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诸天(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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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焉有些愤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一触及背上凌重九的恹恹鼻息,显见已容不得丝毫耽搁。心中愤然地哼了一声,一双秀目注定了她,说道:“好,我答应你,快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小女孩似颇不相信他,行近了伸出右手小指,扬眉道:“我们勾过手指我才相信你!你要是不敢,那就是你心虚!”
  秀焉闻言急得顿脚,但又不得不顺着她,缓出左手与她拉了手指,却生气地扭头并不看她。不想过了片刻,见慕容岱并未放手,正要抽回左手。哪知那女孩竟笑着拉着他向前走去,秀焉右手扶执着凌重九缓不开手,被那女孩牵着不得不走,心中气极怒声道:“你……你骗我,你干什么,放手!”
  小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那个人就是我爹的朋友猎原叔叔啊,他是我们五十里秀最会救人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哈哈,你这笨蛋竟没想到!这下可不能反悔哦!”
  秀焉闻言不再做声,他默认了。
  乞郢部的人谁都知道猎原乃是此地的医道高手,这一点自己竟未想到,如今自己落得要做那慕容岱的三天奴隶,真是不值。他心中气愤自不待言,使劲甩开慕容岱的右手,不再理她,竟自背了凌重九向猎原的居处去了。
  慕容岱见他突然如此,心中生气,双手叉腰,皱着鼻子向秀焉背影喝道:“喂,你怎么说走就走,一点礼貌也没有。你要是不站住,我要你好看!”
  秀焉正急凌重九的伤势,这刻逾觉得他鼻息沉沉,仿佛梦魇中的人一般昏沉。哪里理会她许多,心中忖量:“不知猎原叔叔在不在家,他千万可别去打猎啊!”他边走边焦急地思索着,完全没有听到慕容岱的呼喝之声。慕容岱见状逾加气愤填膺,狠狠地跺了跺脚,看那秀焉已然走远,而且理也不理自己,决然地猛回头向北急走,她边走边不停地嘟囔着:“亏我每次在屈云、忽轮他们欺负你时帮你,想不到你竟说话不算话,看我不告诉我爹,哼……”言毕,瞪眼跑了。
  乞郢部乃是慕容部的一支,人口不足一千,小小的部落定居于辽河之西的深川之中,他的西面和西北面不远乃是段国的黄藤部,黄藤部要比乞郢部大了许多,其部人烟相对辏集,约有四五千人,段国还在此地设了座部帅府,其中驻扎着段国五百余骑精悍的铁戈骑兵,在附近颇不安分。如今的辽水两岸虽无大事,但仍不时会有小股的段部骑兵来掠夺乞郢部的牛羊。附近的慕容部人敢怒而不敢言,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乞郢部,就连当今慕容的国君兼大单于、辽东公慕容廆对段国都年年进贡,更何况是这边地区区的乞郢,哪里敢去招惹段国,算来算去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了。
  好在乞郢部的部帅慕容干虞心思机敏,苦思之下,竟让他想到一个良策,他将大部分的牛羊偷偷置于林原隐密之处令人看守,部中留下小部分的牛羊在所居之地,让这些段部骑兵抢夺。如此一来,既避免段国骑兵因掠不到东西而迁怒杀人,又可保全大部分的牛羊,也算是苦中求存了。办法虽然不错,但也绝非长久之计,如今这一两年黄藤部的胃口似乎越来越大,掠不够牛羊甚至开始刀剑伤人,如此弄得乞郢部整日人心慌慌。部中甚至有人建议慕容干虞与黄藤部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有人建议迁徙到辽水以东,避其锋芒,但此地土地沃衍,非但五谷毕宜,而且晴雨有节,草木繁茂,极宜牧马放羊,畜牧蕃息,牛羊驼马,弥漫川谷,不可胜数。况且部中诸人在此地住了几十年,一时很难割舍得下,终究背井离乡是件令人惨痛的事,能不如此谁又愿意萍踪无依、飘泊他乡呢。
  好在部中有屈蒙和丹莫等几位勇士,屈蒙善长箭术,丹莫则刀法不凡,部中老少都说他曾跟草原上著名的游侠白马裘丹学过刀术。白马裘丹是中原的一个刀客,听说在中原晋国杀了几个很厉害的人物,才逃到此地。至于他的名字,就连丹莫也不知道,当地人因为他常穿红裘骑白马,纵横燕代,所有都叫他白马裘丹。丹莫也是在偶然的机会有此奇遇,当年他学刀有成,曾仗着手中的一柄弯刀击败过十七个草匪,成了附近部落少年的偶像,举凡附近的同族部落学刀学剑的少年,都喜欢来投奔他,此人为人四海,豪气干云,即使段国黄藤的骑兵对他也忌惮三分,可说是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好汉。
  后来,又听人说东面丰逆部的刀客隆轲在披河杀了一个段国骑兵伍长,但又怕被段国人寻仇,隆轲竟将那伍长尸体绑了大石沉尸河底,去投靠了丹莫,并把那段国人的上好坐骑献给了丹莫作为贺礼。谁知后来无意间被黄藤部的人认出了那匹骏马,段国人便认定是丹莫杀人,但一时又没有确实的证据,加上又有些顾忌白马裘丹的威名,结果此事就不了了之。但自此以后,段国人便与丹莫结了仇,听说黄藤最进调来了个狼主,武功很高,剑术一时无双,显然是要对付白马裘丹和丹莫。
  秀焉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心中只想着如何尽快治好凌重九,一路行来惹来了许多奇异的目光和颉问,他管不了这许多,只说背上之人为雪狼所伤,如此而已。那些部民听到‘雪狼’二字,无不神色大变,有不少人闻听此言,丢下手中的活计去找部帅商量对策。这也难怪人们谈狼色变,那雪狼绝非寻常野狼可比,他们不但体大如虎,而切浑身雪白而无一根杂毛,性情凶残奢血。即使它们不饿时,也会四处攫杀人畜甚至是其他的野狼,俨然为狼中之王。
  几年前段国、慕容两国数千人战于乞郢之北,双方死伤无数,遍地的鲜血染红了方圆数十里的雪坳,故此,当地诸部都把此地叫作碧雪坳。两国退兵之后,碧血坳内因无人掩埋尸体,竟因此招来了北方混同江的一批雪狼。自此之后,那批雪狼再也没有回去燕北,附近的牧民猎户提起碧雪坳,无不惊恐万状,那里常常荒草萋萋,一望无垠的碧草丹枫湮没了飞禽走兽的踪迹,昼夜似有凄厉的哭声,人若误入狼穴,就再也回不来了。而雪狼也成了当地的一大绝患,就连住于黄藤的段部骑兵前去围剿,也折损了不少人。附近的猎人更不敢少许靠近,尤其是大雪隆冬之际,附近的猎人更是谈狼心惊。这也难怪,因为这种雪狼一踏进雪地,就和皑皑的白雪融为了一体,眼力再好的猎人也极难发现,有时就算它们静静地站在你眼前森然地盯着你,你也感觉不到,这或许就是雪狼之所以叫作雪狼的原因,无怪乎秀焉一说,顿是吓怀了许多猎户。
  须臾,秀焉行近猎原的木屋,却见那里正围了许多大人,大多是部中父老,正七嘴八舌的聚在木舍前的雪地里议论纷纷。地上深深扎着一轮车痕和一片殷红刺眼的血迹。眼前这些人都是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看起来个个脸色沉重,象是有什么事发生。及到秀焉走近,众人都吓了一跳,但却没有一个上前招呼,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了身紧身的兽皮棉衣,急急从人群中走了过来,秀焉早喊了一声“猎原叔叔”。
  但见此人穿着一身深色的兽皮襦衣,生得五官端正,阔面厚唇,嘴上颌下都留着胡子,给人一种厚道老实的感觉。此人一见到秀焉,急急上来扶住了凌重九,细细看了凌重九的臂伤,一边惊骇地问道:“小焉,你……你从哪儿带回来这个人?”
  等了半晌,那秀焉竟然一言不搭,脸色泛灰,惊惶莫名,猎原回头一看,见他瞠目无言地愣在那里,嘴唇颤抖着一言不发,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一辆板车。秀焉骇然惊顾,立刻认出方才在五十里秀外见到的车痕和马蹄,正是出自这辆车。
  车上……
  覆满了大雪,上面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兽皮棉衣的大汉,浑身是血,这会儿已凝成了淤黑色的冰状。但这人的头颅却不见了,只剩下一具冻成木桩般的尸体,令人看上一眼便浑身发怵,脊背直冒凉气儿。秀焉一看此人的打扮,当即认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部中擅使弯刀的勇士丹莫。
  那些部中父老似是一时尚不能从丹莫的死中转回,即使看到凌重九血淋淋的手臂,竟也见怪不怪,半晌方纷纷围了过来。这也难怪,丹莫乃是部中的支柱,他这一死,恐怕日后段国人会更肆无忌惮,欺乞郢无人了。其中一个叫伯敷的瘦瘦的老人打量了凌重九一眼,吃力地闭目摇了摇头,道:“今天我们部中犯忌,先是丹莫被杀了,现在又来了个重伤的,哎!”
  伯敷老人一言甫毕,其中一个中年人看吓坏了秀焉,摇了他一下,道:“喂,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秀焉被他一推,猛地惊回,看众人都看着自己,急忙即道:“这个人……这个人刚才可能被雪狼咬了,我看他伤得厉害,就把他带回来,所以……”
  “雪狼?!”
  四下诸人闻言无不大惊,那老人伯敷复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今乞郢部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折了一个勇士,北方又出现了雪狼,难怪他们唉声叹气的。这刻,一个叫术孟的中年人突然气愤地道:“段国人,雪狼,难道连畜牲也欺负我们乞郢无人了,我们必须反击,不然的话,我们只待在寨里,哪里也不用去了!”
  “对!”另一个中年人也双目火赤,赞成地道:“段国人欺人太甚,西边和晋国打仗,在东边还对我们不放,颁了‘刀马严’,说什么‘肥马尽入段,锋刀不出门’,连射猎用的弓也不能用上筋良角制成的深弓、危弓,只能用下等的庾弓,如此下去,他们还让不让我们活啊!”
  他这一说起来,顿时情绪激昂,其他的人也大受感染。
  又有人顿脚大声道:“不错,什么狗屁的‘刀马严’,如今我们打猎用的箭镝都是烂铁打铸的,若非丹莫大哥屡次从幽州买进刀箭,早就别吃獐子肉了!”一言甫毕,众人又是一阵义愤填膺的嗟叹。
  兽皮棉衣的中年人猎原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谓众人道:“诸位,你们先把丹莫拉到部帅那儿,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那些人纷纷点头,当即起身去找部帅慕容干虞,正在此时,北面一群人拥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行了过来,那为首的小孩正是慕容岱,正右手挽着一个身才魁梧的深袄老者行了过来,但见此人年近六旬,阔面宽颐,颌下留着一蓬胡须,意态和霭,但也因为生的相貌刚正,自然而然地透着股威严。那慕容岱见秀焉和猎原二人正立在屋外,笑着跑过来,冲秀焉做个鬼脸,转身向猎原说道:“猎原叔叔,千万别给他治!看你说话不算话!”
  这时那魁梧老者行至近前,猎原、秀焉和那群长老都恭敬拱身地行了一礼,道了声“部帅”,看来他就是乞郢的部帅慕容干虞。那老者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细看了看秀焉背上的凌重九,又看了秀焉一眼,黯然地踱到丹莫的尸体前,仔细地看了一回,这时那慕容岱乍见到无头尸体,啊地惊叫一声,小脸吓得惨白,急忙躲到了慕容干虞身后。慕容干虞一看也急忙转首,眼中酸涩,仰天叹了口气,转身谓众人道:“诸位,丹莫这次遇难是我们的损失,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安葬他!”
  “父亲,我们不能就让别人杀了丹莫叔叔,我们要给他报仇啊!”小慕容岱躲在她父亲身后,扯着他的衣襟,神态义愤填膺,她竟比那些大人火气还大。一言未毕,早有不少人附和。其中一个中年人大眼圆睁,喝道:“不错,这次丹莫大哥从中原只买了些制造弯弓的弦筋,但段国人却说从他的车里搜到锋刀利剑,违反了‘刀马严’……”此人红着眼指着那马车上的两柄晋国利剑,怨怒冷笑道:“这两柄剑就是段国人口中的证据,他们将丹莫大哥的头砍下来,插在铁槊上,在附近的慕容部落中游行示众。和他同去的四个少年剑客都生死不明,他们分明是冲着丹莫大哥来的!”
  “不错!”
  众人纷纷附和。
  “前些时白马裘丹大侠去了西域的龟兹国,他们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杀害了丹莫大哥,什么证据,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这件事一定是那个新来的什么狼主干的,我们绝不能就此罢休。”
  众人越说,气氛越是激愤,个个气涌如山,双目赤红,振吭大叫。
  慕容干虞挥了挥手,半晌方平息了嘲杂的议论,半晌方长吐了口气,沉着脸道:“这次段国人是有心杀害丹莫兄弟,而且有正当的借口,我们根本没有理由去报仇,去了会死更多的人……”
  “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我术孟可吞不下这口恶气!”术孟不待他说完,便即嘶哑的叫声。
  “住口!”慕容干虞突然大声截口,踱过来沉着脸看着术孟,道:“术孟,你知道丹莫的朋友屈蒙今天为什么没来?”
  慕容岱四下扫了几眼,轻“咦!”了一声,道:“是啊,屈蒙叔叔真的没来哦。”
  众人也自大感讶异,脸上掠过诧异之色,纷纷不解。
  慕容干虞神色一动,抬目说道:“因为这不单单是口恶气,而是段国加在我们慕容头上的一把刀。今天屈蒙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能将这把刀藏在心里,再痛我们也要忍下去……”他叹了口气,一顿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果然平静了下来,遂语气一转,徐徐道:“至于雪狼之事,各位回去互相传个话,以后大家到北面打猎,要人多同行,最好少去碧雪坳一带。请大家先行回去,晚上再到我屋中商量围捕雪狼、厚葬丹莫的事,各位先请回吧!”
  那群人对慕容干虞态度十分恭敬,显然他确是个德高望重的部帅。众人闻言放心了许多,方才一时的惊慌失措平复许多,相互招呼着散了开去。一时间,屋前只剩下猎原等四个人。慕容干虞见众人行远,方转过身,正色问秀焉道:“孩子,你说实话,此人究竟如何受的重伤,你为何要撒谎说是被雪狼咬伤?”
  秀焉本就不擅说谎,闻言吓了一跳,忙嗫嚅着道:“他……他真的是雪狼咬伤的。”
  慕容干虞道:“小秀焉,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象他如此魁梧之人都能被雪狼所伤,你又怎么会完好地回来?”
  秀焉闻言顿时红了脸颊,须知他自幼很少说谎,如今被慕容干虞一问,顿时结结巴巴,急得眼中蕴泪,昧心地大声道:“我……发现他时,雪狼已经走了,所以……我没事……”
  慕容干虞叹了口气道:“那为什么雪狼没有吃了他而只咬断了他一条胳膊?”
  秀焉无言以对:“这……”
  慕容干虞摇了摇头道:“孩子,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他的胳膊是被兵器挑断的吗,方才我看到断臂下面平齐而上面撕裂,定是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用一种刃不太利的东西从上到下弄断的,但你既然能回来,而且他又未死,想来伤他的人一定死了或是远逃了,是么?”
  秀焉闻言几乎怔在当地,他想不到慕容干虞仅凭凌重九臂上的伤口就能推断出发生的一切,直如亲眼目睹一般,惊佩之余不得不承认道:“是的,干虞伯伯!”
  慕容干虞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一片救人之心,我也很佩服,但你必须自己救他,马上离开这里,去你爹当年的地方去救他。”
  这时那慕容岱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道:“爹,这是为什么?”
  慕容干虞瞪了她一眼道:“小孩子,问那么多!”
  他转眼看那猎原一眼,猎原不由得叹了口气,走过来道:“孩子,段国人如今有意杀人立威,你突然带来这么个陌生的人,怕是会连累无辜。你要记住,他的胳膊先断了筋骨,接着又被冻死了断口上的肌骨,必须用火将那冻死的肌骨烤热烧了,以防冻死的肌骨延伸,快走吧!”言毕,面色微变,形容晦暗地攒眉摇头,仰天叹了口气。
  秀焉看了猎原一眼,继而又看了慕容干虞一眼,道了声谢,转身背着凌重九出了寨门,向东行去。慕容干虞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自语地道:“坚强机智的孩子!”
  猎原闻言也点了点头,太息地道:“他只想着救人,却救不了自己……”
  ※※※
  却说秀焉出了寨门,向东行到了一片小林处,他绕过小林的东缘又复转向西,行了片刻竟到了寨西的那片雪林,一头扎入了寨西的莽莽雪林之中。
  奇怪,本来明明可以从寨中直接向西进入雪林,他却为什么要绕个圈子从东面进去呢?
  这个疑问,恐怕整个五十里秀也只有三个人知道,那就是慕容干虞父女和秀焉本人。话说当年秀焉的父亲慕容瞻秋,曾在一次附近几个部族的仇杀中救过慕容干虞一命。事逢那时的慕容瞻秋正背着不到四岁的秀焉四处流浪,飘泊江湖,于是慕容干虞诚心邀请他们落居乞郢,慕容瞻秋见他胜意拳拳,而且自己也正有安定下来的打算,于是就答应了定居五十里秀。慕容瞻秋感念慕容干虞的豪爽仗义之情,与慕容干虞颇相识契阔,倾心相交,不久便成了朋友。
  慕容瞻秋年轻曾到过中原,这一点慕容干虞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想他不但见多识广,而且深谙汉学,其学识之渊博,心胸之豁达,绝非避居深川、深居简出的化外之民可比。若非他道出自己籍出辽东燕代之地而且复姓慕容、又说一口流利的鲜卑语的话,慕容干虞绝对有理由相信他定是礼仪之邦的晋国汉民。
  慕容瞻秋领着儿子搬到乞郢部不久,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了很百余卷手抄汉书,延揽了上自农黄,下逮魏晋的典籍,博杂浩瀚。但那时段国的铁骑经常来五十里秀抢掠,加上段国人最恨汉人,见到藏匿晋国汉人和汉书者向来格杀勿论,所以慕容瞻秋不得不在深林之中觅了一地,将百余卷汉书搬了过去,从此父子二人幽居泉林,有空就到乞郢住上几日,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常言道小心能驶万年船,说的就是小心谨慎之意。姑且不说其他,为了防止泄露消息,另外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有慕容干虞父女二人,而且慕容干虞每次带着撒娇耍赖的女儿前去拜望慕容瞻秋时俱绕道而行,从而给人一种掩人耳目的假相。当然,这些昔年琐事,一如陈陈相因的太仓之粟,俱已成昔了。而且秀焉再清楚不过,如今的乞郢部没有谁能比他更识这条路、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和这条路的终点,即使慕容干虞也不能。
  纷纭杂沓的往事似乎比身外的漫天飞雪更加严冽,绞得他心乱如麻,他望定那片小林,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春日的欣欣之景……他不想再想,但越是回避就越是记忆得更深刻、更清晰,也许他内心之中并不想忘记,不想忘记自己的父亲、父亲的书卷以及那骑在羊背快乐的过去。每当他记起曾经发生在这条路上的往事,如一个失去青春的老人一般忆及昨日之黄花,心中不期然得会悄然升起一股心酸、心痛的感觉……但愈是如此,前尘往事,愈是纷至沓来,每念及此事,脑海中翻来覆去,思潮起伏不由悲从中来,不免滴下伤心之泪。
  三年前,不知是何缘故,慕容瞻秋竟连个招呼也没打,独自一人飘然地离开了五十里秀,甚至连他最疼爱的孩子焉儿也未带上,直如泥牛如海、烟入空尘一般,下落不明、不知所踪。可怜的是,他这一走,只剩下年仅十来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秀焉,茕茕孑立、孤身无依,其状甚是可怜。故人远去,抛家弃子,想不到这些事竟发生在自己身边,慕容干虞怜念故人之后,倾举一部之力四出打探慕容瞻秋的行踪,结果依然毫无所获,失望至极。有道是偏偏屋漏逢阴雨,慕容瞻秋尚未找到,此时为父所弃的秀焉思父心切,本已瘦弱的他更加憔悴,不日竟五心潮热,盗汗骨蒸,病入膏肓,高卧不起。失望的慕容干虞更加疼惜秀焉,不惜冒险,亲自去碧雪坳为他采药,待他如待亲生儿子一般,悉心照料。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一直恹恹待毙、垂垂若死的秀焉渡过了生死难关,起死回生了。但遗憾的是,他的性命虽然暂时无碍,但身体却发生了惊人的改变,昔日神衿可爱、年纪轻轻的小秀焉,一头黑发竟然变的灰白,脸无血色,颊泛青黑之气、嘴唇枯燥、双目陷落,只有那对眼珠虽也无神,却一如以往一样清澈,这场大病竟然令他骨露肉消,行迟走满,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如七老八十的老叟一般。大病初愈的秀焉行在路上,不但惹来了奇异的目光,也渐渐听到了些关于他父亲地说道,有的说他父亲打猎时被雪狼吃掉了,有的说他父亲得罪了黄藤部的人被杀了,更有的说他父亲跟一个女人走了……
  秀焉闻言缄口不言,一个人行到高岩深川,目睹鱼潜深渊,仰视浮云翳日,鸟高飞尽,不禁默然泣下,悲风动地。如今他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正是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子欲养而亲不在,茕茕孤独,就如那失哺幼鹿,呦呦而悲。
  不久,他走了,不顾慕容干虞真挚的挽留离开了乞郢。因为他相信,他的父亲没有死,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某一刻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他坚信。秀焉又回到了他父亲在时的那个树屋——松居。这里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松居,住的是松树屋,又以松实为香,松枝为麈尾,松阴为步障,耳中连听到的也是阵阵的松涛。这个曾经充满了他欢笑快乐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五只羊、百余卷汉书,依然落索地陪着他。这就是他的全部,他象爱自己一样爱着这些羊和书。这五只羊后来有一只生了两只小羊,当他激动不已、不知所措地处理时,那只母羊死掉了,两天后又死了一只小的。这件事足足让他伤心了十来天。后来,他专门跑到干虞伯伯那里认真地学了如何为羊接生,他就象母亲照顾孩子那样照顾那五只羊。他不靠它们换钱、换物,不吃羊肉,只是养着它们,自己拿着书伴随它们去林中的空地,看它们吃草。除了放羊与看书和采储野果野菜,他唯一的事就是等他的父亲,一年四季,风雨无改……
  有道是异宝奇琛,俱民必争之器;瑰节奇行,多冒不祥之名。也许你可以把这叫做执着,当然也可以叫做傻,乞郢部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但小秀焉依然故我,当地的孩子甚至把他当做乞郢的一怪。如果说乞郢部有什么值的向外人道说的,那恐怕就是他了。每到玉霜夜下,旅雁晨飞的秋寒时节,小秀焉独立清凉,揽衣踯躅,执卷读诵诗书,从不间断。慕容干虞看在眼里,酸涕霑颐,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故人之子落到如斯田地,在他心中自然戚戚难安。但秀焉又不肯和他住在一起,接受他的照顾。他甚至隔几天就送些羊肉到秀焉的木屋,但第二天一踏出屋外,第一眼就发现那那些羊肉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前,试了几次,每每如此。他知道这孩子有骨气,绝难勉强,惟有黯然地仰天太息一声,徒唤奈何。
  凄风虽无意,孤鸿亦悲心。
  几乎忘了背上尚有一人的秀焉回过神儿来,不禁黯然长吁了口气,似是要将一切抛诸脑后,不再想它。不意这时背后竟然传来的一个孱弱声音道:“孩子,放我下来……”
  秀焉闻言不禁一怔,大感讶异地扭头接道:“这位凌……伯伯,你伤的很厉害,先不要说话了!”
  凌重九依然坚持地道:“孩子,你放我下来……”
  秀焉心中奇怪,立刻也如他一般坚持地问道:“你又不能走,让我放下来做什么?”
  “方才我虽然昏迷,却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你们几句话……”凌重九轻叹了口气道。
  秀焉有些惊奇地道:“你也能听懂我们的话吗?”
  凌重九没有回答,但秀焉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点了点头,显然他的伤还是很重,放他下来可能会一头杵到地上,这点更坚定了不放他下来的决心。片刻,凌重九喘了口气,道:“救了我可能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能感觉得到。”
  “不是我们,是我……”小秀焉顿了一顿,吃力地接道:“不过我一个人住在百里大川深林中,我不怕麻烦,他们也找不到你!”凌重九还要坚持,不想秀焉打断他,道:“而且我已经决定了!”
  凌重九沉默不语了,他能说什么呢,听秀焉的语气,让他放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甚至连拒绝违拗这种帮助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能选择了缄口不言,或许如此尚可减少秀焉因跟自己说话而造成的消耗,这恐怕是刻下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但不幸地是,秀焉还是开口了。
  秀焉道:“这里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段路,你不要说话,休息一下吧!”
  凌重九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也许此刻秀焉正想他又昏过去了,他吃力地笑了笑,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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