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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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是如此,也身子端着,连耳边碧玉的坠子都纹丝不动。
  沈奚比段孟和落后半步,进屋时,没见病床上的人,先听到傅老爷的声音,虚弱地说:“段公子来了。”自袁世凯倒台,傅家大不如从前,要不是靠着傅侗文的颜面,他这样的“前朝”遗老,绝攀附不上正当权的段家人。
  是以,见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让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着睁眼,对段孟和笑着说:“段公子。”
  她瞧见个女医生,本就惊讶,再看清沈奚的脸后,更是怔在那里。
  沈奚对她颔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对傅老爷说:“这是我们医院在肿瘤方面最好的医生,沈医生。”
  此时,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爷。
  哪里还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浮肿,银发满头,裹在病号服里的身体也肿胀着,眼睛勉力睁开,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将将张开时,他认出了沈奚。
  沈奚以为老人家只是吃惊于在上海见到自己,或是震惊于自己的职业。
  不料傅老爷嘴唇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爷激动地把他的手拉开,指着沈奚:“你……你滚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着,“你是要和他一样,要我的钱来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让她进来,我不想要她给我看病。”
  屋内的两个护士也都困惑着,不解这个老头和沈奚的关系。
  沈奚进退为难,段孟和却好似猜到这样的结果,安抚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不,你让她离开,段公子,我不是质疑你们医院,但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会让她为我治疗,她只会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亲止不住地咳着,无助又无措地握着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惊醒。
  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人特殊,她早该离开,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绪激动,这是她这个医生该有的素养。沈奚退到病房门外,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抚着傅老爷后,背靠着医院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她离开,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她在傅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今日会这样?
  门被打开,段孟和迈出:“跟我来。”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会要解释这件事,于是跟上他。两人从病房那层楼回到他的办公室,段孟和唤来一位住院医生,交待了要给傅侗文父亲做的检查项目后,他锁上门,回身看她:“刚刚我有两句话没交待清楚,本以为你去看一下不要紧,看来还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亲来时,要求过,不需要你来插手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交涉了什么?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不清楚,你也应该从专业角度告诉他。”
  “并没有什么,”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许他考虑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么事都没有,只和他父亲见过两回,”沈奚两年来从未主动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争执,未有纠葛,甚至当初我离开……也和他父亲毫无干系的。”
  当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给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这样身份的女人有几十个,她又不会特殊。
  沈奚迟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愿自己插手这件事?难道辜幼薇会计较?可这事关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脉难绝。
  她忽然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讨论私事,”沈奚尽量让自己平静,“我想问一问这位患者家属,拒绝医生诊病的理由是什么。”
  段孟和点头,抄写了一张地址,递给她:“这是他在上海的公馆地址,”地址后写了三位数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留的联系电话。”
  “他安排了明天见他的父亲,还会带律师,我想,今晚他会到上海了。”
  沈奚接过那张纸,对折了,握在手里。
  “沈奚……你有没有想过,傅侗文不是过去的他了?”段孟和话里有话。
  她抬头。
  “你是关注时事的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段孟和说。
  沈奚迟疑了一会:“你是想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段孟和苦笑。他并不想和她因为傅侗文的转变而有争执,因为沈奚明确说到过傅侗文在她心里的位置。可傅侗文这两年名声在外,每一桩事他都有耳闻。往更早了说,傅家三公子名声也从未好过。当年在游轮上,段孟和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愿和他结交。
  若非沈奚,他不会提点这些。
  段孟和是个无心政治的人,也不齿于在背后议人是非。
  办公室内,突然陷入让人不安的寂静里。
  她很想辩驳,却无法为他开脱一句。
  就连沈奚自己也仅凭着虚无缥缈的“信任”二字,把那些有关他不好的传闻都过滤了。让她真去解释,她一无证据,二无立场,三……傅侗文不会想任何人为他辩解什么。
  沈奚收妥地址和电话号码,又拿走了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告辞而去。
  公馆地址在公共租界里,而她住得地方和医院都在法租界,走过去远,叫黄包车她又觉得奢侈。早晨已经叫过一次了,这样想,还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长途而来,他父母都在上海的医院就诊,那么太太也应该是要陪着来的。
  于是她折回去,到边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证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宽敞的路上等了一会,车身通红的电车缓缓驶来,她上了车。车下,人声嗡嗡,车上没人,半途中有三个人跳上车,坐在了前车厢。她就这样,在车窗外的风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这两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有孩子了吗?
  这两年她从不想他,怕一想起来就是江水涨潮,摧毁辛苦搭好的堤坝。
  以至到现在,她自己都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还是电话沟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飞路上,在顾家宅公园附近,也离当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两年前卖掉船票后,她就是提着皮箱子到顾家宅公园坐了一下午,决定要留在刚刚恢复民国,前路仍在迷雾中的祖国,没几日租到了这间公寓。
  到了家,一楼的房东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里的电话用。
  他们这里原本没有资格装电话机,就算装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赶上寻常人家整年收入了。只是因为沈奚是沪上名流追捧的女医生,有人特地为了约她诊病的时间,破例将电话线排到这里,医院又负担了这笔月租的钱,这才有了这弄堂里的第一个电话机。
  沈奚是个好说话的,平日电话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东太太却守着电话机不放,等她洗完澡,换了睡衣回到房间,房东太太终于把听筒挂上去,撸着自己手腕上碧绿的镯子,上下摆弄着:“谢谢你啊,沈小姐。我给你拿了麻饼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谢着,把人送走。
  门锁上,人坐到了电话前。
  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在手臂前,摊开着,她刚趁着房东太太借用电话时,做了万全准备,一会要说什么,强调什么。
  最后,微微呼出一小口气,她提起听筒放在耳边。
  “下午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柔声问。
  “三三四。”
  “好,请你稍等。”
  接线小姐为她连线。
  等待着,没有人来接听,她脸凑着对着话筒,提着心。
  “三三四没有人接听。”是接线小姐。
  不在吗?公馆里没有丫鬟和小厮吗?
  她鬼使神差地说:“麻烦……再帮我接一次。”
  “好的。”对方说。
  这次,电话被人接听了。
  听筒里,有着嘈杂的响动,像有人在搬东西。
  “你好。”略有低沉的声音,从电话线路的那一端传来。
  沈奚毫无觉察,手已经握着成拳,压在那份病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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