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不知孟尝君归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冯驩弹铗客孟尝 齐王纠兵伐桀宋
话说孟尝君自秦逃归,道经于赵,平原君赵胜出迎于三十里外,极其恭敬。赵人素闻人传说孟尝之名,未见其貌,至是争出观之。孟尝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观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尝君,以为天人,必魁然有异;今观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复数人。是夜,凡笑孟尝君者,皆失头。平原君心知孟尝门客所为,不敢问也。
再说齐闵王既遣孟尝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为秦用,深以为忧。及闻其逃归,大喜,仍用为相国。宾客归者益众。乃置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舆。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传舍者,脱粟之饭,免其饥馁,出入听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鸡鸣狗盗及伪券有功之人,皆列于代舍。所收薛邑俸入,不足以给宾客,乃出钱行债于薛,岁收利息,以助日用。
一日,有一汉子,状貌修伟,衣敝褐,蹑草屦,自言姓冯名驩,齐人,求见孟尝君。孟尝君揖之与坐,问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驩曰:“无也。窃闻君好士,不择贵贱,故不揣以贫身自归耳。”孟尝君命置传舍。十馀日,孟尝君问于传舍长曰:“新来客何所事?”传舍长答曰:“冯先生贫甚,身无别物,止存一剑。又无剑囊,以荆缑系之于腰间,食毕,辄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孟尝君笑曰:“是嫌吾食俭也。”乃迁之于幸舍,食鱼肉。乃使幸舍长候其举动,“五日后来告我”。居五日,幸舍长报曰:“冯先生弹剑而歌如故,但其辞不同矣,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孟尝君惊曰:“彼欲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异也。”又迁之代舍。复使代舍长伺其歌否。驩乘车日出夜归,又歌曰:“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代舍长诣孟尝君言之。孟尝君蹙额曰:“客何无餍之甚乎?”更使伺之。驩不复歌矣。居一年有馀,主家者来告孟尝君:“钱谷只勾一月之需。”孟尝君查贷券,民间所负甚多,乃问左右曰:“客中谁能为我收债于薛者?”代舍长进曰:“冯先生不闻他长,然其人似忠实可任,向者自请为上客,君其试之。”孟尝君请冯驩,与言收债之事。冯驩一诺无辞,遂乘车至薛,坐于公府。
薛民万户,多有贷者,闻薛公使上客来征息,时输纳甚众,计之得息钱十万。冯驩将钱多市牛酒,预出示:“凡负孟尝君息钱者,勿论能偿不能偿,来日悉会府中验券。”百姓闻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来。冯谖一一劳以酒食,劝使酣饱。因而旁观,审其中贫富之状,尽得其实。食毕,乃出券与合之,度其力饶,虽一时不能,后可相偿者,与为要约,载于券上;其贫不能偿者,皆罗拜哀乞宽期。冯驩命左右取火,将贫券一笥,悉投火中烧之,谓众人曰:“孟尝君所以贷钱于民者,恐尔民无钱以为生计,非为利也。然君之食客数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征息,以奉宾客。今有力者更为期约,无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于尔薛人,可谓厚矣。”百姓皆叩头欢呼曰:
“孟尝君真吾父母也!”
早有人将焚券事报知孟尝君。孟尝君大怒,使人催召驩,驩空手来见。孟尝君假意问曰:“客劳苦,收债毕乎?”驩曰:“不但为君收债,且为君收德。”孟尝君色变,让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贷钱于薛,冀收馀息,以助公费。闻客得息钱,多具牛酒,与众乐饮,复焚券之半,犹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驩对曰:“君请息怒,容备陈之。负债者多,不具牛酒为欢,众疑不肯齐赴,无以验其力之饶乏。力饶者与为期约,其乏者虽严责之,亦不能偿;久而息多,则逃亡耳。区区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与共安危者也。今焚无用之券,以明君之轻财而爱民。仁义之名,流于无穷,此臣所谓为君收德者矣。”孟尝君迫于客费,心中殊不以为然。然已焚券,无可奈何,勉为放颜,揖而谢之。史臣有诗云:
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
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悔失孟尝君,又见其作用可骇,想道:“此人用于齐国,终为秦害。”乃广布谣言,流于齐国,言:“孟尝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不日孟尝君且代齐矣!”又使人说楚顷襄王曰:“向者六国伐秦,齐兵独后,因楚王自为‘从约长’,孟尝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怀王在秦,寡君欲归之,孟尝君使人劝寡君勿归。怀王以太子见质于齐,欲秦杀怀王,彼乃留太子以要地于齐。故太子几不得归,而怀王竟死于秦。寡君之得罪于楚,皆孟尝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尝君而杀之,会逃归不获。今复为齐相,专权,旦暮篡齐,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愿悔前之祸,与楚结好,以女为楚王妇,共备孟尝君之变。幸大王裁听!”楚王惑其言,竟通和于秦,迎秦王之女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于齐。齐闵王疑之,遂收孟尝君相印,黜归于薛。
宾客闻孟尝君罢相,纷纷散去,惟冯驩在侧,为孟尝君御车。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携幼相迎,争献酒食,问起居。孟尝君谓驩曰:“此先生所谓为文收德者也!”冯驩曰:“臣意不止于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车,必令君益重于国,而俸邑益广。”孟尝君曰:“惟先生命!”过数日,孟尝君具车马及金币,请冯驩曰:“听先生所往。”
冯驩驾车,西入咸阳,来见昭襄王,说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强秦而弱齐;其游齐者,皆欲强齐而弱秦。秦与齐势不两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为雄而不为雌乎?”冯驩曰:“大王知齐之废孟尝君否?”秦王曰:“寡人曾闻之,而未信也。”冯驩曰:“齐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有孟尝君之贤也。今齐王惑于谗毁,一旦取其相印,以功为罪,孟尝君怨齐必深。乘其怀怨之时,而秦收之以为用,则齐国之阴事,必将尽输于秦,用以谋齐,齐可得也,岂特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载重币,阴迎孟尝君于薛,时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而复用之,则两国之雌雄未可定矣。”时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贤相,闻驩言,大喜,乃饰良车十乘,黄金百镒,命使者以丞相之仪从迎孟尝君。冯驩曰:“臣请为大王先行,报孟尝君,使之束装,毋淹来使。”
冯驩疾驱至齐,未暇见孟尝君,先见齐王,说曰:“齐、秦之互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为雄,失人者为雌。今臣闻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尝君之废,阴遣良车十乘,黄金百镒,迎孟尝君为相。倘孟尝君西入相秦,反其为齐谋者以为秦谋,则雄在秦,而临淄、即墨危矣!”闵王色动,问曰:“然则如何?”冯驩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复孟尝君相位,更广其邑封,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虽强,岂能不告于王,而擅迎人之相国哉?”闵王曰:“善。”然口虽答应,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虚实。只见车骑纷纷而至,询之,果秦使也。使者连夜奔告闵王,闵王即命冯驩持节迎孟尝君,复其相位,益封孟尝君千户。秦使者至薛,闻孟尝君已复相齐,乃转辕而西。孟尝君既复相位,前宾客去者复归。孟尝君谓冯驩曰:“文好客,无敢失礼,一日罢相,客皆弃文而去;今赖先生之力,得复其位,诸客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冯驩答曰:“夫荣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见大都之市,平旦则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为虚矣,为所求不在焉。夫富贵多士,贫贱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尝君再拜曰:“敬闻命矣。”乃待客如初。
是时,魏昭王与韩釐王奉周王之命,“合从”伐秦。秦使白起将兵迎之,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韩将公孙喜,取武遂地三百里;遂伐魏,取河东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国皆称王,不足为异,欲必立帝号,以示贵重,而嫌以独尊,乃使人言于齐闵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归。寡人意欲称西帝,以主西方,尊齐为东帝,以主东方,平分天下。大王以为何如?”闵王意未决,问于孟尝君。孟尝君曰:“秦以强横见恶于诸侯,王勿效之。”正逾一月,秦复遣使至齐,约其伐赵。适苏代自燕复至,闵王先有并帝之事,请教于代。代对曰:“秦不致帝于他国,而独致于齐,所以尊齐也。却之则拂秦之意,直受之则取恶于诸侯。愿王受之而勿称。使秦称之,而西方之诸侯奉之,王乃称帝,以主东方,未晚也。使秦称之而诸侯恶之,王因以为秦罪。”闵王曰:“敬受教。”又问:“秦约伐赵,其事何如?”苏代曰:“兵出无名,事故不成。赵无罪而伐之,得地则为秦利,齐无与焉。今宋方无道,天下号为桀宋,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诛暴之名,此汤、武之举也。”闵王大悦,乃受帝号而不称,厚待秦使,而辞其伐赵之请。秦昭襄王称帝才二月,闻齐仍称王,亦去帝号,不敢称。
话分两头。却说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梦徐偃王来托生,因名曰偃。生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铁伸钩。于周显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立十一年,国人探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以为异事,献于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兴之,更望何人?”乃多佥壮丁,亲自训练,得劲兵十馀万。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二百馀里,西又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因遣使通好于秦,秦亦遣使报之。自是宋号强国,与齐、楚、三晋相并。偃遂称为宋王。自谓天下英雄,无与为比,欲速就霸王之业。每临朝,辄令群臣齐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应之,门外侍卫亦俱应之,声闻数里。又以革囊盛牛血,悬于高竿,挽弓射之。弓强矢劲,射透革囊,血雨从空乱洒,使人传言于市曰:“我王射天得胜。”欲以恐吓远人。又为长夜之饮,以酒强灌群臣,而阴使左右以熟水代酒自饮。群臣量素洪者也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礼,惟康王惺然。左右献谀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饮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使人传言:“宋王精神兼数百人,从不倦怠。”以此自炫。
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见采桑妇甚美,筑青陵之台以望之,访其家,乃舍人韩冯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冯以意,使献其妻。冯与妻言之,问其愿否。息氏作诗以对曰: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夺之。韩冯见息氏升车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杀。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之台,谓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贵人,亦能生杀人。况汝夫已死,汝何所归?若从寡人,当立为皇后。”息氏复作诗对曰: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辞故夫之魂,然后侍大王巾栉耳。”宋王许之。息氏沐浴更衣讫,望空再拜,遂从台上自投于地。宋王急使人揽其衣,不及,视之,气已绝矣。简其身畔,于裙带得书一幅,书云:“死后乞赐遗骨,与韩冯合葬于一冢,黄泉感德!”宋王大怒,故为二冢,隔绝埋之,使其东西相望,而不相亲。埋后三日,宋王还国。忽一夜,有交梓木生于二冢之傍,旬日间,木长三丈许,其枝自相附结成连理,有鸳鸯一对飞集于枝上,交颈悲鸣。里人哀之,曰:“此韩冯夫妇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树曰“相思树”。髯仙有诗叹云: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
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群臣见宋王暴虐,多有谏者。宋王不胜其怒,乃置弓矢于座侧,凡进谏者,引弓射之。尝一日间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等三人。自是举朝莫敢开口。诸侯号曰桀宋。
时齐闵王用苏代之说,遣使于楚、魏,约其攻宋,三分其地。兵既发,秦昭王闻之,怒曰:“宋新与秦欢,而齐伐之,寡人必救宋,无再计。”齐闵王恐秦兵救宋,求于苏代。代曰:“臣请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见秦王曰:“齐今伐宋矣,臣敢为大王贺。”秦王曰:“齐伐宋,先生何以贺寡人乎?”苏代曰:“齐王之强暴,无异于宋。今约楚、魏而攻宋,其势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损一宋以饵齐,而坐收楚、魏之二国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贺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独救之,众怒且移于秦矣。”秦王乃罢兵不救宋。
齐师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陆续来会。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做一处商议。唐昧曰:“宋王志大气骄,宜示弱以诱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离怨,我三国皆有丧师失地之耻。宜传檄文,布其罪恶,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背宋者。”韩聂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为檄,数桀宋十大罪:一逐兄篡位,得国不正。二灭滕兼地,恃强凌弱。三好攻乐战,侵犯大国。四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夺人妻女,淫荡无耻。七射杀谏臣,忠良结舌。八僭拟王号,妄自尊大。九独媚强秦,结怨邻国。十慢神虐民,全无君道。檄文到处,人心耸惧,三国所失之地,其民不乐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来兵。于是所向皆捷,直逼睢阳。
宋王偃大阅车徒,亲领中军,离城十里结营,以防攻突。韩聂先遣部下将闾邱俭,以五千人挑战。宋兵不出。闾邱俭使军士声洪者数人,登车朗诵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将军卢曼出敌。略战数合,闾邱俭败走。卢曼追之,俭尽弃其车马器械,狼狈而奔。宋王偃登垒,望见齐师已败,喜曰:“败齐一军,则楚、魏俱丧气矣!”乃悉师出战,直逼齐营。韩聂又让一阵,退二十里下寨,却教唐昧、芒卯二军,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营之后。
次日,宋王偃只道齐兵已不能战,拔寨都起,直攻齐营。闾邱俭打着韩聂旗号,列阵相持。自辰至午,合战三十馀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斩齐将二十馀员,兵士死者百馀人。宋将卢曼亦死于阵。闾邱俭复大败而奔,委弃车仗器械无数。宋兵争先掠取,忽有探子报道:“敌兵袭攻睢阳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国军马。”宋王大怒,忙教整队回车。行不上五里,刺斜里一军突出,大叫:“齐国上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速降!”宋王左右将戴直、屈志高,双车齐出。韩聂大展神威,先将屈志高斩于车下。戴直不敢交锋,保护宋王,且战且走。回至睢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认得自家军马,开门放入。三国合兵攻打,昼夜不息。忽见尘头起处,又有大军到来,乃是齐闵王恐韩聂不能成功,亲帅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引大军三万前来,军势益壮。宋军知齐王亲自领兵,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昼夜驱率男女守瞭,绝无恩赏,怨声籍籍。戴直言于王偃曰:“敌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弃城,权避河南,更图恢复。”宋王此时一片图王定霸之心,化为秋水,叹息了一回,与戴直半夜弃城而遁。公孙拔遂竖起降旗,迎闵王入城。闵王安抚百姓,一面令诸军追逐宋王。宋王走至温邑,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斩之。宋王自投于神农涧中,不死,被军士牵出斩首,传送睢阳。齐、楚、魏遂共灭宋国,三分其地。楚、魏之兵既散,闵王曰:“伐宋之役,齐力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衔枚,尾唐昧之后,袭败楚师于重丘。乘胜逐北,尽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晋,屡败其军。楚、魏恨闵王负约,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为苏代之功矣。
闵王既兼有宋地,气益骄恣,使嬖臣夷维往合卫、鲁、邹三国之君,要他称臣入朝。三国惧其侵伐,不敢不从。闵王曰:“寡人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梁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恐惧。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孟尝君田文谏曰:“宋王偃惟骄,故齐得而乘之,愿大王以宋为戒!夫周虽微弱,然号为共主。七国攻战,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号不称,天下以此多齐之让,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齐福!”闵王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汤、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于是复收孟尝君相印。孟尝君惧诛,乃与其宾客走大梁,依公子无忌以居。
那公子无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为人谦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尝朝膳,有一鸠为鹞所逐,急投案下,无忌蔽之,视鹞去,乃纵鸠。谁知鹞隐于屋脊,见鸠飞出,逐而食之。无忌自咎曰:“此鸠避患而投我,乃竟为鹞所杀,是我负此鸠也。”竟日不进膳。令左右捕鹞,共得百馀头,各置一笼以献。无忌曰:“杀鸠者,只一鹞,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剑于笼上,祝曰:“不食鸠者,向我悲鸣,我则放汝。”群鹞皆悲鸣。独至一笼,其鹞低头不敢仰视,乃取而杀之。遂开笼,放其馀鹞。闻者叹曰:“赵公子不忍负一鸠,忍负人乎?”由是士无贤愚,归之如市。食客亦三千馀人,与孟尝君、平原君相亚。
魏有隐士姓侯名嬴,年七十馀,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无忌闻其素行修洁,且好奇计,里中尊敬之,号为侯生。于是驾车往拜,以黄金二十镒为贽。侯生谢曰:“嬴安贫自守,不妄受人一钱。今且老矣,宁为公子而改节乎?”无忌不能强。欲尊礼之,以示宾客,乃置酒大会。是日,魏宗室将相诸贵客毕集堂中,坐定,独虚左第一席。无忌命驾亲往夷门,迎侯生赴会。侯生登车,无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谦逊。无忌执辔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谓无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驾同一往否?”无忌曰:“愿与先生偕往。”即命引车,枉道入市。及屠门,侯生曰:“公子暂止车中,老汉将下看吾客。”侯生下车,入亥家,与亥对坐肉案前,絮语移时。侯生时时睨视公子,公子颜色愈和,略无倦怠。时从骑数十馀,见侯生絮语不休,厌之,多有窃骂者。侯生亦闻之,独视公子,色终不变,乃与朱亥别,复登车,上坐如故。无忌以午牌出门,比回府,已申末矣。
诸贵客见公子亲往迎客,虚左以待,正不知甚处有名的游士,何方大国的使臣,俱办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见到,各各心烦意懒,忽闻报说:“公子迎客已至。”众贵客敬心复萌,俱起坐出迎,睁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须老者,衣冠敝陋,无不骇然。无忌引侯生遍告宾客,诸贵客闻是夷门监者,意殊不以为然。无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卮为寿于侯生之前。侯生接卮在手,谓无忌曰:“臣乃夷门抱关吏也。公子枉驾下辱,久立市中,毫无怠色。又尊臣于诸客之上,于臣似为过分,然所以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诸贵客皆窃笑。席散,侯生遂为公子上客。侯生因荐朱亥之贤,无忌数往候见,朱亥绝不答拜。无忌亦不以为怪,其折节下士如此。今日孟尝君至魏,独依无忌,正合着古语“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与赵平原君公子胜交厚,因使无忌结交于赵胜,无忌将亲姊嫁于平原君为夫人。于是魏、赵通好,而孟尝君居间为重。
齐闵王自孟尝君去后,益自骄横,遂欲谋代周为天子。时齐境多怪异,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关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进谏,且请召还孟尝君。闵王怒而杀之,陈尸于通衢,以杜谏者。于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
不知闵王如何结果,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说四国乐毅灭齐 驱火牛田单破燕
话说燕昭王自即位之后,日夜以报齐雪耻为事,吊死问孤,与士卒同甘苦,尊礼贤士,四方豪杰归者如市。有赵人乐毅,乃乐羊之孙,自幼好讲兵法。当初乐羊封于灵寿,子孙遂家焉。赵主父沙邱之乱,乐毅挈家去灵寿,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闻燕王筑黄金台,招致天下贤士,欲往投之,乃谋出使于燕。见燕昭王,说以兵法,燕王知其贤,待以客礼。乐毅谦让不敢当。燕王曰:“先生生于赵,仕于魏,在燕固当为客。”乐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乱也。大王若不弃微末,请委质为燕臣。”燕王大喜,即拜毅为亚卿,位在剧辛诸人之上。乐毅悉召其宗族居燕,为燕人。
其时齐国强盛,侵伐诸侯。昭王深自韬晦,养兵恤民,待时而动。及闵王逐孟尝君,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国休养多年,国富民稠,士卒乐战。于是昭王进乐毅而问曰:“寡人衔先人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不及剚刃于齐王之腹,以报国耻,终夜痛心。今齐王骄暴自恃,中外离心,此天亡之时。寡人欲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乐毅对曰:“齐国地大人众,士卒习战,未可独攻也。王必欲伐之,必与天下共图之。今燕之比邻莫密于赵,王宜首与赵合,则韩必从。而孟尝君在魏,方恨齐,宜无不听。如是而齐可攻也。”燕王曰:“善。”乃具符节,使乐毅往说赵国。
平原君赵胜为言于惠文王,王许之。适秦国使者在赵,乐毅并说秦使者以伐齐之利。使者还报秦王。秦王忌齐之盛,惧诸侯背秦而事齐,于是复遣使者报赵,愿共伐齐之役。剧辛往说魏王,见信陵君,信陵君果主发兵,复为约韩与其事。俱与订期。于是燕王悉起国中精锐,使乐毅将之。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各率一军,如期而至。于是燕王命乐毅并护五国之兵,号为乐上将军,浩浩荡荡,杀奔齐国。
齐闵王自将中军,与大将韩聂迎战于济水之西。乐毅身先士卒,四国兵将无不贾勇争奋,杀得齐兵尸横原野,血流成渠,韩聂被乐毅之弟乐乘所杀。诸军乘胜逐北,闵王大败,奔回临淄。连夜使人求救于楚,许尽割淮北之地为赂;一面检点军民,登城设守。秦、魏、韩、赵乘胜,各自分路收取边城。独乐毅自引燕军,长驱深入,所过宣谕威德,齐城皆望风而溃,势如破竹,大军直逼临淄。闵王大惧,遂与文武数十人,潜开北门而遁。行至卫国,卫君郊迎称臣。既入城,让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闵王骄傲,待卫君不以礼。卫诸臣意不能平,夜往掠其辎重。闵王怒,欲俟卫君来见,责以捕盗。卫君是日竟不朝见,亦不复给廪饩。闵王甚愧,候至日昃,饿甚,恐卫君图己,与夷维数人连夜逃去。从臣失主,一时皆四散奔走。闵王不一日逃至鲁关,关吏报知鲁君。鲁君遣使者出迎,夷维谓曰:“鲁何以待吾君?”对曰:“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宫,朝夕亲视膳于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听朝,岂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复鲁君,鲁君大怒,闭关不纳。复至邹,值邹君方死,闵王欲入行吊。夷维谓邹人曰:“天子下吊,主人必背其殡棺,立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于阼阶上南面而吊之。”邹人曰:“吾国小,不敢烦天子下吊。”亦拒之不受。闵王计穷,夷维曰:“闻莒州尚完,何不往?”乃奔莒州,佥兵城守,以拒燕军。
乐毅遂破临淄,尽收取齐之财物祭器,并查旧日燕国重器前被齐掠者,大车装载,俱归燕国。燕昭王大悦,亲至济上,大犒三军,封乐毅于昌国,号昌国君。燕昭王返国,独留乐毅于齐,以收齐之馀城。
齐之宗人有田单者,有智术,知兵,闵王不能用,仅为临淄市掾。燕王入临淄,城中之人纷纷逃窜。田单与同宗逃难于安平,尽截去其车轴之头,略与毂平,而以铁叶裹轴,务令坚固。人皆笑之。未几,燕兵来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复争窜,乘车者推挤,多因轴头相触,不能疾驱,或轴折车覆,皆为燕兵所获。惟田氏一宗,以铁笼坚固,且不碍,竟得脱,奔即墨去讫。乐毅分兵略地,至于画邑,闻故太傅王蠋家在画邑,传令军中环画邑三十里,不许入犯。使人以金币聘蠋,欲荐于燕。王蠋辞老病,不肯往。使者曰:“上将军有令:‘太傅来,即用为将,封以万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叹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齐王疏斥忠谏,故吾退而耕于野。今国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与其不义而存,不若全义而亡!”遂自悬其头于树上,举身一奋,颈绝而死。乐毅闻之叹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齐忠臣王蠋之墓。”
乐毅出兵六个月,所攻下齐地共七十馀城,皆编为燕之郡县,惟莒州与即墨坚守不下。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宽其赋役,又为齐桓公、管夷吾立祠设祭,访求逸民,齐民大悦。乐毅之意,以为齐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终不能成事,且欲以恩结之,使其自降,故不极其兵力。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却说楚顷襄王见齐使者来请救兵,许尽割淮北之地,乃命大将淖齿率兵二十万,以救齐为名,往齐受地。谓淖齿曰:“齐王急而求我,卿至彼可相机而行,惟有利于楚,可以便宜从事。”淖齿谢恩而出,率兵谒齐闵王于莒州。闵王德淖齿,立以为相国,大权皆归于齿。齿见燕兵势盛,恐救齐无功,获罪二国。乃密遣使私通乐毅,欲弑齐王,与燕共分齐国,使燕人立己为王。乐毅回报曰:“将军诛无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业,不足道也。所请惟命!”淖齿大悦,乃大陈兵于鼓里,请闵王阅兵。闵王既至,遂执而数其罪曰:“齐有亡征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当关而哭,人以告也。王不知省戒,戮忠废贤,希望非分。今全齐尽矣,而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闵王俯首不能答。夷维拥王而哭。淖齿先杀夷维,乃生擢王筋,悬于屋梁之上,三日而后气绝。闵王之得祸亦惨矣哉!淖齿回莒州,欲觅王世子杀之,不得。齿乃为表奏燕王,自陈其功,使人送于乐毅,求其转达。是时莒州与临淄阴自相通,往来无禁。
却说齐大夫王孙贾年十二岁,丧父,止有老母。闵王怜而官之。闵王出奔,贾亦从行,在卫相失,不知闵王去处,遂潜自归家。其母见之,问曰:“齐王何在?”贾对曰:“儿从王于卫,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君之望臣,何异母之望子?汝为齐王之臣,王昏夜走出,汝不知其处,何可归乎?”贾大愧,复辞老母,踪迹齐王。闻其在莒州,趋而从之。比至莒州,知齐王已为淖齿所杀,贾乃袒其左肩,呼于市中曰:“淖齿相齐而弑其君,为臣不忠,有愿与吾诛讨其罪者,依吾左袒!”市人相顾曰:“此人年幼,尚有忠义之心,吾等好义者,皆当从之。”一时左袒者四百馀人,时楚兵虽众,皆分屯于城外。淖齿居齐王之宫,方酣饮,使妇人奏乐为欢。兵士数百人,列于宫外。王孙贾帅领四百人,夺兵士器杖,杀入宫中,擒淖齿,剁为肉酱,因闭城坚守。楚兵无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于燕国。
再说齐世子法章,闻齐王遇变,急更衣为穷汉,自称临淄人王立,逃难无归,投太史敫家为佣工,与之灌园,力作辛苦,无人知其为贵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游园中,见法章之貌,大惊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如此?”使侍女叩其来历。法章惧祸,坚不肯吐。太史女曰:“白龙鱼服,畏而自隐,异日富贵不可言也。”时时使侍女给其衣食,久益亲近。法章因私露其迹于太史女,女遂与订夫妇之约,因而私通,举家俱不知也。
时即墨守臣病死,军中无主,欲择知兵者推戴为将,而难其人。有人知田单铁笼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将,乃共拥立为将军。田单身操版锸,与士卒同操作;宗族妻妾,皆编于行伍之间。城中人畏而爱之。
再说齐诸臣四散奔逃,闻王蠋死节之事,叹曰:“彼已告者尚怀忠义之心,吾辈见立齐朝,坐视君亡国破,不图恢复,岂得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孙贾,相与访求世子。岁馀,法章知其诚,乃出,自言曰:“我实世子法章也。”太史敫报知王孙贾,乃具法驾,迎之即位,是为襄王。告于即墨,相约为犄角,以拒燕兵。乐毅围之,三年不克。乃解围退九里,建立军垒,令曰:“城中民有出樵采者,听之,不许擒拿。其有困乏饥饿者食之,寒者衣之。”欲使感恩悦附。不在话下。
且说燕大夫骑劫颇有勇力,亦喜谈兵,与太子乐资相善,觊得兵权,谓太子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与即墨耳。乐毅能于六月间下齐七十馀城,何难于二邑?所以不敢即拔者,以齐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结齐,不久当自立为齐王矣。”太子乐资述其言于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国君不能报,即使真欲王齐,于功岂不当耶?”乃笞乐资二十,遣使持节至临淄,即拜乐毅为齐王。毅感激,以死自誓,不受命。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决不负寡人也。”昭王好神仙之术,使方士炼金石为神丹,服之,久而内热发病,遂薨。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田单每使细作入燕,窥觇事情,闻骑劫谋代乐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叹曰:“齐之恢复,其在燕后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单使人宣言于燕国曰:“乐毅久欲王齐,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缓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且与即墨连和,齐人所惧,惟恐他将来,则即墨残矣。”燕惠王久疑乐毅,及闻流言,与骑劫之言相合,因信为然。乃使骑劫往代乐毅,而召毅归国。毅恐见诛,曰:“我赵人也。”遂弃其家,西奔赵国。赵王封乐毅于观津,号望诸君。骑劫既代将,尽改乐毅之令,燕军俱愤怨不服。骑劫住垒三日,即率师往攻即墨,围其城数匝,城中设守愈坚。田单晨起,谓城中人曰:“吾夜来梦见上帝告我云:‘齐当复兴,燕当即败。’不日当有神人为我军师,战无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趋近单前,低语曰:“臣可以为师否?”言毕,即疾走。田单急起持之,谓人曰:“吾梦中所见神人,即是此也。”乃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师事之。小卒曰:“臣实无能。”田单曰:“子勿言。”因号为“神师”,每出一约束,必禀命于神师而行。谓城中人曰:“神师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于庭,当得祖宗阴力相助。”城中人从其教。飞鸟见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如此早暮二次。燕军望见,以为怪异,闻有神君下教,因相与传说,谓:“齐得天助,不可敌,敌之违天。”皆无战心。单复使人扬乐毅之短曰:“昌国君太慈,得齐人不杀,故城中不怕。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骑劫信之,将降卒尽劓其鼻。城中人见降者劓鼻,大惧,相戒坚守,惟恐为燕人所得。田单又扬言:“城中人家坟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发掘,奈何?”骑劫又使兵卒尽掘城外坟墓,烧死人,暴骸骨。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来军门,请出一战,以报祖宗之仇。田单知士卒可用,乃精选强壮者五千人,藏匿于民间;其馀老弱同妇女轮流守城。遣使送款于燕军,言:“城中食尽,将以某日出降。”骑劫谓诸将曰:“我比乐毅何如?”诸将皆曰:“胜毅多倍!”军中悉踊跃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间金,得千镒,使富家私遗燕将,嘱以城下之日,求保全家小。燕将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于门上,以为记认;全不准备,呆呆的只等田单出降。单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馀头,制为绛缯之衣,画以五色龙文,披于牛体,将利刃束于牛角;又将麻苇灌下膏油,束于牛尾,拖后如巨帚,于约降前一日,安排停当。众人皆不解其意。田单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黄昏,召五千壮卒饱食,以五色涂面,各执利器跟随牛后。使百姓凿城为穴,凡数十处,驱牛从穴中出,用火烧其尾帚,火渐渐迫牛尾,牛怒,直奔燕营。五千壮卒衔枚随之。
燕军信为来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寝。忽闻驰骤之声,从梦中惊起,那帚炬千馀,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龙文五采,突奔前来,角刃所触,无不死伤,军中扰乱。那一伙壮卒不言不语,大刀阔斧,逢人便砍,虽只五千个人,慌乱之中,恰像几万一般。况且向来听说神师下教,今日神头鬼脸,不知何物。田单又亲率城中人鼓噪而来,老弱妇女皆击铜器为声,震天动地,一发胆都吓破了,脚都吓软了,那个还敢相持。真个人人逃窜,个个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骑劫乘车落荒而走,正遇田单,一戟刺死,燕军大败。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火牛奇计古今无,毕竟机乘骑劫愚。
假使金台不易将,燕齐胜负竟何如?
田单整顿队伍,乘势追逐,战无不克,所过城邑,闻齐兵得胜,燕将已死,尽皆叛燕而归齐。田单兵势日盛,掠地直逼河上,抵齐北界,燕所下七十馀城,复归于齐。众军将以田单功大,欲奉为王。田单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于是迎法章于莒。王孙贾为法章御车,至于临淄,收葬闵王,择日告庙临朝。襄王谓田单曰:“齐危而复安,亡而复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封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王孙贾拜爵亚卿。迎太史女为后,是为君王后。那时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许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种也!”终身誓不复相见。齐襄王使人益其官禄,皆不受。惟君王后岁时遣人候省,未尝缺礼。此是后话。
时孟尝君在魏,让相印于公子无忌,魏封无忌为信陵君。孟尝君退居于薛,比于诸侯,与平原君、信陵君相善。齐襄王畏之。复遣使迎为相国,孟尝君不就。于是与之连和通好,孟尝君往来于齐、魏之间。其后孟尝君死,无子,诸公子争立。齐、魏共灭薛,分其地。
再说燕惠王自骑劫兵败,方知乐毅之贤,悔之无及,使人遗毅书谢过,欲招毅还国。毅答书不肯归。燕王恐赵用乐毅以图燕,乃复以毅子乐间袭封昌国君,毅从弟乐乘为将军,并贵重之。毅遂合燕、赵之好,往来其间。二国皆以毅为客卿。毅终于赵。时廉颇为赵大将,有勇,善用兵,诸侯皆惮之。秦兵屡侵赵境,赖廉颇力拒,不能深入。秦乃与赵通好。
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蔺相如两屈秦王 马服君单解韩围
却说赵惠文王宠用一个内侍,姓缪名贤,官拜宦者令,颇干预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来求售,缪贤爱其玉色光润无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惊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阳因宴会偶失此璧,疑张仪偷盗,捶之几死,张仪以此入秦。后昭阳悬千金之赏,购求此璧,盗者不敢出献,竟不可得。今日无意中落于君手,此乃无价之宝,须什袭珍藏,不可轻示于人也。”缪贤曰:“虽然,良玉何以遂为无价?”玉工曰:“此玉置暗处,自然有光,能却尘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间,冬月则暖,可以代炉;夏月则凉,百步之内,蝇蚋不入。有此数般奇异,他玉不及,所以为至宝。”缪贤试之,果然。乃制为宝椟,藏于内笥。早有人报知赵王,言:“缪中侍得和氏璧。”赵王问缪贤取之,贤爱璧,不即献。赵王怒,因出猎之便,突入贤家,搜其室,得宝椟,收之以去。缪贤恐赵王治罪诛之,欲出走。其舍人蔺相如牵衣问曰:“君今何往?”贤曰:“吾将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而轻身往投也?”缪贤曰:“吾昔年尝从大王与燕王相会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愿与君结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谏曰:“君误矣!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得宠于赵王,故燕王欲与君结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赵王也。今君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赵王之讨,必将束缚君以媚于赵王,君其危矣!”缪贤曰:“然则如何?”相如曰:“君无他大罪,惟不早献璧耳。若肉袒负斧锧,叩首请罪,王必赦君。”缪贤从其计,赵王果赦贤不诛。贤重相如之智,以为上客。
再说玉工偶至秦国,秦昭襄王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归于赵。秦王问:“此璧有甚好处?”玉工如前夸奖。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见其璧。时昭襄王之母舅魏冉为丞相,进曰:“王欲见和璧,何不以西阳十五城易之?”秦王讶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赵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赵不敢不以璧来,来则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实也。王何患失城乎?”秦王大喜,即为书致赵王,命客卿胡伤为使。书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见。闻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轻请。愿以西阳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许之。
赵王得书,即召大臣廉颇等商议。欲与秦,恐其见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与,又恐触秦之怒。诸大臣或言不宜与,或言宜与,纷纷不决。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怀璧以往,得城则授璧于秦,不得城仍以璧归赵,方为两全。”赵王目视廉颇,颇俯首不语。宦者令缪贤进曰:“臣有舍人姓蔺名相如,此人勇士,且有智谋。若求使秦,无过此人。”赵王即命缪贤召蔺相如至。相如拜谒已毕,赵王问曰:“秦王请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为可许否?”相如曰:“秦强赵弱,不可不许。”赵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对曰:“秦以十五城易璧,价厚矣。如是,赵不许璧,其曲在赵。赵不待入城而即献璧,礼恭矣。如是而秦不与城,其曲在秦。”赵王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护此璧,先生能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无其人,臣愿奉璧以往。若城入于赵,臣当以璧留秦;不然,臣请完璧归赵。”赵王大喜,即拜相如为大夫,以璧授之。
相如奉璧西入咸阳,秦昭襄王闻璧至,大喜,坐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见。相如留下宝椟,只用锦袱包裹,两手捧定,再拜秦王。秦王于是展开锦袱观看,但见纯白无瑕,宝光闪烁,雕镂之处,天成无迹,真希世之珍矣。秦王饱看了一回,啧啧叹息,因付左右群臣,递相传示。群臣看毕,皆罗拜称:“万岁!”秦王命内侍重将锦袱包裹,传与后宫美人玩之,良久送出,仍归秦王案上。蔺相如从旁伺候,良久,并不见说起偿城之话。相如心生一计,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请为大王指之。”秦王命左右以璧传与相如。相如得璧在手,连退数步,靠在殿柱之上,睁开双目,怒气勃不可遏,谓秦王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宝也。大王欲得璧,发书至赵,寡君悉召群臣计议,群臣皆曰:‘秦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许。’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万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而得罪于大王?于是寡君乃斋戒五日,然后使臣奉璧拜送于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见臣,礼节甚倨,坐而受璧,左右传观,复使后宫美人玩弄,亵渎殊甚。以此知大王无偿城之意矣,臣所以复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宁死不使秦得璧!”于是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惜璧,恐其碎之,乃谢曰:“大夫无然,寡人岂敢失信于赵?”即召有司取地图来。秦王指示从某处至某处,共十五城予赵。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诳取璧,非真情。”乃谓秦王曰:“寡君不敢爱希世之宝,以得罪于大王,故临遣臣时,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陈设车辂文物,具左右威仪,臣乃敢上璧。”秦王曰:“诺。”乃命斋戒五日,送相如于公馆安歇。相如抱璧至馆,又想道:“我曾在赵王面前夸口:‘秦若不偿城,愿完璧归赵。’今秦王虽然斋戒,倘得璧之后,仍不偿城,何面目回见赵王?”乃命从者穿粗褐衣,装作贫人模样,将布袋缠璧于腰,从径路窃走。附奏于赵王曰:“臣恐秦欺赵,无意偿城,谨遣从者归璧大王。臣待罪于秦,死不辱命!”赵王曰:“相如果不负所言矣!”
再说秦王假说斋戒,实未必然,过五日,升殿,陈设礼物,令诸侯使者皆会,共观受璧,欲以夸示列国。使赞礼引赵国使臣上殿,蔺相如从容徐步而入。谒见已毕,秦王见相如手中无璧,问曰:“寡人已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来,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以来,共二十馀君,皆以诈术用事,远则杞子欺郑,孟明欺晋,近则商鞅欺魏,张仪欺楚。往事历历,从无信义。臣今者惟恐见欺于王,以负寡君,已令从者怀璧从间道还赵矣。臣当死罪!”秦王怒曰:“使者谓寡人不敬,故寡人斋戒受璧。使者以璧归赵,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缚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奏曰:“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势,秦强赵弱,但有秦负赵之事,决无赵负秦之理。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赵,遣一介之使,同臣往赵取璧,赵岂敢得城而留璧,负不信之名,以得罪于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当万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还矣。请就鼎镬之烹,令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诛赵使,曲直有所在矣。”秦王与群臣面面相觑,不能吐一语,诸侯使者旁观,皆为相如危惧。左右欲牵相如去,秦王喝住,谓群臣曰:“即杀相如,璧未可得,徒负不义之名,绝秦、赵之好。”乃厚待相如,礼而归之。髯翁读史至此,论秦人攻城取邑,列国无可奈何,一璧何足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赵得璧,便小觑了赵国,将来难以立国,倘索地索贡,不可复拒,故于此显个力量,使秦王知赵国之有人也。
蔺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拜上大夫。其后,秦竟不与赵城,赵亦不与秦璧。秦王心中终不释然于赵,复遣使约赵王于西河外渑池之地,共为好会。赵王曰:“秦以会欺楚怀王,锢之咸阳,至今楚人伤心未已。今又来约寡人为会,得无以怀王相待乎?”廉颇与蔺相如计议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愿保驾前往,臣颇愿辅太子居守。”赵王喜曰:“相如且能完璧,况寡人乎?”平原君赵胜奏曰:“昔宋襄公以乘车赴会,为楚所劫;鲁君与齐会于夹谷,具左右司马以从。今保驾虽有相如,再选精锐卒五千扈从,以防不虞。再用大军离三十里屯扎,方保万全。”赵王曰:“五千锐卒,何人为将?”赵胜对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将才也。”赵王曰:“何以见之?”赵胜对曰:“李牧为田部吏取租税,臣家过期不纳,牧以法治之,杀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责之,牧谓臣曰:‘国之所恃者法也,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而诸侯加兵,赵且不保其国,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法立而国强,长保富贵,岂不善耶?’此其识虑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将也。”赵王即用李牧为中军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从同行,平原君以大军继之。廉颇直送至境上,谓赵王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诚不测!今与王约:度往来道路,与夫会遇之礼毕,为期不过三十日耳。若过期不归,臣请如楚国故事,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之望。”赵王许诺。遂至渑池,秦王亦到,各归馆驿。
至期,两王以礼相见,置酒为欢。饮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窃闻赵王善于音乐,寡人有宝瑟在此,请赵王奏之。”赵王面赤,然不敢辞,秦侍者将宝瑟进于赵王之前,赵王为奏《湘灵》一曲,秦王称善不已。鼓毕,秦王曰:“寡人闻赵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传矣。”乃顾左右,召御史使载其事。秦御史秉笔取简,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于渑池,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进曰:“赵王闻秦王善于秦声,臣谨奉盆缶请秦王击之以相娱乐。”秦王怒,色变不应。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请于秦王之前。秦王不肯击,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强乎?今五步之内,相如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曰:“相如无礼!”欲前执之。相如张目叱之,须发皆张,左右大骇,不觉倒退数步。秦王意不悦,然心惮相如,勉强击缶一声。相如方起,召赵御史亦书于简曰:“某年月日,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令秦王击缶。”秦诸臣意不平,当筵而立,请于赵王曰:“今日赵王惠顾,请王割十五城为秦王寿!”相如亦请于秦王曰:“礼尚往来,赵既进十五城于秦,秦不可不报,亦愿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曰:“吾两君为好,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进酒献酬,假意尽欢而罢。秦客卿胡伤等密劝拘留赵王及蔺相如。秦王曰:“谍者言:‘赵设备甚密。’万一其事不济,为天下笑。”乃益敬重赵王,约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国君之子名异人者,为质于赵。群臣皆曰:“约好足矣,何必送质?”秦王笑曰:“赵方强,未可图也,不送质,则赵不相信。赵信我,其好益坚,我乃得专事于韩矣。”群臣乃服。
赵王辞秦王而归,恰三十日。赵王曰:“寡人得蔺相如,身安于泰山,国重于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为上相,班在廉颇之右。廉颇怒曰:“吾有攻城野战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劳,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贱,吾岂甘为之下乎?今见相如,必击杀之!”相如闻廉颇之言,每遇公朝,托病不往,不肯与廉颇会。舍人俱以相如为怯,窃议之。
偶一日,蔺相如出外,廉颇亦出,相如望见廉颇前导,忙使御者引车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颇车过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约同见相如,谏曰:“臣等抛井里,弃亲戚,来君之门下者,以君为一时之丈夫,故相慕悦而从之。今君与廉将军同列,班况在右,廉君口出恶言,君不能报,避之于朝,又避之于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窃为君羞之,请辞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将军者有故,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浅近无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诸君视廉将军孰若秦王?”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一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势不俱生,秦人闻之,必乘间而侵赵。吾所以强颜引避者,国计为重,而私仇为轻也。”舍人等乃叹服。未几,蔺氏之舍人与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两下争坐。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国家之故让廉将军,吾等亦宜体主君之意,让廉氏客。”于是廉氏益骄。
河东人虞卿游赵,闻蔺氏舍人述相如之语,乃说赵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蔺相如、廉颇乎?”王曰:“然。”虞卿曰:“臣闻前代之臣,师师济济,同寅协恭,以治其国。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蔺氏愈益让,而廉氏不能谅其情;廉氏愈益骄,而蔺氏不敢折其气。在朝则有事不共议,为将则有急不相恤,臣窃为大王忧之!臣请合廉、蔺之交,以为大王辅。”赵王曰:“善。”
虞卿往见廉颇,先颂其功。廉颇大喜。虞卿曰:“论功,则无如将军矣;论量,则还推蔺君。”廉颇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蔺君非懦士也,其所见者大。”因述相如对舍人之言,且曰:“将军不欲托身于赵则已,若欲托身于赵,而两大臣一让一争,恐盛名之归,不在将军也。”廉颇大惭曰:“微先生之言,吾不闻过。吾不及蔺君远矣!”因使虞卿先道意于相如,颇肉袒负荆,自造于蔺氏之门,谢曰:“鄙人志量浅狭,不知相国能宽容至此,死不足赎罪矣!”因长跪庭中。相如趋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为社稷臣,将军能见谅已幸甚,何烦谢为?”廉颇曰:“鄙性粗暴,蒙君见容,惭愧无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廉颇曰:“从今愿结为生死之交,虽刎颈不变!”颇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极欢而罢。后世称刎颈之交,正谓此也。无名子有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