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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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听的叹为观止,虽然跟后世的定点酒店不尽相同,可已经有了那方面的雏形,公权力的特殊性让它充满了对金钱的吸引力,这一点从古到今,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钱塘虽不比吴县富庶,但也算的上繁华胜地,难道堂堂一县父母还缺这点僦钱不成?”
  杜三省犹豫了下,脸色尴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徐佑心中奇怪,嘴上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是衙门的事,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
  “倒也没什么!”杜三省怕徐佑生了嫌隙,以为自己拿他当外人,忙道:“凡是在衙门里待过的人都知道,钱塘的前任明府出身微寒,家眷和幕僚的开支只靠俸禄难以维持,有时候会将这些僦钱在手中延缓一段时日……”
  徐佑恍然大悟,钱塘上一任县令家境不好,养家还要养手下,俸禄肯定不够用,于是就在公帑上想办法。比如僦钱,每次先从衙门的账上提出来,在手里停三个月,放出去吃息,然后再跟绿竹楼结算,这样就能从中渔利。别小看了这点僦钱,从钱塘至吴县三五日船程,到了吴县再住上两三日,一县父母出行的排场不能少了,就算只有二十人,吃用住的花费也得几万钱打不住。另外从其他地方再搜刮点集中到一起,数目就很客观了,单单吃息,也足够应付日常的开支。
  这是既不贪污,又不受贿的法子,最低程度的规避了风险,不过不具备普遍性,也只有江东这种社会经济活动频繁的地域,才可能通过这样的路数发财。
  “现在飞卿主事,可还循旧例吗?”
  徐佑随口问了一句,想来顾允能用凝脂盐漱口待客,自然看不上这点塞牙缝的钱,说不定就此改了规矩。
  “循旧例!”
  杜三省嘿嘿一笑,道:“不过,与绿竹楼结算的事交给了我,明府不再过问。”
  笼络下属,不外乎恩威并重。顾允的家世摆在那,没人敢对他不敬,自带威严不可侵犯的猪脚光环,现在又将这些赚钱的机会让了出来,算是实打实的施恩于下。杜三省有份,李定之肯定也少补了,难怪两个老油条都对顾允毕恭毕敬,执行命令不说十分的到位,但也很少阳奉阴违的瞎打折扣。
  说到底,谁都喜欢背景强大又不吃独食的老大,出事了能庇护,不出事能照顾,顾允看似不染尘埃,神仙中人,其实对世俗中的规矩一清二楚,前程真是不可限量。
  回到静苑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履霜伺候他洗手更衣,问起秋分,道:“秋分和冬至在厨下忙着呢,小郎没买厨娘,只好由两位妹妹亲自动手了。”她懂得东西很多,唯独不懂厨艺,只好代替秋分来服侍徐佑,不过对她而言,倒是心甘情愿,欢喜的很。
  “哈,听话里有几分怨言啊!”徐佑笑道:“秋分的厨艺赶得上金陵的御厨了,你尝一尝就会喜欢,到时候怕是请厨娘都不愿意。”
  正说话间秋分走了进来,脸蛋上还带着柴火染的灰尘,道:“小郎,你饿不饿?可以用膳了,何郎君让我来叫你……”突然哎呀一声,蹲下身子,将履霜系正的腰带往左下斜了斜,仰起头道:“阿姊,小郎在家时习惯这个样子穿戴,坐卧都会感觉舒服一点。”
  “瞧瞧,变成黑丫头了!”徐佑拉她起来,用手擦去脸蛋上的黑灰,却反倒拉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平添几分可爱。
  履霜咯咯笑了起来,取了脸帕给秋分细致的擦了擦,道:“妹妹,小郎刚才说了,你很有做厨娘的天分呢。”
  秋分小脸一红,道:“我做的不好,阿姊别打趣我了!”
  “谁要敢说不好吃,今晚我罚他洗碗!”徐佑弹了弹秋分的丫髻,道:“别说,我特别想念在义兴时吃你做的乳酿鱼,天下再没有那么可口的美味了!”
  当初在义兴食不果腹,徐佑几乎要饿晕过去,秋分冒着严寒入溪江捉鱼,两人相依为命,此时想来,恍如隔世。
  秋分眼睛一红,道:“小郎要是想吃,我马上去做……”
  徐佑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往外面走去,道:“你也累了一天,改日再做给我吃好了!”
  履霜在身后默默的看着两人,心中有点感动,也有点羡慕,眼神闪过几道复杂的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在二进的大堂里举行,七支铜铸的雁足灯同时点燃二十四根蜡烛,将房内照的如同白昼。经过徐佑提议,四张高脚几并在一起,众人围坐成团,不分尊卑男女,气氛热烈非常。履霜手提樽杓,跪坐正中,依次为大家斟酒。白雪皑皑的酒水慢慢填满酒杯,似有雾气凝结,聚而不散,起舞翻腾,美不可言。
  “这是我从郭夫人那里讨来的雪泥酒,整个钱塘可只有这一壶了,你们都悠着点喝。”
  何濡端起酒杯,先放到盘鼻端闻了闻,然后小小的饮了一口,闭着眼回味无穷,好一会才道:“钱塘虽大,从今往后,却再无美酒了!”
  左彣不是好酒之人,对他来说,有得喝固然高兴,没得喝也无关紧要,一杯饮尽,道:“听闻钱塘有桑落酒、蒲桃酒、石冻春,估计跟雪泥酒差不多,要是动了馋虫,我去给你找来便是。”
  何濡叹道:“酒如美人,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不能少一分,也不能多一分,求的是恰到好处。雪泥酒味甘而不浓,色清却不澈,堪称人间仙露,不是风虎你这样的俗人所能体会的。”
  左彣笑道:“若是非雪泥不欢,不如问问冬至。她在郭氏待了多年,也许知道雪泥酒的酿制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冬至身上,尤其以何濡的目光最为炽烈。冬至顿觉浑身不如同蚂蚁爬过,赶紧解释道:“雪泥酒是神妃阿姊……呃,是宋神妃亲手造的,从不外示于人,我虽然有幸亲眼目睹过数次,但也不知其中深浅……”
  “哎,可惜!”何濡将杯子递给履霜,又满饮了三杯。徐佑直接从履霜手中抢过樽杓,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还不忘招呼左彣,道:“风虎,你也来,再慢些就要给酒鬼喝光了!”
  一屋人顿时大笑不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此间乐,不知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近午夜,何濡眸中浮现醉意,箕坐于地,击掌而歌,道:“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盛冬十一月,就女觅冻浆。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此曲词风悲怆,质朴粗犷,但又不失高迈,一听就是北朝才有的民谣。何濡生于魏国,长于北地,所见所闻,所衣所食,无不是大漠风沙长河落日的广袤无边,骨子里带着胡人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对命运的不屈服,沙哑的嗓音说不尽的苍茫旷远,竟让人听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徐佑心有所感,高声相和,道:“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好,好诗,好歌!”
  左彣忍不住连道三声好字,仰头灌下雪泥酒,酒水顺颊而下,打湿了衣襟,恨不得拔剑起舞,以助雅兴。
  何濡斜着眼,故意捉弄他,道:“风虎,你看我和七郎,谁的曲更佳?”
  “这可难为我了!”左彣忙不迭的推托,道:“我是粗鄙武夫,不懂曲乐,如何敢品评两位郎君的优劣?”
  “其翼妙在酣畅,小郎胜在气雄!”履霜抿嘴笑道:“依我拙见,还是小郎稍胜一筹。何郎君,婢子胡说而已,你莫要生气!”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在理,我何气之有?我吟的曲乃五胡乱华时不知哪一个戎族的民谣,自然比不过七郎的振藻文章。不过,”他顿了顿,跌足叹道:“诗虽好,却无音律相佐,仿佛食鲈鱼而无蒪羹,太过扫兴!”
  履霜神思一动,悄然退了出去,再进来时也不知从宅中何处寻到一把做工精美的曲项琵琶,四弦四相,竖抱怀中,五指轻轻一挥,锵的一声,断金碎玉,荡气回肠,震的满屋皆惊。
  “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
  她轻启檀口,曼吐妙音,轻易的将所有人带到了大雪纷扬的边关古道,男儿义气,英姿勃发,征衣映衬白发,谁人望断天涯?
  “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细细如私语,葱白似玉的指尖拨弄极快,听到耳中只有连绵不绝的萧杀扑面而来。慷慨赴死,重气无私,从来舍生为了家国,也为了倚门远眺的那个她。
  “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剑光映衬着眉梢,照出的是决绝的容颜和永不屈膝的信心,多少男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却又那么的义无反顾,勇往无前!
  一曲终了,一曲复起!
  绿衣青裙,冰肌玉骨,履霜的美如同江南小镇的烟雨,飘渺又多娇,可此时坐在蒲团上,怀抱琵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眉目时而凌冽,时而燕婉,随着悠扬婉转的歌声,触摸着那些悲壮又惨烈的过往。
  楚魏立国百年,分割天下,和平的时间不过十之一二,战争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而死亡作为战争的衍生品,常常来的突然又猛烈,无可避免,也无从躲藏。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曲终,人未散。
  何濡泪如雨下,不知是想起了冤死狱中的亲人,还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阳城郊的那座寺庙。离开时亲手种下的将军树,现在是否已经亭亭如盖?
第二十一章
吴宫女儿腰似束
  第二日一早,徐佑按时醒来,望了望窗外,依稀有了点朦胧的亮光。秋分听到动静,忙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道:“小郎,要起床吗?”
  入了冬,寒夜越来越长,太阳升起的也越来越迟,徐佑伸了个懒腰,道:“起来吧,躺着也无事,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去。”
  “诺!”
  秋分清脆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打来热水为他净了手脸,担心的道:“何郎君昨夜醉了,在院子里翻滚了好一会,似乎还说了些大不敬的话,冬至吓的脸都白了,最后还是左郎君力大按住了他,背回房内才沉沉睡去了……”
  “嗯?”徐佑从詹文君那里顺来的雪泥酒当然不会只有一壶,昨夜趁着酒兴,几乎都拿出来喝掉了。等过了子时,他奔波一天,身体受不住,觉得累先去睡了,留着左彣陪何濡继续喝,没想到最后竟醉的发起酒疯来。
  “哎,古人说酒品看人品,其翼的人品果然不怎么好啊!”
  秋分撇撇嘴,道:“小郎偏喜欢捉弄他,何郎君平时人很好的,只是……只是喝醉了有点多话……”
  “哈哈哈!这就叫酒品差知道吗?我要是喝多了酒,肯定倒头大睡,绝对不给你们惹麻烦!”徐佑嘴上说的轻巧,心里也有点担心何濡。从昨晚就能看出他的心情似乎有点不好,言谈举止大异往日,否则的话,以他的城府,别说当众流泪,就是情绪上的波动也等闲不会流露出来。
  刚走出房门,旁边的厢房也吱呀一声打开,履霜探出头瞧了瞧,不施粉黛的俏脸露出笑意,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快步走了过来,道:“小郎,要去看望何郎君吗?”
  “连你也知道了?”
  履霜小鸡啄米般的点点头,似乎心有余悸,道:“何郎君拉着我唱了半夜的曲,还都是北狄的鼓角横吹,巍峨苍莽,悲凉处直指人心,害得我眼睛都哭的肿了。喏,还有喉吭,估计也有些沙哑,恐怕月余之内没办法再给小郎唱曲了。”
  适当的撒娇不会惹人厌烦,反倒是拉近彼此距离的不二法门,履霜很精通这一点,也做的恰到好处。
  “鼓角横吹曲?”
  《晋书?乐志》里记载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是骑在马上演奏的一种乐曲,属于军中乐,后世比较出名的《秦王破阵乐》其实也是横吹曲的一个变种。
  徐佑前世里受朋友邀请,曾听过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办过鼓角横吹曲的专门演奏会,不过自汉以来的二十八解、黄鹄十曲、关山月八曲都已经失传,所以昨晚没有听出来底细。现在想想,何濡吟唱的那首“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正是典型的横吹曲的风格。
  徐佑从不曾把履霜当做家养的歌姬,也不需要用她在清乐楼中学到的声色来娱人娱己。准确来说,履霜现在是自由身,她的奴籍早在吴县城外就已经抛入了江水之中,单以身份而论,她和徐佑、何濡、左彣等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也即是说,如果她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做任何表演!至少在徐佑可以庇护的范围内,没有人可以!
  正因如此,履霜昨夜没有拒绝何濡,宁可坏了嗓子也要陪他发泄情绪,这不是她的义务,也不是她份责之内的事。徐佑跟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别人应该额外的服从和付出,所劳必有所得,这是文明进步的核心体现。
  “等下让秋分熬一碗犀角地黄汤给你,服上三四次应该就没事了。还有,鼓角横吹曲适合陇右大汉执铁板高声唱和,你一个小女郎,音色柔软清媚,若唱乐府,则以西曲为宜,今后莫要逞强了!”
  西曲和吴歌是江东最为盛行的两种曲乐,履霜低垂着头,眸中带着淡淡的暖意,道:“知道了!”
  进了院子,看到何濡盘坐在石凳上,双手抱膝,抬头望着遥挂在天边的残月,晨星如同银河漂浮着的粼光,闪烁了整个世界。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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