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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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望了望门里,庭院深深,阴森可怖,心中忐忑,胆怯不敢入内。徐佑笑道:“光天化日,还怕遇到歹人不成?你留两个人在外面候着,若是半个时辰还不出来,由她们去报官。”
  “郎君说这般话,定不是歹人。”妇人想了想,又说了句:“反正我来这里,女郎也都知晓,真有闪失,郎君也脱不了干系。”
  冬至听着刺耳,撇了撇嘴,讥嘲道:“又不是碧玉华年,天香国色,犯得着这么小心么?”
  妇人知道斗口斗不过她,只当没听到,沉着脸和徐佑一道进了门。到了厅堂坐下,徐佑吩咐秋分上茶,然后目视履霜,她会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时何地找何人买了此宅,花费几何?可有地契房契,可到县衙取了契本用印盖章?”
  妇人说话倒也明白,道:“我家女郎闺名苏棠,祖居博陵,随父母南迁至此。十日前通过牙侩周英儿花了四十五万钱买了此宅,有房契和地契,并无红契。”
  “周英儿?”
  徐佑眉头一皱,终于明白那日看房子时周英儿奇奇怪怪的表现是为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穿越了千年的时空,竟然也遇到了一房多卖的龌龊事。
  “房契地契可带在身上?能否借我一观!”
  妇人犹豫了下,道:“契本都由女郎保管,再者,这等要紧物事,岂能轻易交到外人手中?”所谓小聪明,大约如是了,徐佑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也罢,防人之心不可无,情理之中。秋分,取契本来!”
  等秋分拿来契本,徐佑一张张指给妇人看:“这是房契,这是地契,经官府辨认无误,我估计你们手中的应该是周英儿寻人假造的摹本。还有,瞧契本的红印,是县衙杜县尉亲手盖上去的,也是见证人和保人。至于价钱,你家女郎花了四十五万钱,我却用了整整六十万钱,区别在哪里呢?区别就在于,有了这张红契,就算官司打到金陵,你们也绝无胜诉的可能性!”
  “啊?”
  妇人花容失色,一下子慌乱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裙裾,身子猛的挺直,声音高了八度,道:“不可能,周英儿是钱塘最出色的牙侩,风评大好,人品亦佳,绝不会骗我们的。”
  从古到今,人们被骗上当后的反应大同小异,徐佑眼中透着怜悯,但语气却很是淡然,摇头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没有办法!”
  “不可能,不可能的!”
  “四十五万钱啊,那可是我家女郎所有的积蓄了。”妇人显然失了方寸,脸色煞白,瘫软在蒲团上,好一会眼睛骤然亮起,似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道:“周英儿世居于此,父母早逝,可妻儿尚在,购置的田宅也都在这里,若是骗了我们,告到官府,他如何自处?再蠢笨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惹人唾弃的勾当来。”
  古代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普通老百姓几乎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律法,也没途径和兴趣去了解律法,一旦牵扯到相关事宜,都由讼师或牙侩从中代理,所以被骗者甚众。
  徐佑叹了口气,道:“若我所料不差,周英儿估计已经离开钱塘,天大地大,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妇人腾的站起,怒道:“你休要胡说,周英儿昨日才和我家女郎做成了交易,现在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我看是你等强占人宅,还要把脏水泼到别人头上,简直无耻!”
  冬至柳眉倒竖,挽着袖子上前一步,道:“你找打是不是?”
  妇人吓的连连退后,几欲摔倒,徐佑拦住冬至,道:“履霜,你和秋分一道送她出去,不得无礼!”然后悄悄使了个眼色。
  履霜心领神会,和秋分扶着妇人到了门口,道:“不管我家主人说的话你信不信,还是先去找周英儿问个清楚,最好抓了他来当面对质。”
  “对,小娘说的是!”
  妇人带着婢女匆忙离开,履霜秀美微蹙,低声叮嘱了秋分几句话,秋分一脸兴奋,点点头,悄无声息的追着她们的背影去了。
  徐佑找来何濡和左彣,说了方才的事。何濡冷笑道:“周英儿好大的胆子,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左彣性情稳重,可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由的大动肝火,道:“世族门阀暂且不论,寻常人家用五六十万钱来买宅院,无不是倾尽其财,周英儿不用出力,也不用出钱,只凭一张嘴上下通吃,中饱私囊,已经让人不齿,竟敢行此天地不容之事,其罪当杀!”
  “风虎,你去码头打探一下,看看周英儿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钱塘。此人游街串巷,四处说合,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少,就算再怎么隐藏行迹,总会露出点马脚。”
  等左彣离开,徐佑又吩咐秋分,道:“我和其翼去县衙走一趟,你在家里候着,不定那妇人会再次登门,切记好言以待,莫要难为她们。”
  “诺!”
  “对了,苏棠的名字,你可听过?”
  冬至执掌郭氏的船阁,消息最为灵通,仔细想了想,道:“不曾听过,应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何濡笑道:“七郎,反正咱们有红契在手,宅子归属已定,不管县衙还是郡府,都不会站在她们一边,又何必管别人的死活?”
  “话虽如此,只是人家没了钱,又没了宅子,日日哭天喊地的闹到门前,你想置身事外,怕也清净不得。”
  徐佑叹道:“那妇人口口只提苏棠,却不提及苏棠的父母,想必家中已无长辈,一切事务都由这个叫苏棠的女郎做主。因此才让周英儿觉得孤女可欺,设了陷阱,骗取了她所有的积蓄。这等行径与禽兽无异,既然让我碰上了,总不能视若不见。”
  “好吧,闲来无事,就跟七郎去看看热闹!”
  至县衙却没见到顾允和鲍熙,问了杜三省,才知道两人被孟行春召去了吴县,五日后才能回来。徐佑道明了来意,杜三省大怒,当即带着一群衙卒,浩浩荡荡的往周英儿家里去了。
  在胡同口遇到先前的妇人,她来了有一会了,但房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杜三省派人问了周边的邻居,也没人见过周英儿的妻儿。
  眼看真的如同徐佑所说,周英儿携家眷逃之夭夭,妇人六神无主,扑通跪了下来,哭道:“求县尉做主!”
  杜三省心下不忍,却还是沉着脸道:“尔等私通牙侩,逃避朝廷佐税,以致误信匪人,有此遭遇,尚有何冤可诉?我念你妇人无知,被人所骗,欠下的佐税不再征收,快快回家去吧。”
  根据楚律,像妇人这种逃避税赋而与人私下交易的,如果出现纠纷告到官府,首先要把输估补缴然后再论是非。杜三省多年的老刑名,知道周英儿既然逃跑,必定早安排好了退路,单单凭一县之力,三五年内不可能查到他的踪迹。
  也就是说,妇人被骗钱财,只能自认倒霉,不加征她的输估,已经是法外开恩,宽宥之极了,更遑论破案!
  妇人涕泪齐流,如丧考妣,悲戚声响彻邻里,让人不忍卒听,道:“我家女郎卖了家宅才勉力凑够了四十五万钱,如今漂泊无依,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县尉要是不肯为我们做主,只怕明日钱塘湖中要多几个冤死之人……”
  杜三省猛然变色,他身为钱塘县尉,治下出了人命案,考绩时难免要被仔细问询,一不小心,就会定为下品,要是多次考绩都是下品,将累及升迁无望。搁到往日,妇人的威胁还不太放在心上,但这次白蛇案发,几十具枯骨深埋院中,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要不是他带人冲在最前,立有微功,顾允又一力作保,恐怕早被革职查办。
  所以,当下对杜三省而言,稳定压倒一切!
  “大胆!你敢威胁本官?”
  妇人以首叩地,额头血迹迸现,泣道:“县尉要是不为民女做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说吧起身往后侧的墙壁撞去!
  身影凄凄,去势决绝,真的存了死志!
  杜三省大惊,来不及反应,徐佑高声道:“拦住她!”
第十八章
真相
  幸好有两个衙卒离的比较近,听到徐佑的命令,下意识的往前一扑,挡在了妇人和墙壁之间,死死的将她按住。
  妇人大嚎不止,杜三省听的心烦,可又不能置之不理,真要闹出人命,实在不好收尾,有些尴尬的看了眼徐佑,低声道:“郎君,你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否,可否……”可否怎样,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县尉不必为难,一切按照律法来办!”徐佑瞅了眼何濡,示意他不必跟去,笑道:“我随你回去就是了!”
  “谢过郎君,谢过郎君!”
  徐佑的购宅契本还是杜三省亲自盖的章,当然知道他跟这起案子无关,但妇人寻死觅活,不肯善罢甘休,就算做做样子也得带他回县衙问话。
  杜三省万分感激,徐佑跟顾允交好,不是能得罪的人,真要是不跟他回去,也没有一点办法。幸好徐佑仗义,又没有架子,是个可以交的朋友。
  何濡目送徐佑他们离开,转身往码头走去。他要找一些人来问问消息,虽然这些人平时不轻易动用,但是宅子的事已经给徐佑造成了麻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人就是为了解决麻烦而存在!
  回县衙例行公事,问了双方口供,徐佑这才知道妇人名叫方绣娘,是苏棠的乳母,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去年苏棠的父母因病双双亡故,一应内外事宜,都由这个乳母照料。这次买宅子,也是方绣娘出面找的周英儿,出了这种事,根本无法面对苏棠,这才要死要活的撒起泼来,平时却也知书达理,行止中闺。
  同样被带到县衙的,还有宅主人的侄儿高叔田,杜三省虚言恐吓了两句,他立刻跪地求饶,道:“我叔父急于离开钱塘,开价其实只有四十万钱,要贱卖的,让我帮他寻找钱主。我暗中找到周英儿,和他密谋之后,瞒着叔父将价钱提到了六十万,约定事成之后,两人各得十万钱。六日前他说遇到一个钱主,是外地乔迁的客商,身家丰裕又不够精明,竟愿意用六十万钱购买此宅……”
  听到这里,杜三省瞧了瞧徐佑,怕他脸上搁不住,厉喝道:“来人,掌嘴!”
  “不必了,让他继续说!”徐佑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人傻钱多的代名词啊。
  高叔田吓的颤颤巍巍,好一会才道:“既找到了钱主,我从叔父手中拿到房契地契,然后和周英儿一道,与这位……这位徐郎君做了交易……我们各取了十万钱,剩余的四十万钱给了叔父,他又赏了我五万钱,第二日就动身去了广州……”
  “也就是说,周英儿将宅子另行转卖给方绣娘,你之前并不知情?”
  侄儿大喊冤枉,道:“我再不是人,也做不出这等事!周英儿这个天杀的狗才,瞒着我又弄了四十五万钱,简直戎狄兽心,非人禽兽,无父无君的羌奴,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洋洋洒洒,骂个不停,几乎都不带重样的,让徐佑大开耳界。早知道六朝时骂语詈言十分的丰富,可真的听到,还是想要给他鼓个掌。
  “够了!掌嘴二十!”
  两个衙卒顿时上前,左右架起,又一人拿了竹板噼里啪啦抽打了一番,侄儿满嘴流血,裤裆一湿,尿了满地。
  杜三省黑着脸,道:“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况且本官也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来人,押着他去家中搜查,若是有超出十五万钱的余数,再重重责罚!”
  高叔田死狗一样被衙卒拖着去了,杜三省望着方绣娘,训道:“你既然读过书,当知不交输估,私下交易是违法之事。周英儿固然可恨,但要不是你贪图让利,财迷心窍,也不会坠了他的陷阱。”
  方绣娘跪在地上,面色凄惶,道:“周英儿说他经手的交易大多如此,百姓所为者众,并不算是违法。只要两厢情愿,有人作保,官府其实是默许的。”
  “默许?”
  杜三省冷哼一声,道:“彼辈正是欺你们不懂律法,狡言惑众,先给个高价,然后以让利做饵,步步引诱,终入瓮中。如果你们肯签红契,足额缴纳输估,官府自会验查和备案,岂能上当受骗?”
  “县尉教诲的是,今日尝到了苦楚,悔之晚矣!”方绣娘见了高叔田的惨状,双腿酸软,心跳的飞快,官家之威,让人战栗,只能不住的叩头,哀求声不绝于耳,如同杜鹃泣血,闻之泪下。
  四十五万钱数额巨大,不能当真不闻不问,杜三省斟酌了半响,道:“现在周英儿畏罪逃逸,去向不知,我会如实上报郡府,发出捉拿榜文,严令县内各蔷夫、里正、父老详加查探。你且回去等候,若有消息,我会派人告于你知晓。”
  方绣娘犹豫了下,终是无法释怀,鼓起勇气问道:“那,宅子归……归谁所有?”
  杜三省好气又好笑,道:“宅子自然是这位徐郎君的,你们没有红契,房契和地契也验过是假的,就不要妄想了。若是能拿住周英儿,追回被骗钱财,官府一文不取,自会全部还给你们。”
  事已至此,方绣娘也无话可说,杜三省没有让她补缴佐税,已经是法外开恩,要是再胡搅蛮缠,惹得官府不尽心去缉拿周英儿,恐怕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等方绣娘惆怅离开,徐佑夸道:“县尉审理明白,见事清楚,恩威并重,不管高叔田,还是方绣娘,都对县尉心服口服,不愧是多年的刑名,在下佩服。”
  “郎君过誉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杜三省笑的很开心,但转念一想,敛住笑容,眼中透着忧色,道:“周英儿怕是很难抓到,这样做只能先稳住方绣娘,拖上三五个月,让她冷静冷静。要是胆敢再来县衙无理取闹,哼,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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