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你好。”傅侗文再次问候,明显听出他已经失去了几分耐心。
“……是我,”她轻声说,“是我,沈奚。”
那端突然就沉默了。
是不方便吗?沈奚忐忑起来,难道是辜幼薇在身边。她寻思着,自己这个电话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刚刚……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谭庆项的话驳回了她的猜想。他在问傅侗文是谁?怎么不说话?他没有回答谭庆项。
两人隔着电话线路,像面对着面,辨不清容颜,却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谭庆项不再问了,他那样的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又时刻关心着傅侗文,为何会不问?也许是被他关到了门外去,或是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听筒,听到他咳嗽了声,心也跟着微颤了颤。
他声低下来,问她:“你在哪里?”
简单四个字,倒好似他万水千山找她,找寻不到……沈奚忽然喉头哽住。
“刚刚来的电话也是你么?”他又问。
“嗯……我有事想和你谈。”她屏着气息。
“好,我刚刚到上海这里,前一刻才进了家门。本来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医院,去看一看你……可车在路上被事情耽搁了。你现在是在哪里?医院还是在家里?”
他解释着,又笑着道歉,“抱歉,让你一个女孩子先来找我。”
哪里还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几岁的人了。
可他对她讲话的语气和态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病历上,仓促用手抹去纸上的泪水,泪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将病历合起来,推到一旁去,手压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无征兆地停下来:“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风灌进来,吹在话筒上。
沈奚微微调整着呼吸,低声道:“今天吗?我听说你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我们今天在电话里说就好。你刚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况且她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他安静着,良久才道:“不要这样哭,我现在就去见你。”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今岁故人来(3)
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她低头,想哭,又在笑。
光圈叠在眼前,书架也是,钟表的也是,连面前的电话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实真正被浸在泪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双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问。
“在霞飞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说,“霞飞路的渔阳里。”
这是个傅侗文一定会熟悉的地名。他那间小公寓也是在霞飞路上,在礼和里,离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足够了……
聪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她租赁的公寓选在霞飞路,是因为他。
听筒里,有布料摩擦过的动静,是衬衫袖口蹭过了话筒。傅侗文像换了个手在拿听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调了姿势。
沈奚隔着电话,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礼和里的公寓。”他说。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公馆?而回了这里?
她脸挨着话筒,走神着。
“二十分钟后你再走出来,我会来接你。”他说。
“嗯。”她答应了。
听筒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这通电话结束,她始终绷着神经在打这一通电话。此刻身体松弛了,傻坐着,像还在梦里。
等到表针跳过十几分钟,她终于梦醒,跑去脸盆架上拿着毛巾,对照镜子擦脸。
镜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颜色的,余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骇人。是一日夜没睡,又哭得太厉害了,像个病人。
她来不及上妆,把毛巾丢下,用手搓了搓脸皮,搓出来一点血色。
幸好这两年的职业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楼梯上,锁上门时,钟表的指针还没到最后的时间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东太太在楼下独自坐着,大门意外地没有敞开来。
往日房东太太都喜欢敞着门吃晚饭,顺便还能和隔壁邻居聊上两句。
沈奚无意寒暄,应着声,飞步下楼。
“沈小姐……”房东太太又撸了一下她的碧玉镯子。
沈奚和她接触两年,晓得这位房东太太是个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从不多管闲事,每每她想说点什么,都要前后掂量,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一会,才肯开口。
“陈太太,你有事情吗?”沈奚决定先开口,节省时间。
“沈小姐啊,我刚刚给我先生电话,他说你们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学生在闹事,砸了车,也伤了人,”房东太太低声说,“你说会不会闹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啊?我刚刚说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门。你回来时,遇到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
沈奚意外:“我没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还是不要出去了,”房东太太又说,“我想早一点锁门。”
沈奚看着外边黄昏的日光:“我尽量早回来好吗?”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晓得我胆小的。”
再说下去,真要迟到了。
“陈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太晚回来的。”
沈奚匆忙开门,跑出去,不再给房东太太说话的余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烧饭。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转弯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脚步。她低头,两手从头顶摸着自己的长发,顺到下头,以捋顺头发的动作让自己平心静气一些。
身侧的一户人家敞着门,老妇人正端着一盆翠绿菜叶,倒进锅里,水和热油撞出来的炸响蹿出来。沈奚像被这声音催促着,愈发难以静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条石板路尽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半开着车门。她出现时,车门被人从内打开。
霞飞路上的有轨电车正从轿车旁驶过去,傅侗文背对着电车,慢慢下了车,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样子,站立不稳,右手扶在车门上。仍旧是立领的衬衫、领带,可却没有穿着合身的西装上衣,而是穿了件软呢的大衣。
红色的石库门砖,青灰色的瓦,连排的法国梧桐树,还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状态不佳,但比两年前好了许多。现在傅家再没人能压制他,傅老爷和傅大爷背靠的大树倒了,单就这一点来说,也有利于他养病。
沈奚终于在他的目视下,到了车旁。
该叫什么?侗文?三哥?还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是要哭的征兆,她低头,咬了下唇,尽量克制。
当年的话未说完,累积到今日,却不晓得从何处起头。
“我下楼时候已经晚了,被房东拦住说事情……还是迟到了。”她在解释自己刚刚遇到的困境,解释她晚了的缘由,至少有话来做开场。
“你没有迟到,”他反而说,“是我到得太早了。”
这是傅侗文特有的说话艺术,从不让她窘迫,这也是他再相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本是隔着轿车门,他绕过来,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为他会做什么。
他也以为自己会做什么,可只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伸手,在她的眼角轻拭了下:“风大,不要哭伤了眼。”他低声说。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热度,稍触即逝,怔忡着。
两人对视着,真是有风,吹在她脸上,眼睛和脸颊都热辣辣的疼。果然哭过不能见风,她两手压了压眼睛,对他掩饰地笑着:“我们去哪里?”
傅侗文腾出手,把车门关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点东西?”
沈奚轻点头。
傅侗文没有再上车的意思,同她并肩而行,在梧桐树下沿着霞飞路走。
轿车缓缓在两米远的距离跟着他们两个的进程。傅侗文很熟悉这里的饭店和西餐厅,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进了西餐厅,透过闭合的玻璃门,注意到后边不止一辆车在跟着他们,至少有四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