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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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齐却为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国来。
虽则从横分两路,一般反覆小人才。
襄王怒,益不肯事秦,谋为“合从”,仍推楚怀王为“从约长”。于是苏秦益重于齐。
时齐相国田婴病卒,子田文嗣为薛公,号为孟尝君。田婴有子四十馀人,田文乃贱妾之子,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时,田婴戒其妾弃之勿育。妾不忍弃,乃私育之。既长五岁,妾乃引见田婴。婴怒其违命。文顿首曰:“父所以见弃者,何故?”婴曰:“世人相传五月五日为凶日,生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于父母。”文对曰:“人生受命于天,岂受命于户耶?必若受命于户,何不增而高之?”婴不能答,然暗暗称奇。及文长十馀岁,便能接应宾客,宾客皆乐与之游,为之延誉。诸侯使者至齐,皆求见田文。于是田婴以文为贤,立为適子,遂继薛公之爵,号孟尝君。孟尝君既嗣位,大筑馆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来投者,不问贤愚,无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归之。孟尝君虽贵,其饮食与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饭有二等,投箸辞去。田文起坐,自持饭比之,果然无二。客叹曰:“以孟尝君之待士如此,而吾过疑之,吾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于其门下!”乃引刀自刭而死。孟尝君哭临其丧甚哀。众客无不感动,归者益众,食客尝满数千人。诸侯闻孟尝君之贤,且多宾客,皆尊重齐,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虎豹踞山禽兽远,蛟龙在水怪鱼藏。
堂中有客三千辈,天下人人畏孟尝。
再说张仪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怀王遣使吊丧,因征兵伐秦,哀王许之。韩宣惠王、赵武灵王、燕王哙皆乐于从兵。楚使者至齐,齐闵王集群臣问计。左右皆曰:“秦甥舅之亲,未有仇隙,不可伐。”苏秦主“合从”之约,坚执以为可伐。孟尝君独曰:“言可伐与不可伐,皆非也。伐则结秦之仇,不伐则触五国之怒。以臣愚计,莫如发兵而缓其行。兵发,则不与五国为异同;行缓,则可观望为进退。”闵王以为然,即使孟尝君帅兵二万以往。孟尝君方出齐郊,遽称病,延医疗治,一路耽搁不行。
却说韩、赵、魏、燕四王,与楚怀王相会于函谷关外,刻期进攻。怀王虽为“从约长”,那四王各将其军,不相统一。秦守将樗里疾大开关门,陈兵索战。五国互相推诿,莫敢先发。相持数日,樗里疾出奇兵绝楚饷道,楚兵乏食,兵士皆哗,樗里疾乘机袭之,楚兵败走。于是四国皆还。孟尝君未至秦境,而五国之师已撤矣。此乃孟尝君之巧计也。孟尝君回齐,齐闵王叹曰:“几误听苏秦之计!”乃赠孟尝君黄金百斤,为食客费,益爱重之。苏秦自愧以为不及。楚怀王恐齐、秦交合,乃遣使厚结于孟尝君,与齐申盟结好,两国聘使往来不绝。
自齐宣王之世,苏秦专贵宠用,左右贵戚多有妒者。及闵王时,秦宠未衰。今日闵王不用苏秦之计,却依了孟尝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尝君受多金之赏,左右遂疑闵王已不喜苏秦矣,乃募壮士,怀利匕首刺苏秦于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诉于闵王。闵王命擒贼,贼已逃去,不可得。苏秦曰:“臣死之后,愿大王斩臣之头,号令于市曰:‘苏秦为燕行反间于齐,今幸诛死。有人知其阴事来告者,赏以千金。’如是,则贼可得也。”言讫,拔去匕首,血流满地而死。闵王依其言,号令苏秦之头于齐市中。须臾,有人过其头下,见赏格,自夸于人曰:“杀秦者我也!”市吏因执之以见闵王。王令司寇以严刑鞫之,尽得主使之人,诛灭凡数家。史官论苏秦虽身死,犹能用计自报其仇,可谓智矣!而身不免见刺,岂非反覆不忠之报乎?苏秦死后,其宾客往往泄苏秦之谋,言:“秦为燕而仕齐。”闵王始悟秦之诈,自是与燕有隙,欲使孟尝君将兵伐燕。苏代说燕王,纳质子以和齐。燕王从之,使苏厉引质子来见闵王。闵王恨苏秦不已,欲囚苏厉。苏厉呼曰:“燕王欲以国依秦,臣之兄弟陈大王之威德,以为事秦不如事齐,故使臣纳质请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闵王悦,乃厚待苏厉。厉遂委质为齐大夫。苏代留仕燕国。史官有苏秦赞曰:
季子周人,师事鬼谷。揣摩既就,《阴符》伏读。合从离横,佩印者六。晚节不终,燕齐反覆。
再说张仪见六国伐秦无成,心中暗喜,及闻苏秦已死,乃大喜曰:“今日乃吾吐舌之时矣!”遂乘间说魏哀王曰:“以秦之强,御五国而有馀,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从’之议者苏秦,而秦且不保其身,况能保人国乎?夫亲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钱财争斗不休,况异国哉?大王犹执苏秦之议,不肯事秦,倘列国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曰:“寡人愿从相国事秦,诚恐秦不见纳,奈何?”张仪曰:“臣请为大王谢罪于秦,以结两国之好。”哀王乃饰车从,遣张仪入秦求和。于是秦、魏通好。张仪遂留秦,仍为秦相。
再说燕相国子之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禽,走及奔马,自燕易王时,已执国柄。及燕王哙嗣位,荒于酒色,但贪逸乐,不肯临朝听政,子之遂有篡燕之意。苏代、苏厉与子之相厚,每对诸侯使者,扬其贤名。燕王哙使苏代如齐,问候质子,事毕归燕。燕王哙问曰:“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齐王有此贤臣,遂可以霸天下乎?”代对曰:“不能。”哙问曰:“何故不能?”代对曰:“知孟尝君之贤,而任之不专,安能成霸?”哙曰:“寡人独不得孟尝君为臣耳,何难专任哉?”苏代曰:“今相国子之明习政事,是即燕之孟尝君也。”哙乃使子之专决国事。忽一日,哙问于大夫鹿毛寿曰:“古之人君多矣,何以独称尧、舜?”鹿毛寿亦是子之之党,遂对曰:“尧、舜所以称圣者,以尧能让天下于舜,舜能让天下于禹也。”哙曰:“然则禹何为独传于子?”鹿毛寿曰:“禹不能让天下于益,但使代理政事,而未尝废其太子。故禹崩之后,太子启竟夺益之天下。至今论者谓禹德衰,不及尧、舜,以此之故。”燕王曰:“寡人欲以国让于子之,事可行否?”鹿毛寿曰:“王如行之,与尧、舜何以异哉!”哙遂大集群臣,废太子平,而禅国于子之。子之佯为谦逊再三,然后受之。乃郊天祭地,服衮冕,执圭,南面称王,略无惭色。哙反北面列于臣位,出就别宫居住。苏代、鹿毛寿俱拜上卿。将军市被心中不忿,乃帅本部军士往攻子之,百姓亦多从之。两下连战十馀日,杀伤数万人。市被终不胜,为子之所杀。鹿毛寿言于子之曰:“市被所以作乱者,以故太子平在也。”子之因欲收太子平。太傅郭隗与平微服共逃于无终山避难。平之庶弟公子职出奔韩国。国人无不怨愤。
齐闵王闻燕乱,乃使匡章为大将,率兵十万,从渤海进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箪食壶浆,以迎齐师,无有持寸兵拒战者。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达燕都,百姓开门纳之。子之之党见齐兵众盛,长驱而入,亦皆耸惧奔窜。子之自恃其勇,与鹿毛寿率兵拒战于大衢。兵士渐散,鹿毛寿战死,子之身负重伤,犹格杀百馀人,力竭被擒。燕王哙自缢于别宫。苏代奔周。匡章因毁燕之宗庙,尽收燕府库中宝货,将子之置囚车中,先解去临淄献功。燕地三千馀里,大半俱属于齐。匡章留屯燕都,以徇属邑。此周赧王元年事也。齐闵王亲数子之之罪,凌迟处死,以其肉为醢,遍赐群臣。子之为王才一岁有馀,痴心贪位,自取丧灭,岂不愚哉!
燕人虽恨子之,见齐王意在灭燕,众心不服。乃共求故太子平,得之于无终山,奉以为君,是为昭王。郭隗为相国。时赵武灵王忿齐之并燕,使大将乐池迎公子职于韩,欲奉立为燕王,闻太子平已立,乃止。郭隗传檄燕都,告以恢复之义,各邑已降齐者,一时皆叛齐为燕。匡章不能禁止,遂班师回齐。昭王仍归燕都,修理宗庙,志复齐仇,乃卑身厚币,欲以招求贤士,谓相国郭隗曰:“先王之耻,孤早夜在心。若得贤士可与共图齐事者,孤愿以身事之,惟先生为孤择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之马。途遇死马,旁人皆环而叹息。涓人问其故,答曰:‘此马生时,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涓人乃以五百金买其骨,囊负而归。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废弃多金耶?’涓人答曰:‘所以费五百金者,为千里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将竞传,必曰:死马将得重价,况活马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贤士,请以隗为马骨,况贤于隗者,谁不求价而至哉?”于是昭王特为郭隗筑宫,执弟子之礼,北面听教,亲供饮食,极其恭敬。复于易水之傍,筑起高台,积黄金于台上,以奉四方贤士,名曰招贤台,亦曰黄金台。于是燕王好士,传布远近。剧辛自赵往,苏代自周往,邹衍自齐往,屈景自卫往。昭王悉拜为客卿,与谋国事。元刘因有《黄金台》诗云:
燕山不改色,易水无剩声。
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
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
黄金亦何物,能为贤重轻。
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
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话分两头。再说齐闵王既胜燕,杀燕王哙与子之,威振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怀王为“从约长”,与齐深相结纳,置符为信。秦王欲离齐、楚之党,召张仪问计。仪奏曰:“臣凭三寸不烂之舌,南游于楚,伺便进言,必使楚王绝齐而亲于秦。”惠文王曰:“寡人听子。”
张仪乃辞相印游楚,知怀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无不从,乃先以重贿纳交于尚,然后往见怀王。怀王重张仪之名,迎之于郊,赐坐而问曰:“先生辱临敝邑,有何见教?”张仪曰:“臣之此来,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怀王曰:“寡人岂不愿纳交于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亲也。”张仪对曰:“今天下之国虽七,然大者无过楚、齐与秦而三耳。秦东合于齐则齐重,南合于楚则楚重。然寡君之意,窃在楚而不在齐,何也?以齐为婚姻之国,而负秦独深也。寡君欲事大王,虽仪亦愿为大王门阑之厮。而大王与齐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诚能闭关而绝齐,寡君愿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里,还归于楚,使秦女为大王箕帚妾。秦、楚世为婚姻兄弟,以御诸侯之患,惟大王纳之!”怀王大悦曰:“秦肯还楚故地,寡人又何爱于齐?”群臣皆以楚复得地,合词称贺。独一人挺然出奏曰:“不可,不可!以臣观之,此事宜吊,不宜贺。”楚怀王视之,乃客卿陈轸也。怀王曰:“寡人不费一兵,坐而得地六百里,群臣贺,子独吊,何故?”陈轸曰:“王以张仪为可信乎?”怀王笑曰:“何为不信?”轸曰:“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齐也。今若绝齐,则是楚孤矣!秦何重于孤国,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此张仪之诡计也。倘绝齐,而张仪负王,不与王地,齐又怨王,而反附于秦,齐、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谓宜吊者为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随张仪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后绝齐未晚。”大夫屈平进曰:“陈轸之言是也。张仪反覆小人,决不可信!”嬖臣靳尚曰:“不绝齐,秦肯与我地乎?”怀王点头曰:“张仪不负寡人明矣。陈子闭口勿言,请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张仪,赐黄金百镒,良马十驷,命北关守将勿通齐使。一面使逢侯丑随张仪入秦受地。
张仪一路与逢侯丑饮酒谈心,欢若骨肉。将近咸阳,张仪诈作酒醉,失足坠于车下。左右慌忙扶起,仪曰:“吾足损伤,急欲就医。”先乘卧车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丑于馆驿。仪闭门养病,不入朝。逢侯丑求见秦王不得,去候张仪,只推未愈。如此三月,丑乃上书秦王,述张仪许地之言。惠文王复书曰:“仪如有约,寡人必当践之。但闻楚与齐尚未决绝,寡人恐受欺于楚,非得张仪病起,不可信也。”逢侯丑再往张仪之门,仪终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还报怀王。怀王曰:“秦犹谓楚之绝齐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遗假道于宋,借宋符直造齐界,辱骂闵王。闵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愿与秦共攻楚国。张仪闻齐使者至,其计已行,乃称病愈入朝。遇逢侯丑于朝门,故意讶曰:“将军胡不受地,乃尚淹吾国耶?”丑曰:“秦王专候相国面决,今幸相国玉体无恙,请入言于王,早定地界,回复寡君。”张仪曰:“此事何须关白秦王耶?仪所言者,乃仪之俸邑六里,自愿献之于楚王耳。”丑曰:“臣受命于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里,未闻只六里也。”张仪曰:“楚王殆误听乎?秦地皆百战所得,岂肯以尺土让人,况六百里哉?”
逢侯丑还报怀王,怀王大怒曰:“张仪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传旨发兵攻秦。客卿陈轸进曰:“臣今日可以开口乎?”怀王曰:“寡人不听先生之言,为狡贼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计?”陈轸曰:“大王已失齐助,今复攻秦,未见利也。不如割两城以赂秦,与之合兵而攻齐,虽失地于秦,尚可取偿于齐。”怀王曰:“本欺楚者秦也,齐何罪焉?合兵而攻齐,人将笑我。”即日拜屈丐为大将,逢侯丑副之,兴兵十万,取路天柱山西北而进,径袭蓝田。秦王命魏章为大将,甘茂为副,起兵十万拒之。一面使人征兵于齐,齐将匡章亦率师助战。屈丐虽勇,怎当二国夹攻,连战俱北。秦、齐之兵追至丹阳,屈丐聚残兵复战,被甘茂斩之。前后获首级八万有馀,名将逢侯丑等死者七十馀人,尽取汉中之地六百里。楚国震动。韩、魏闻楚败,亦谋袭楚。楚怀王大惧,乃使屈平如齐谢罪,使陈轸如秦军,献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请命于秦王,惠文王曰:“寡人欲得黔中之地,请以商於地易之,如允便可罢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于怀王。怀王曰:“寡人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如上国肯以张仪畀楚,寡人情愿献黔中之地为谢。”
不知秦王肯放张仪入楚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赛举鼎秦武王绝胫 莽赴会楚怀王陷秦
话说楚怀王恨张仪欺诈,愿自献黔中之地,只要换张仪一人。左右忌嫉张仪者,皆曰:“以一人而易数百里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曰:“张仪吾股肱之臣,寡人宁不得地,何忍弃之?”张仪自请曰:“微臣愿往。”惠文王曰:“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见杀,故寡人不忍遣也。”张仪奏曰:“杀臣一人,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馀荣矣!况未必死乎?”惠文王曰:“先生何计自脱?试为寡人言之。”张仪曰:“楚夫人郑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宠。臣昔在楚时,闻楚王新幸一美人,郑袖谓美人曰:‘大王恶人以鼻气触之,子见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问于郑袖曰:‘美人见寡人辄掩鼻,何也?’郑袖曰:‘嫌大王体臭,故恶闻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专宠。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郑袖,内外用事。而臣与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诏魏章等留兵汉中,遥为进取之势,楚必然不敢杀臣矣。”秦王乃遣仪行。
仪既至楚国,怀王即命使者执而囚之,将择日告于太庙,然后行诛。张仪别遣人打靳尚关节。靳尚入言于郑袖曰:“夫人之宠不终矣,奈何?”郑袖曰:“何故?”靳尚曰:“秦不知楚王之怒张仪,故遣使楚。今闻楚王欲杀仪,秦将还楚侵地,使亲女下嫁于楚,以美人善歌者为媵,以赎张仪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礼之,夫人虽欲擅宠,得乎?”郑袖大惊曰:“子有何计,可止其事?”靳尚曰:“夫人若为不知者,而以利害言于大王,使出张仪还秦,事宜可已。”郑袖乃中夜涕泣,言于怀王曰:“大王欲以地易张仪,地未入于秦,而张仪先至,是秦之有礼于大王也。秦兵一举而席卷汉中,有吞楚之势,若杀张仪以怒之,必将益兵攻楚。我夫妇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饮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为其主,张仪天下智士,其相秦国久,与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待仪,仪之事楚,亦犹秦也。”怀王曰:“卿勿忧,容寡人从长计议。”靳尚复乘间言曰:“杀一张仪,何损于秦?而又失黔中数百里之地。不如留仪,以为和秦之地。”怀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与秦,于是出张仪,因厚礼之。张仪遂说怀王以事秦之利。怀王即遣张仪归秦,通两国之好。
屈平出使齐国而归,闻张仪已去,乃谏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仪至,臣以为大王必烹食其肉。今赦之不诛,又欲听其邪说,率先事秦。夫匹夫犹不忘仇雠,况君乎?未得秦欢,而先触天下公愤,臣窃以为非计也。”怀王悔,使人驾轺车追之,张仪已星驰出郊二日矣。张仪既还秦,魏章亦班师而归。史臣有诗云:
张仪反覆为嬴秦,朝作俘囚暮上宾。
堪笑怀王如木偶,不从忠计听谗人。
张仪谓秦王曰:“仪万死一生,得复见大王之面。楚王诚畏秦甚,虽然,不可使臣失信于楚。大王诚割汉中之半,以为楚德,与为婚姻,臣请借楚为端,说六国连袂以事秦。”秦王许之。遂割汉中五县,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怀王之女为太子荡妃,复以秦女许妻怀王之少子兰。怀王大喜,以为张仪果不欺楚也。秦王念张仪之劳,封以五邑,号武信君。因具黄金白璧,高车驷马,使以“连衡”之术,往说列国。
张仪东见齐闵王曰:“大王自料土地孰与秦广?甲兵孰与秦强?从人为齐计者,皆谓齐去秦远,可以无患。此但狃目前,不顾后患。今秦、楚嫁女娶妇,结昆弟之好,三晋莫不悚惧,争献地以事秦。大王独与秦为仇,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境,悉赵兵渡黄河,以乘临淄、即墨之敝,大王虽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计,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齐闵王曰:“寡人愿以国听于先生。”乃厚赠张仪。仪复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愿与君会于邯郸之下,使微臣先闻于左右。大王所恃者,苏秦之约耳。秦背燕逃齐,又以反诛,一身不保,而人犹信之,误矣!今秦、楚结婚,齐献鱼盐之地,韩、魏称东藩之臣,是五国为一也。大王欲以孤赵抗五国之锋,万无一幸!故臣为大王计,莫如事秦。”赵王许诺。仪复北往燕国,说燕昭王曰:“大王所最亲者,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夫人,襄子欲并代国,约与代王为好会,令工人制为长柄金斗,方晏,厨人进羹,反斗柄以击代王,破胸而死,遂袭据代国。其姊闻之,泣而呼天,因摩笄以自刺。后人因号其山曰摩笄之山。夫亲姊犹欺之以取利,况他人哉?今赵王已割地谢过于秦,将入朝秦王于渑池,一旦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燕昭王恐惧,愿献恒山之东五城以和秦。
张仪“连衡”之说既行,将归报秦。未至咸阳,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荡即位,是为武王。齐闵王初听张仪之说,以为三晋皆已献地事秦,故不敢自异。及闻仪说齐之后,方往说赵,以仪为欺,大怒。又闻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尝君致书列国,约其背秦,复为“合从”。疑楚已结婚于秦,恐其不从,先欲伐之。楚怀王遣其太子横为质于齐,齐兵乃止。闵王自为“从约长”,连结诸侯,约能得张仪者,赏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为太子时,素恶张仪之多诈。群臣先忌仪宠者,至是皆谗谮之,仪惧祸,乃入见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于左右。”武王曰:“君计安出?”张仪曰:“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仪愿辞大王,东往大梁,齐之伐梁必矣。梁、齐兵连而不解,大王乃乘间伐韩,通三川以窥周室,此王业也。”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送张仪入大梁。魏哀王用为相国,以代公孙衍之位。衍乃去魏入秦。齐闵王知仪相魏,果然大怒,兴师伐魏。魏哀王大惧,谋于张仪。仪乃使其舍人冯喜伪为楚客,见闵王曰:“闻大王甚憎张仪,信乎?”闵王曰:“然。”冯喜曰:“大王如憎仪,愿无伐魏也。臣适从咸阳来,闻仪去秦时,与秦王有约,言:‘齐王恶仪,仪所在,必兴师伐之。’故秦王具车乘送仪于魏,欲以挑齐、魏之斗。齐、魏兵连而不解,秦乃得乘间而图事于北方。王今伐魏,中仪计。王不如无伐,使秦不信张仪,仪虽在魏,亦无能为矣。”闵王遂罢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张仪。逾年,张仪病卒于魏。是岁,齐无盐后死。
却说秦武王长大多力,好与勇士角力为戏。乌获、任鄙自先世已为秦将,武王复宠任之,益其禄秩。有齐人孟贲字说,以力闻,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尝于野外见两牛相斗,孟贲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触不止。贲怒,左手按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人畏其勇,莫敢与抗。闻秦王招致天下勇力之士,乃西渡黄河。岸上人待渡者甚众,当日以次上船。贲最后至,强欲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逊,以楫击其头曰:“汝用强如此,岂孟贲耶?”贲瞋目而视,发植目裂,举声一喝,波浪顿作。舟中之人惶惧颠倒,尽扬播入于河。贲振桡顿足,一去数丈,须臾过岸,竟入咸阳,来见武王。武王试知其勇,亦拜大官,与乌获、任鄙并见宠任。时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之二年也。
秦以六国皆有相国之名,不屑与同,乃特置丞相,左右各一人,甘茂为左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魏章忿其不得相位,奔梁国去了。武王思张仪之言,谓樗里疾曰:“寡人生于西戎,未睹中原之盛,若得通三川,一游巩、洛之间,虽死无恨!二卿谁能为寡人伐韩乎?”樗里疾曰:“王之伐韩,欲攻宜阳,以通三川之道也。宜阳路险而远,劳师费财,梁、赵之救将至,臣窃以为不可。”武王复问于甘茂,茂曰:“臣请为王使梁,约其伐韩。”武王大喜,使甘茂往说梁王,梁王许秦助兵。
甘茂初与樗里疾相左,恐从中阻挠其事,先遣副使向寿回报秦王,言:“魏已听命矣。然虽如此,劝王勿伐韩为便。”秦武王疑其言,乃亲往迎甘茂,至息壤,与甘茂相遇。武王曰:“相国许为寡人约魏攻韩,今魏人听命,相国又曰‘勿伐韩为便’,何也?”甘茂曰:“夫越千里之险,以攻劲韩之大邑,此不可以岁月计也。昔曾参居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奔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方织,应曰:‘吾子不杀人。’织如故。未几,又一人奔告曰:‘曾参杀人。’其母停梭而思曰:‘吾子必无此事。’复织如故。少顷,又一人奔告曰:‘杀人者果曾参也。’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走匿。夫以曾参之贤,其母信之,然而三人言杀人,而慈母亦疑矣。今臣之贤,不及曾参,王之信臣,未必如曾参之母,而谤臣杀人者,恐不止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武王曰:“寡人不听人言也,请与子盟!”于是君臣歃血为誓,藏誓书于息壤。发兵五万,使甘茂为大将,向寿副之。
兵至宜阳,围其城五月。宜阳守臣固守,不能拔。右相樗里疾言于武王曰:“秦师老矣,不撤回,恐有变。”武王召甘茂班师。甘茂乃为书一函,以谢武王。武王启函视之,书中惟“息壤”二字。武王悟曰:“甘茂固尝言之,是寡人之过也。”更益兵五万,使乌获往助甘茂。韩王亦使大将公叔婴率师救宜阳,大战于城下。乌获持铁戟一双,重一百八十斤,独入韩军,军士皆披靡,莫敢御者。甘茂与向寿各率一军,乘势并进,韩兵大败,斩首七万有馀。乌获一跃登城,手攀城堞,堞毁,获堕于石上,折肋而死。秦兵乘之,遂拔宜阳。韩王恐惧,乃使相国公仲侈持宝器入秦乞和。武王大喜,许之。召甘茂班师,留向寿安戢宜阳地方。使右丞相樗里疾先往三川开路,随后引任鄙、孟贲一班勇士起程,直入洛阳。
周赧王遣使郊迎,亲具宾主之礼。秦武王谢弗敢见,知九鼎在太庙之傍室,遂往观之。见九位宝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齐。那九鼎是禹王收取九州的贡金,各铸成一鼎,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足耳俱有龙文,又谓之“九龙神鼎”。夏传于商,为镇国之重器。及周武王克商,起之于洛邑。迁时用卒徒牵挽,舟车负载,分明是九座小铁山相似,政不知重多少斤两。武王周览了一回,赞叹不已。鼎腹有幽、凉、雍、豫、徐、扬、青、兖、冀等九字分别。武王指“雍”字一鼎,叹曰:“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当携归咸阳耳。”因问守鼎吏曰:“此鼎曾有人能举之否?”吏叩首对曰:“自有鼎以来,未曾移动。闻人传说,每位有千钧之重,谁人能举?”武王遂问任鄙、孟贲曰:“二卿多力,能举此鼎否?”任鄙知武王恃力好胜,辞曰:“臣力只可胜百钧,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胜。”孟贲攘臂而前曰:“臣请试之。若不能举,休得见罪。”即命左右取青丝为巨索,宽宽的系于鼎耳之上,孟贲将腰带束紧,揎起双袖,用两枝铁臂套入丝络,狠狠的喝一声:“起!”那鼎离地约有半尺,仍还于地。用力过猛,眼珠迸出,目眦流血。武王笑曰:“卿大费力。既然卿能举起此鼎,寡人难道不如?”任鄙谏曰:“大王万乘之躯,不可轻试!”武王不听。即时卸下锦袍玉带,束缚腰身,更用大带扎缚其袖。任鄙拖袖固谏,武王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鄙遂不敢复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将双臂套入丝络,想道:“孟贲止能举起,我偏要行动数步,方可夸胜。”乃尽生平神力,迸一口气,喝声:“起!”那鼎亦离地半尺,方欲转步,不觉力尽失手,鼎坠于地,正压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声,将胫骨压个平断。武王大叫:“痛哉!”登时闷绝。左右慌忙扶归公馆,血流床席,痛极难忍,捱至夜半而薨。武王自言:“得游巩、洛,虽死无恨!”今日果然死于洛阳,前言岂非谶乎?
周赧王闻变大惊,急备美棺,亲往视殓,哭吊尽礼。樗里疾奉其丧以归。武王无子,迎其异母弟稷嗣位,是为昭襄王。樗里疾讨举鼎之罪,磔孟贲,族灭其家;以任鄙能谏,用为汉中太守。疾复宣言于朝曰:“通三川者,甘茂之谋也。”甘茂惧为疾所害,遂奔魏国,后死于魏。
再说秦昭襄王闻楚遣质子于齐,疑其背秦而向齐,乃使樗里疾为大将,兴兵伐楚。楚使大将景央迎战,兵败被杀。楚怀王恐惧,昭襄王乃遣使遗怀王书,略云:
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结为婚姻,相亲久矣。王弃寡人而纳质于齐,寡人诚不胜其愤!是以侵王之边境,然非寡人之情也。今天下大国,惟楚与秦,吾两君不睦,何以令于诸侯?寡人愿与王会于武关,面相订约,结盟而散。还王之侵地,复遂前好,惟王许之。王如不从,是明绝寡人也,寡人不能以兵退矣。
怀王览书,即召群臣计议曰:“寡人欲勿往,恐激秦之怒;欲往,恐被秦之欺。二者孰善?”屈原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楚之见欺于秦,非一二次矣。王往必不归!”相国昭睢曰:“灵均乃忠言也!王其勿行,速发兵自守,以防秦兵之至。”靳尚曰:“不然。楚惟不能敌秦,故兵败将死,舆地日削。今欢然结好而复拒之,倘秦王震怒,益兵伐楚,奈何?”怀王之少子兰娶秦女为妇,以为婚姻可恃,力劝王行,曰:“秦、楚之女,互相嫁娶,亲莫过于此。彼以兵来,尚欲请和,况欢然求为好会乎?上官大夫尚所言最当,王不可不听。”怀王因楚兵新败,心本畏秦,又被靳尚、子兰二人撺掇不过,遂许秦王赴会。择日起程,只有靳尚相随。
秦昭王使其弟泾阳君悝,乘王车羽旄,侍卫毕具,诈为秦王,居武关,使将军白起引兵一万,伏于关内,以劫楚王。使将军蒙骜引兵一万,伏于关外,以备非常。一面遣使者为好语,前迎楚王,往来不绝。楚怀王信之不疑,遂至武关之下。只见关门大开,秦使者复出迎曰:“寡君候大王于关内三日矣。不敢辱车徒于草野,请至敝馆,成宾主之礼。”怀王已至秦国,势不容辞,遂随使者入关。怀王刚刚进了关门,一声炮响,关门已紧闭矣。怀王心疑,问使者曰:“闭关何太急也?”使者曰:“此秦法也。战争之时,不得不然。”怀王问:“尔王何在?”对曰:“先在公馆伺候车驾。”即叱御者速驰。约行二里许,望见秦王侍卫摆列公馆之前,使者分付停车。馆中一人出迎,怀王视之,虽然锦袍玉带,举动却不像秦王。怀王心下踌躇,未肯下车。那人鞠躬致词曰:“大王勿疑,臣实非秦王,乃王弟泾阳君也。请大王至馆,自有话讲。”怀王只得就馆。泾阳君与怀王相见,方欲就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起,秦兵万馀围住公馆。怀王曰:“寡人赴秦王之约,奈何以兵见困耶?”泾阳君曰:“无伤也。寡君适有微恙,不能出门;又恐失信于君王,故使微臣特奉迎君王。屈至咸阳,与寡君一会,以些少军卒为君侍卫,万勿推辞。”那时不由楚王做主,拥之登车,留蒙骜一军于关上。泾阳君陪乘,白起领兵四下拥卫,西望咸阳而去。靳尚逃归楚国。怀王叹曰:“悔不听昭睢、屈平之言,乃为靳尚所误!”流泪不已。
怀王既至咸阳,昭襄王大集群臣及诸侯使者于章台之上。秦王面南上坐,使怀王北面参谒,如藩臣礼。怀王大怒,抗声大言曰:“寡人信婚姻之好,轻身赴会。今君王假称有疾,诱寡人至于咸阳,复不以礼相接,此何意也?”昭襄王曰:“向者蒙君许我黔中之地,已而不果;今日相屈,欲遂前约耳!倘君王朝许割地,暮即送王归楚矣。”怀王曰:“秦纵欲得地,亦当善言,何必诡计如此?”昭襄王曰:“不如此,君必不从。”怀王曰:“寡人愿割黔中矣,请与君王为盟,以一将军随寡人至楚受地,何如?”昭襄王曰:“盟不可信也。必须先遣使回楚,将地界交割分明,方与王饯行耳。”秦之群臣皆前劝怀王。怀王益怒曰:“汝诈诱我至此,复强要我以割地,寡人死即死耳,不受汝胁也!”昭襄王乃留怀王于咸阳城中,不放回国。
再说靳尚逃回,报与昭睢如此恁般。秦王欲得王黔中之地,拘留在彼。昭睢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而太子又质于齐,倘齐人与秦合谋,复留太子,则楚国无君矣!”靳尚曰:“公子兰见在,何不立之?”昭睢曰:“太子之立已久,今王犹在秦,遽弃其命,舍適立庶,异日王幸归国,何以自解?吾今诈讣于齐,以请太子,齐必信从。”靳尚曰:“吾不能为君御难,此行当效微劳耳。”昭睢即遣靳尚使齐,诈称楚王已薨,迎太子奔丧嗣位。齐闵王谓其相国孟尝君田文曰:“楚国无君,吾欲留太子,以求淮北之地,何如?”孟尝君曰:“不可。楚王固非一子,吾留太子,而彼以地来赎可也;倘彼别立一人为王,我无尺寸之利,而徒抱不义之名,将安用之?”闵王以为然,乃以礼归太子横于楚。横即楚王位,是为顷襄王。子兰、靳尚用事如故。遣使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已有王矣。”秦王空留怀王,不可得地,乃大惭怒,使白起为将,蒙骜副之,帅师十万攻楚,取十五城而归。楚怀王留秦岁馀,秦守者久而懈怠,怀王变服,逃出咸阳,欲东归楚国。秦王发兵追之,怀王不敢东行,遂转北路,间道走赵。
不知赵国肯纳怀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过函谷关
话说赵武灵王身长八尺八寸,龙颜鸟咮,广鬓虬髯,面黑有光,胸开三尺,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韩女为夫人,生子曰章,立为太子。至十六年,因梦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广自言其女孟姚善于琴。武灵王召见于大陵之台,容貌宛如梦中所见,因使鼓琴,大悦之,纳于宫中,谓之吴娃,生子曰何。及韩后薨,竟立吴娃为后,废太子章,而立何为太子。武灵王自念赵国北边于燕,东边于胡,西边于林胡、楼烦,与赵为邻,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战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带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骑射。国中无贵贱莫不胡服者。废车乘马,日逐射猎,兵以益强。武灵王亲自帅师略地,至于常山,西极云中,北尽雁门,拓地数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云中,自九原而南,竟袭咸阳。以诸将不可专任,不若使其子治国事,而出其身经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于东宫,传位于太子何,是为惠王。武灵王自号曰主父。主父者,犹后世称太上皇也。使肥义为相国,李兑为太傅,公子成为司马。封长子章以安阳之地,号安阳君,使田不礼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
主父欲窥秦之山川形势,及观秦王之为人,乃诈称赵国使者赵招,赍国书来告立君于秦国。携工数人,一路图其地形,竟入咸阳,来谒秦王。昭襄王问曰:“汝王年齿几何?”对曰:“尚壮。”又问曰:“既在尚壮,何以传位于子?”对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谙事,欲及其身使娴习之。寡君虽为主父,然国事未尝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国亦畏秦乎?”对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习骑射矣。今驰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终徼盟好。”昭襄王见其应对凿凿,甚相敬重。使者辞出就馆。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赵使者形貌魁梧轩伟,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展转不寐。天明传旨,宣赵招相见。其从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请缓之。”过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见使者,止获从人,自称真赵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问:“汝既是真赵招,使者的系何人?”对曰:“实吾王主父也。主父欲观大王威容,故诈称使者而来,今已出咸阳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昭襄王大惊,顿足曰:“主父大欺吾也!”即使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关,守关将士言:“赵国使者,于三日前已出关矣。”泾阳君等回复秦王。秦王心跳不宁者数日,乃以礼遣赵招还国。髯翁有诗云:
分明猛虎踞咸阳,谁敢潜窥函谷关。
不道龙颜赵主父,竟从堂上认秦王。
次年,主父复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楼烦,筑城于灵寿,以镇中山,名赵王城。吴娃亦于肥乡筑城,号夫人城。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其年,楚怀王自秦来奔,惠王与群臣计议,恐触秦怒,且主父远在代地,不敢自专,遂闭关不纳。怀王计穷,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复与泾阳君俱至咸阳。怀王愤甚,呕血斗馀,遂发病,未几而薨。秦乃归其丧于楚。楚人怜怀王为秦所欺,客死于外,百姓往迎丧者,无不痛哭,如悲亲戚。诸侯咸恶秦之无道,复为“合从”以摈秦。楚大夫屈原痛怀王之死,由子兰、靳尚误之。今日二人仍旧用事,君臣贪于苟安,绝无报秦之志。乃屡屡进谏,劝顷襄王进贤远佞,选将练兵,以图雪怀王之耻。子兰悟其意,使靳尚言于顷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怀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顷襄王大怒,削屈原职,放归田里。原有姊名须,已远嫁,闻原被放,乃归家访原于夔之故宅,见原被发垢面,形容枯槁,行吟于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听子言,子之心已尽矣。忧思何益?幸有田亩,何不力耕自食,以终馀年乎?”原重违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为助力。月馀,姊去,原叹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见宗室之亡灭!”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闻原自溺,争棹小舟,出江拯救,已无及矣。乃为角黍投于江中,以祭之,系以彩线,恐为蚁龙所攫食也。又龙舟竞渡之戏,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吴,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获米如白玉,因号曰“玉米田”。里人私为原立祠,名其乡曰姊归乡。今荆州府有归州,亦因姊归得名也。至宋元丰中,封原为清烈公,兼为其姊立庙,号姊归庙。后复加封原为忠烈王。髯翁有《过忠烈王庙》诗云:
峨峨庙貌立江傍,香火争趋忠烈王。
佞骨不知何处朽,龙舟岁岁吊沧浪。
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回至邯郸,论功行赏,赐通国百姓酒五日。是日,群臣毕集称贺。主父使惠王听朝,自己设便坐于傍,观其行礼。见何年幼,服衮冕,南面为王,长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于下,兄屈于弟,意甚怜之。朝既散,主父见公子胜在侧,私谓曰:“汝见安阳君乎?虽随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赵地为二,使章为代王,与赵相并,汝以为何如?”赵胜对曰:“王昔日已误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复生事端,恐有争变。”主父曰:“事权在我,又何虑哉?”
主父回宫,夫人吴娃见其色变,问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见故太子章,以兄朝弟,于理不合。欲立为代王,胜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踌躇而未决也。”吴娃曰:“昔晋穆侯生二子,长曰仇,弟曰成师。穆侯薨,子仇嗣立,都于翼,封其弟成师于曲沃。其后曲沃益强,遂尽灭仇之子孙,并吞翼国。此主父所知也。成师为弟,尚能戕兄,况以兄而临弟,以长而临少乎?吾母子且为鱼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
有侍人旧曾服事故太子章于东宫者,闻知主父商议之事,乃私告于章。章与田不礼计之,不礼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为妇人之言所阻耳。王年幼不谙事,诚乘间以计图之,主父亦无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贵共之。”太傅李兑与肥义相善,密告曰:“安阳君强壮而骄,其党甚众,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礼刚狠自用,知进而不知退。二人为党,行险侥幸,其事不远。子任重而势尊,祸必先及,何不称病,传政于公子成,可以自免。”肥义曰:“主父以王属义,尊为相国,谓义可托安危也。今未见祸形而先自避,不为荀息所笑乎?”李兑叹曰:“子今为忠臣,不得复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别去。肥义思李兑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转踌躇,未得良策,乃谓近侍高信曰:“今后设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诺。”
忽一日,主父与王同游于沙邱,安阳君章亦从往。那沙邱有台,乃商纣王所筑。有离宫二所,主父与王各居一宫,相去五六里,安阳君之馆适当其中。田不礼谓安阳君曰:“王出游在外,其兵众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于途中,要而杀之,因奉主父以抚其众,谁敢违者?”章曰:“此计甚妙。”即遣心腹内侍伪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发,欲见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国肥义,义曰:“王素无病,事可疑也。”乃入谓王曰:“义当以身先之,俟无他故,王乃可行。”又谓高信曰:“紧闭宫门,慎勿轻启。”
肥义与数骑随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误以为王,群起尽杀之。田不礼举火验视,乃肥义也。田不礼大惊曰:“事已变矣!及其机未露,宜悉众乘夜袭王,幸或可胜。”于是奉安阳君以攻王。高信因肥义分付,已预作准备。田不礼攻王宫,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从军乘屋发矢,贼多伤死者。矢尽,乃飞瓦下掷之。田不礼命取巨石系于木,以撞宫门,哗声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听得宫外喊声大举,两队军马杀来,贼兵大败,纷纷而散。原来是公子成、李兑在国中商议,恐安阳君乘机为乱,各率一枝军前来接应,正遇着贼围王宫,解救了此难。安阳君兵败,谓田不礼曰:“今当如何?”不礼曰:“急走主父处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当力拒追兵。”章从其言,乃单骑奔主父宫中。主父果然开门匿之,殊无难色。田不礼驱残兵再与成、兑交战,众寡不敌,不礼被李兑斩之。兑度安阳君无处托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围主父之宫。打开宫门,李兑仗剑当先开路,公子成在后,入见主父。叩头曰:“安阳君反叛,法所不宥,愿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尝至吾宫中,二卿可他觅也。”兑、成再四告禀,主父并不开口。李兑曰:“事已至此,当搜简一番,即不得贼,谢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亲兵数百人,遍搜宫中,于复壁中得安阳君,牵之以出。李兑遽拔剑击断其头,公子成曰:“何急也?”兑曰:“若遇主父,万一见夺,抗之则非臣礼,从之则为失贼,不如杀之。”公子成乃服。李兑提安阳君之首,自宫内出,闻主父泣声,复谓公子成曰:“主父开宫纳章,心已怜之矣!吾等以章故,围主父之宫,搜章而杀之,无乃伤主父之心。事平之后,主父以围宫加罪,吾辈族灭矣!王年幼,不足与计,吾等当自决也。”乃分付军士不许解围,使人诈传惠王之令曰:“在宫人等,先出者免罪,后出者即系贼党,夷其族!”从官及内侍等闻王令,争先出宫,单单剩得主父一人。主父呼人,无一应者。欲出,则门已下钥矣。一连围了数日,主父在宫中饿甚,无从取食。庭中树有雀巢,乃探其卵啖之,月馀,饿死。髯仙有诗叹曰:
胡服行边靖虏尘,雄心直欲并西秦。
吴娃一脉能贻祸,梦里琴声解误人。
主父饿死,外人未知。李兑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馀,方才启钥入视,主父身尸已枯瘪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宫,视敛发丧,葬于代地。今灵邱县以葬武灵王得名也。惠王回国,以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未几,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胜曾阻主父分王之谋,乃用为相国,封以平原,号为平原君。
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尝君之风。既贵,益招致宾客,坐食者常数千人。平原君之府第有画楼,置美人于上。其楼俯临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晓起蹒跚而出汲,美人于楼上望见,大笑。少顷,躄者造平原君之门,请见。公子胜揖而进之。躄者曰:“闻君之喜士,士所以不远千里集于君之门者,以君贵士而贱色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不良于行,君之后宫乃临而笑臣。臣不甘受妇人之辱,愿得笑臣者之头!”胜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竖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杀吾美人乎?”平原君门下有个常规,主客者每月一进客籍,稽客之多少,科算钱谷出入之数。前此客有增无减,至是日渐引去,岁馀减半。公子胜怪之,乃鸣钟大会诸客,问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乃纷纷引去,何也?”客中一人前对曰:“君不杀笑躄之美人,众皆咈然,以君爱色而贱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将辞矣。”平原君大惊,引罪曰:“此胜之过也!”即解佩剑,令左右斩楼上美人之头,自造跛者之门,长跽请罪。躄者乃喜。于是门下皆称颂平原君之贤,宾客复聚如初。时人为三字语云:
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
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
时秦昭襄王闻平原君斩美人谢躄之事,一日与向寿述之,嗟叹其贤。向寿曰:“尚不及齐孟尝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尝君如何?”向寿曰:“孟尝君自其父田婴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宾客,宾客归之如云,诸侯咸敬慕之,请于田婴以为世子。及嗣为薛公,宾客益盛,衣食与己无二,供给繁费,为之破产。士从齐来者,人人以为孟尝君亲己,无有间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诛,直待宾客离心,乃斩头以谢,不亦晚乎?”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见孟尝君与之同事哉?”向寿曰:“王如欲见孟尝君,何不召之?”秦王曰:“彼齐相国也,召之安肯来乎?”向寿曰:“王诚以亲子弟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齐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尝君,即以为相,齐亦必相王之亲子弟,秦、齐互相,其交必合。然后共谋诸侯,不难矣。”秦王曰:“善。”乃以泾阳君悝为质于齐,“愿易孟尝君来秦,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
宾客闻秦召,皆劝孟尝君必行。时苏代适为燕使于齐,谓孟尝君曰:“今代从外来,见土偶人与木偶人相与语,木偶人谓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败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于土,败则仍还于土耳。子遭雨漂流,君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国,楚怀王犹不返,况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终也。”孟尝君乃辞秦,不欲行,匡章言于闵王曰:“秦之致质而求见孟尝君,欲亲齐也。孟尝君不往,失秦欢矣!虽然,留秦之质,犹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礼归泾阳君于秦,而使孟尝君聘秦,以答秦之礼。如是,则秦王必听信孟尝君,而厚于齐。”闵王以为然,谓泾阳君曰:“寡人行将遣相国文行聘于上国,以候秦王之颜色,岂敢烦贵人为质?”即备车乘,送泾阳君还秦,而使孟尝君行聘于秦。孟尝君同宾客千馀人,车骑百馀乘,西入咸阳,谒见秦王。秦王降阶迎之,握手为欢,道平生相慕之意。孟尝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价值千金,天下无双,以此为私礼献于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宫,夸于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贵?”秦王曰:“狐非数千岁色不白,今之白裘,所取狐腋下一片,补缀而成。此乃纯白之皮,所以贵重,真无价之珍也。齐乃山东大国,故有此珍服耳。”时天气尚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分付珍藏,以俟进御。择日将立孟尝君为丞相。樗里疾忌孟尝君见用,恐夺其相权,乃使其客公孙奭说秦王曰:“田文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夫以孟尝君之贤,其筹事无不中,又加以宾客之众,而借秦权以阴为齐谋,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问于樗里疾,疾对曰:“奭言是也。”秦王曰:“然则遣之乎?”疾对曰:“孟尝君居秦月馀,其宾客千人,尽已得秦巨细之事。若遣之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尝君于馆舍。
泾阳君在齐时,孟尝君待之甚厚,日具饮食,临行,复馈以宝器数事,泾阳君甚德之。至是,闻秦王之谋,私见孟尝君,言其事。孟尝君惧而问计。泾阳君曰:“王计尚未决也。宫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从。君携有重器,吾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则祸可免矣。”孟尝君以白璧二双,托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燕姬曰:“妾甚爱白狐裘,闻山东大国有之,若得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泾阳君回报孟尝君。孟尝君曰:“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何可复得?”遍问宾客:“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众皆束手莫对。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孟尝君曰:“子有何计得裘?”客曰:“臣能为狗盗。”孟尝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装束如狗,从窦中潜入秦宫库藏,为狗吠声。主藏吏以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边所藏钥匙,逗开藏柜,果得白狐裘,遂盗之以出,献于孟尝君。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燕姬。燕姬大悦,值与王夜饮方欢,遂进言曰:“妾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孟尝君方为齐相,不欲来秦,秦请而致之,不用则已矣,乃欲加诛。夫请人国之相而无故诛之,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将裹足而避秦也!”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车马,给驿券,放孟尝君还齐。孟尝君曰:“吾侥幸燕姬之一言,得脱虎口,万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为伪券者,为孟尝君易券中名姓,星驰而去。至函谷关,夜方半,关门下钥已久。孟尝君虑追者或至,急欲出关。关开闭俱有常期,人定即闭,鸡鸣始开。孟尝君与宾客咸拥聚关内,心甚惶迫。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孟尝君怪而视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鸡声者。于是群鸡尽鸣。关吏以为天且晓,即起验券开关。孟尝君之众,复星驰而去。谓二客曰:“吾之得脱虎口,乃狗盗鸡鸣之力也!”众宾客自愧无功,从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赞曰:
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白璧疗饥,不如壶餐。狗吠裘得,鸡鸣关启。虽为圣贤,不如彼鄙。细流纳海,累尘成冈。用人惟器,勿陋孟尝。
樗里疾闻孟尝君得放归国,即趋入朝,见昭襄王曰:“王即不杀田文,亦宜留以为质,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驰急传追孟尝君。至函谷关,索出客籍阅之,无齐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无从间道,何未至乎?”候半日,杳无影响。乃言孟尝君状貌及宾客车马之数。关吏曰:“若然,则今早出关者是矣。”使者曰:“还可追否?”关吏曰:“其驰如飞,今已去百里之远,不可追也。”使者乃还报秦王。王叹曰:“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果天下贤士也!”后秦王索白狐裘于主藏吏,不得,及见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为孟尝君之客所盗,复叹曰:“孟尝君门下,如通都之市,无物不有,吾秦国未有其比。”竟以裘赐燕姬,不罪主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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