故而厚颜登门……”
  “君子?”何濡很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道:“女郎可知,何谓君子?”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苏棠不及思索,脱口而出,没有十年书香打磨出来的学问,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提到“见得思义”四个字时略作停顿,意有所指,更是将聪慧伶俐表现的既含蓄又不张扬。
  何濡眉头跳动,第一次正眼打量苏棠,过了一会,道:“好一个君子九思!好吧,我们虽然算不上君子,做不到九思,但见得思义还是做得到的。这样吧,这里有五进院子,把四进让给你住,出入可走后门,彼此互不干扰……你觉得怎样?”
  徐佑惊愕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知何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你御敌于国门之外,怎么反倒引狼入室了呢?正要开口拒绝,苏棠大喜,起身盈盈下拜,道:“谢过郎君!”也是这时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何濡,才是徐佑的心腹之人,言听计从,不可小觑。
  木已成舟,徐佑反对也来不及,只好看着何濡吩咐履霜去安排苏棠的住处。等她们相携离开大厅,皱着眉头问道:“其翼,你怎么回事?苏棠一个弱质芊芊的小女娘,冒然住到静苑里来,日后传出去,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何濡的脸上似笑非笑,道:“苏棠年岁不大,但身段已开,眉眼称得上风流蕴藉,颜色也堪比琼姿花貌,我让她住进来,给七郎近水楼台之利,岂不是皆大欢喜?”
  徐佑没好气的道:“你要是看上人家就直说,别把什么肮脏事都扣到我头上来。”
  何濡哈哈大笑三声,然后笑容骤然敛去,眼中清澈见底,如同昆仑山巅的积雪初融,道:“七郎,你想没想过,若孟行春入主扬州,今后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引来司隶府的关注。要让这些喜欢嗅人隐秘事的黄耳犬放心,单单求田问舍是不够的。明玉山中的一切,虽然都被遮掩住了,孟行春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七郎曾经参与其中,可心中必然有了疑虑。有疑虑就会有窥测,有窥测就会引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嗯?”徐佑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何濡的用意,道:“所以?”
  “所以,与其终日提心吊胆,不如主动送给孟行春一个把柄。”
  “怎么讲?”
  “苏棠是良家子,生的我见犹怜,颠沛流离时住进静苑,定会让外界以为七郎趁人之危,不知使了什么无耻的手段才抱得佳人归。从古至今,但凡贪恋享受,爱慕女色的人,总是很容易被控制,也很容易被击败。反正送上门的幌子,不用白不用,借苏棠来麻痹孟行春,给他一种七郎好色的错觉,足够安稳度过一段时日。”
  徐佑点了点头,何濡的话很有道理,想要自污,无非广置田宅和蓄养家妓两者而已,秦之王翦,汉之萧何,唐之李靖,宋之石守信,无不如此才得以保全。不过。北齐高长恭聚敛财物而见诛,南齐陈显达一生谨慎终逼反,可见有时候自污也未必是条生路。归根结底,三纲五常的社会结构里,个人的生死完全操于君王之手,除非取而代之,否则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
  “除此之外,远在金陵的太子,近在吴兴的沈氏,都可能时不时的打听七郎的动静。当然,现在的太子和沈氏正被之前发生的事搞的焦头烂额,短时间内没有精力来搭理咱们,但是买个好宅子,再收几房妾室,做出安心认命的姿态,为长远计,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好吧,听你的!”
  徐佑想了想,又道:“秋分,你昨日跟随方绣娘,可曾打听到了什么?”
  “她们大概有十个人,苏棠,方绣娘,六个侍女,还有两个小厮。一行人确实住在城北的一间逆旅里,我找侍者问了问,也都是认得方绣娘的,应该没有说谎。”
  冬至做惯了船阁的勾当,立刻听出了徐佑话里隐含的意思,道:“小郎是不是怀疑苏棠此来,可能包藏祸心?”
  “那倒也不是!”徐佑笑道:“任谁遇到送上门来的美貌女郎,总会在心里悄悄的问几个为什么!不过苏棠能去拜会杜三省,身份清白,一查便知,想必不是别人安排来的奸细。”
  “是不是奸细,你我说了不算!”何濡指着冬至,肃然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七郎和我等能不能苟全性命,全看你在船阁学到的是不是真本事!”
  冬至自从投入徐佑的麾下,一直害怕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毕竟秋分是从小跟随徐佑长大的侍女,情谊深厚;履霜色艺无双,能歌善舞,最得男人的欢心;而她既不懂针线,也不会做菜,容貌只是中上,性格更不讨喜,跟秋分履霜相比,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
  “小郎放心,何郎君放心!”冬至心绪激荡,有种重任在肩的紧迫感和荣誉感,一字字道:“我会死死的盯着她们,只要有任何异动,都绝对逃不开我的这双眼睛!”
  “好,你也去吧,先想想通过什么途径去监视对方,又能不被她们察觉,想好了报给我知晓再付诸行动。”
  “诺!”
  等冬至离开,徐佑站了起来,盘膝坐地久了会有些腰疼,不知道是旧伤未愈,还是虚不受寒,来回走了几步,做了下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道:“你让苏棠住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派冬至去监视她们?”
  “你没发现冬至到现在还是有点心神不定?给她找点事做,既安其心,也尽其才。都是女子,来去方便,先和苏棠聊聊家常,没事多走动走动,一来二去,彼此熟络了之后,以冬至的手段,就算苏棠有异心,也绝无形成危害的可能性!”
  徐佑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你都安排好了,就这么办吧!秋分,等苏棠搬进来之后,记得把四进的院门落锁,免得有人半夜偷潜入内,坏了我的君子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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