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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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角皆有火盆,房内却仍有些冷寒,茶杯上隐隐有白色热气,升腾化散开。他端起一杯茶,递到我眼前,我正要接时,他却又将手收回去,犹豫道:“你眼睛这么肿,哭过了?”我看他厚重的袍帔下的绯红礼衣,眼中泛酸,道:“是啊,宫中人话那么毒,我被气哭了。”
  他蹙眉,醉意惺忪的眼中隐有些不快,道:“你和我说话,无须顾左右而言他。”我见他紧握着杯子,索性去拿另一杯茶,岂料竟被杯壁烫了手,讪讪一笑道:“你不觉得烫吗?”他摇头,道:“酒吃得多了些,烫了还能勉强清醒片刻。”
  我听他这么说,忙去关了大敞的窗,按他坐在了椅子上,道:“从东宫走到这里,肯定吹了不少风,要不要给你备些醒酒汤?”他轻摇头,懒懒靠在椅子上,从上到下的看我,看够了才闭了眼,道:“头昏。”
  我低声对门外胆战心惊的小内侍吩咐了两句,过了片刻他端来盆热水,匆匆退下合了门。我待白巾沾湿,才对李隆基道:“拿热水擦擦脸,过会儿就回去吧,若是东宫人来寻,就真成笑话了。”
  李隆基挪了下身子,微睁开眼,道:“我何时说要回去了?今夜就在你这里了。”我看他不像说笑,也认真道:“新婚夜不是说躲就能躲过的,再说,”我斜看他,笑道,“你躲什么?”
  他放亮了眼,凝眸看我,又转瞬黯淡了下去。
  “永安,其实我很想娶你。”他忽然道。
  我猛地一惊,压下心中涌上的不安,沉默着,将手巾递给了他。他接过,一下下地擦着手,没有再看我,过了片刻才将湿巾扔到了铜盆中,起身走到卧榻上,合衣躺下。
  烛灯下,他脸颊因酒醉而泛白,素净的一张脸更显清冷。
  我坐在椅子上,攥着茶杯,再没有力气劝他离开。七年的相识,四年的婚约,从半大的孩童到如今的少年,竟也是这么久了。想起再相见后的一幕幕,那若有似无的话和神情,我不是没有感觉,却大多觉得是患难下的情分。
  如今看来,尽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太初宫的不夜天,东宫的花烛夜,我曾想过必是难捱的一夜,却未想到是如此地步。
  待天有些亮了,我才站起身,推开了窗。坐了一夜,头昏脑胀的,鼻子也有些微堵,看来是风寒初症,若是让尚医局开了方子,不知宫中人又会如何传。我正有些出神,卧榻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李隆基已睡醒,坐起了身。
  我回头看他,故作轻松道:“怎么,起来了?”他点点头,抚额长出口气,道:“昨夜一杯杯灌下去,只觉得有些发昏,现在才觉得那酒真是厉害。”我笑了笑,正要出声唤人进来服侍,就听见门外有宫婢请安的声音,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是王寰的人。
  果真,待我开了门,门口四个青衣宫婢和两个内侍忙躬了身,领头一个的道:“侧妃已命人备了醒酒汤和早膳,郡王可要现在用?”李隆基,道:“端进来吧。”那宫婢应了声,先吩咐身侧一个端了热水来,她接过铜盆走到李隆基面前,恭谨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见李隆基也笑看我,才明白是要我去伺候净面。我走过去,沾湿了白巾,递到他手里,他极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却是捉弄的笑,擦干净脸,又喝了口茶漱口。待一切收整后,那领头侍女才吩咐人在卧榻上摆放好矮几,将早膳上了来。
  我看矮几上的早膳,显是用心吩咐过的菜色,又是双人的菜量,心里对王氏不禁生了几分内疚。
  李隆基执筷,挑拣了片刻,替我添了不少菜,道:“多吃些。”我想起昨夜那句话,有些躲避的心思,笑着对他道:“我不饿,郡王自己吃吧。”他斜睨我,恢复了往日清朗:“侧妃特命人备了两人的分量,你总不好辜负了她的心意吧?”
  我见那些宫婢和内侍在,也不好和他顶撞,只能坐下,陪着他吃。
  两个人格外安静,各自用膳,身侧宫婢和内侍都垂头立着,也是大气不敢出。
  待落了筷,那宫婢端了茶上来,李隆基端起闻了下,半笑不笑道:“本王的心头好,‘绿昌明’。”那宫婢躬身道:“这是侧妃特命人准备的。”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声,道:“本王看得明白,日后这种话无需再说了。”那宫婢听他话中不快,忙屈膝下跪,道:“奴婢一时口快,请郡王恕罪。”
  李隆基没看她,随口道:“起来吧,”他又喝了口,对我道,“这些你都要吃完,一口也不能剩,我要带王氏去叩见皇祖母了。”他说完,又替我添了些菜。我放了筷,道:“真吃不下了,一夜没睡,没什么胃口。”他没说什么,倒是挑了挑眉,隐晦地看着我,我被他这么瞅着,渐琢磨出了另一层意思,又窘又气地瞪了他一眼。
  又静吃了会儿,他才放下筷,曲指敲了敲桌子道:“听你鼻音很重,一会儿让沈秋来看看。”我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病,不用麻烦沈太医。”他认真看我,道:“沈秋看我才能放心。”我被他说得一时接不上话,他已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门。
  待人走干净了,宜喜才进门,收整着案几上的碗碟,神□言又止,终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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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二,是踏青迎富的日子。
  皇姑祖母极宠张氏两兄弟,因他二人说从未见过皇家围猎,特命叔父武三思在洛阳郊外准备,安排下三日的行程,携众臣及李家武家子嗣相陪。
  自太宗皇帝后,皇家围猎已多年未办,只因先帝身体羸弱,皇姑祖母又毕竟是女儿身,不及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太宗皇帝热衷弯弓射箭,驰骋狩猎。
  这一日,碧空如洗,日头暖而不盛,正合围猎。
  大帐内,一众武家李家子嗣陪着皇姑祖母用膳。婉儿将茶端到陛下面前,却被她一笑拒绝:“今日看儿孙们狩猎,总要喝些酒才好,”她边说着,边去看元月,道,“元妃,朕已习惯了你盛酒,今日就由你近身侍奉吧。”
  元月忙起身应是,走到一侧净手后,手持银匙,往青玉酒樽中添了稍许,躬身举到眉前,道:“陛下。”陛下未接酒樽,笑看她,道:“怎么,嫁了朕的孙儿,却还改不了口?”元月忙又将酒樽举高些,道:“皇祖母,请用。”
  陛下这才接过,对李成器,道:“日后让元妃常来些,朕老了,有些念旧,喜欢让旧人陪着。”李成器起身,恭敬笑道:“但听皇祖母安排。”陛下颔首,道:“坐下吧,皇家围猎已多年未行,你的马术在宫内外都是有盛名的,可别让朕失望了。”李成器谦虚地回了句话,坐回了原处。
  帐中因皇姑祖母这句话,都开始热烈起来,互相吹捧着马术箭术。
  他始终噙着一抹浅笑,饮酒不语。我借着这热闹,静看着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添酒,一举一动行云流水,毫无瑕疵。
  自完婚后,东宫传出的是永平郡王与王妃的琴瑟相谐,临淄郡王与侧妃的剑拔弩张,宜喜每每和我学舌,都要感叹一番,说临淄郡王虽有些意气用事,却待我极好,不愧是自幼相识相知的人。
  我听在耳中,苦笑在心。
  整整一个月,他没有再找我,我也在雁塔中努力静心,如今看元月面上的温婉,和他未变的云淡风情,似乎真的是琴瑟相谐,举案齐眉了。
  仙蕙用肩膀顶了我一下,我才猛地收了视线。
  她低声道:“方才我看到了张九龄。”我嗯了声,轻声道:“此次围猎人多眼杂,切忌再任性了。”她垂下眼,似乎有些不快,道:“曲江大会时是我执意威胁他相陪,他一夜饮茶作诗,看似恭敬却有意疏远,我又怎会不知,”她静了会儿,又道,“若是……若是我求皇祖母赐婚,会如何?”
  我心头一跳,才想起仙蕙和张九龄的事。仙蕙若要求赐婚,陛下必然会派人查清情起的缘由,顺藤摸瓜不知会揪出多少事来。我虽知张九龄与李成器是知交,却不知交有多深,又是否与朝堂有关,若真是牵连重大,必也会牵连李成器。
  想到这儿,我才低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贸然而行。”仙蕙凝神看我,道:“半月前我去请安,皇祖母随口说起赐婚的事,我若不先求必会嫁给武家的人,”她咬唇看我,接着道,“我不想。”
  我看她神情认真,又添了三分心惊。皇姑祖母待她历来宠爱,她自然以为但有所求,必能如愿,绝不会顾及这之后种种的隐祸。若是硬拦着决计拦不住,反而会更让她起了逆反的心思,倒不如先安抚下,借机探问下张九龄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尤其是这情事。
  我低声劝慰了几句,她才没说什么,可依旧是闷闷不快。
  膳后,陛下吩咐众人去准备。我自帐内换了身轻便的,便匆匆走到早已搭就的高台处,众武家李家人正在挑马。
  侍卫将一匹匹御马牵出,先请了张氏两兄弟挑选,那桃花美目的张昌宗随手指了一匹后,叔父武三思竟然上前亲为他牵马,武承嗣更是极热情地扶着张昌宗上了马。
  不远处皇姑祖母笑吟吟地看着,开口嘱咐道:“六郎留神些,你不比那些日日在马上的人,只要尽兴就好。”张昌宗在艳阳下,笑得极尽妩媚:“陛下,臣一定为您猎下好物。”
  马下的武三思忙赔笑道:“六郎神俊,今日必拨头筹。”众臣纷纷附和,张昌宗和张易之对视一笑,颇为自得,皇姑祖母亦是宠溺地点点头,又嘱咐了一番才放下心。
  我在一侧看着,正是暗叹这两人的荣宠极天时,远见几个郡王换了马装走来。
  暖日下,李成器换了身及膝的银纹窄袖袍衫,腰束淡青革带,足下是黑色长靴,迎着淡金色的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身侧的李成义亦是雅致俊秀,李隆基并未换马装,依旧是常服软靴,倒似玉树临风的浊世公子。
  三人请安时,皇姑祖母眼中难掩赞赏。
  她见李隆基一身常服,温和道:“隆基怎么不换马装?”李隆基忙躬身,道:“孙儿来时伤了脚,这三日怕只能坐着看了。”皇姑祖母点点头,示意众人上马。
  他和李成义挑了马,翻身而上,背对着阳光扫了众人一眼,在我这处略停了下来。我忙避开,直到无数马蹄声入耳,才敢回头,远远看着日下的银白背影,怔怔出神。
  三十五
围猎(2)
  待献上首只鹿时,果真报的是张昌宗的名讳。
  皇姑祖母极欢欣,不停笑着和婉儿赞叹,在座的女眷自然心知肚明,众位贵人身侧都会随着两名猎侍,只要抢先猎下换了箭便是他的功劳,谁又会真去看那箭头?场中且不说诸位王爷,更有今年武举出身的人,若非他张昌宗是宫中最得宠的面首,又怎会让他个绣花枕。
  此时,太平公主正提裙走上高阁,向皇姑祖母请安道:“母皇,女儿出府时有事耽搁,来迟了。”皇上笑着颔首,道:“来的正好,六郎拨得今日头筹,朕正在想如何赏赐才好。”太平微挑唇角,赞道:“不愧是世家子弟,当真是文公武略无一不擅。”
  因阁顶有帐幔挂了三面,又有四十八个镂刻铜炉取暖,此处甚暖,太平任身后宫婢脱了金丝滚绣的袍帔,接过手炉,就势走到皇上身侧坐下,低声交谈着,母女不时低笑连连。
  她的脸及眉宇间的气度,与皇上有七成相似,均是笑带威仪。
  元月正持着玉匙添酒,太平扫了她一眼,虚掩酒樽,对皇上笑道:“看元氏也侍奉一会儿了,皇上怎地忘了另一个孙媳?”皇上笑着摇头,道:“我是用惯了元月,被你这一说才觉得像是有意偏宠。”她说完,太平看了眼李隆基身侧,陪坐的王寰忙起身净手,接过了元月的添酒匙。
  待为皇上和太平添完,她又一一为在座的诸位公主添酒,到永泰那处时,永泰有意为难,打翻了两次酒樽,直到太平出声低斥,永泰才安生下来,眼中却带着敌意。我晓得永泰是为我的缘故,哭笑不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切莫在恃宠而骄了。
  岂料,这个眼色,恰好被起身的王寰看到,她脸色一变,紧抿着唇走到我身前行礼。
  我暗叹自己作茧自缚,对她笑道:“侧妃就不用为我添了,我不大吃酒。”王寰笑笑,蹲下身,自身后宫婢的青玉桶中舀出一匙,添满了酒樽,又示意一侧宫婢加了一个空酒樽,再添满,才放下酒匙,举樽,道:“姐姐虽还未进门,却是未来的正妃,作妹妹的理应敬姐姐一杯。”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众目睽睽下,她如此谦卑,我若不饮此酒,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咬咬牙,想着左右不过几日的红疹,便伸手拿起了酒樽,刚要喝时却被身后人抓住了腕子。李隆基冷冷地看着我,道:“既有旧疾在身,就无需顾及这些俗礼了。”我蹙眉看他,正要说什么,王寰已垂头,对李隆基道:“是妾不懂事,王爷请息怒。”
  李隆基挑眉看她,道:“本王何来怒气?不过是关心永安的身子罢了,你起来吧。”王寰脸色微白,还要再说什么,太平已笑着打断,道:“隆基,圣驾前岂容你胡闹,快回去坐下,”她边说,边对皇上笑道,“永安随义净大师抄书也有半载了,倒不如早让她嫁入东宫,免得隆基时不时往雁塔跑,不成体统。”
  我心头一紧,拨开了李隆基的手。如今抄经半载,李隆基若再寻借口,只会令人疑心,这赐婚的旨意能逃过一两日,难道还能逃过一辈子?
  此时,皇姑祖母忽然颔首,若有所思道:“按旧制,皇子皇孙一但纳妃便要出宫,也该早些完婚了,以免日后临淄王府没有个正妃主事。”
  我惊愕看了皇上一眼,李隆基也猛地放了手,似是极为震惊,连素来荣辱不惊的太平公主亦是没接上话。诸位郡王被禁足宫中已有数年,却为何在今日提出出宫一事?皇姑祖母轻描淡写一句话,往往就夹带出对继承人的心思,放李成器等人出宫,莫非是要还政于太子,还天下于李家?
  我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若太子登基,那婚事必有转机,忧的是不知一切还能否来得及,在我未嫁入临淄王府前,扭转一切。
  场面一时静下来,在没有人去看我与王寰的热闹,都陷入了不安的猜测中。
  忽然,远处有一匹马奔袭而来,临到了御前,马上侍卫才仓皇跳下马,脸色苍白地跪在了台下,高声道:“禀皇上,永平郡王中箭坠马,已急送回帐内救治。”
  我心猛地一抽痛,手扶着案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此时,哐当一声,元月落了手中酒樽,猛地站起了身,脸色骤白地盯着台下人,却碍于在御前,不能出声问询。
  皇姑祖母起身,蹙眉道:“是何人所为?”那侍卫涩着声音道:“方才在林外,各位王爷和大人都各自带着猎侍,说是要比试一番,不料林深树杂,衡阳郡王竟失手,将张大人视作了猎物,搭箭而射,被永平郡王扑身挡了下来。”
  众女眷听到此处,低声惊呼,皇上也是脸色暗沉着,默了片刻才冷冷吩咐,道:“此事朕就不追究了,永平郡王伤势如何?”侍卫忙道:“方才沈太医看过,后背中箭,性命无虞。”太平冷哼了声,接口道:“立刻将在场的猎侍杖毙示众,本就是陪猎,不能及时提醒各位王爷和大人,就是死罪!”
  我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如刀剜心般,痛入骨肉。
  忽然,肩头一重,李隆基紧攥住我的肩,力气极大,我只觉得肩头由痛转麻,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面带担忧,出神地看着远处密林,眸中却极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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