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诸天(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凌重九喝了声好,右手挥剑旋身斜斩,倏地已然移身马求成侧左,安然避过其银枪端稍,左掌呼地扣拍欠身,马求成收身后撤一步,紧结着抖手右旋,横格凌重九左掌,并奇袭其气海,凌重九不及后撤,虎门二杰的柯继与连城的两柄长剑挟着一阵龙吟之声。剑光芒尾,如灵蛇一般,闪电袭至,分刺其左右肩井,‘眠雪上剑’上官绝烟是时也横斩凌重九下盘。目前这种情形,凌重九大显危殆,说是千钧悬于一发实不为过,就连稍懂点武功的少年也不禁凛然失色。哪知凌重九也真厉害,但见他提纵躲过上官绝烟的快剑,与此同时,旋身于头顶挥出一轮伞状剑幕,登时将柯继与连城的长剑弹起一尺来高,幸得‘踏雪银枪’马求成知道凌重九内力高神,其剑虽是黝木削就,但也胜似精钢,快速回抽,避过了一招。
七人你来我往,纵高伏低,起落连绵,展眼间双方竟过了二十余招。虽短短的二十招的光景,但眼前六人俱是天下少见的高手,他们个个武功高绝,但见他们身形错动各施所长,竟然配合得默契无间,六道人影晃然形成了一个径约四丈的天幕,严严实实地将凌重九罩在中间,毫无脱身之机。对孤身一人的凌重九来说,却无疑于与他们每人过了二十招,如此算来,这刻他已出剑不下百余招,但‘太微剑法’繁浩精深,挥御起来如天上银河倾泻而下,连绵不断,且此套剑法招式轻灵奇绝,大多费不了多少内力,若非如此,恐怕换了任何一个高手,也绝难力敌六大高手百余招而不败。
雪,下得愈来愈紧,七人也斗得愈来愈紧。
凌重九执剑如渊停岳峙,左挥右格素手旋舞,竟也在周身舞就了一道流转周身的剑幕,此剑式乃是他‘太微剑法’中最为精妙绝伦守剑式‘五帝朝元’,取诸四帝自天地四极向中朝拜黄帝之意,剑式自然以中央之黄帝为中心,剑达四方,密无可入。眼见身外六人往复交击,迅若奔雷,却始终不能击破此式,但凌重九一时也不能隙出六人之攻击圈外,即使他稍作移动,但那六人却始终绕于他周围四丈以内,所过之出,地上厚厚的积雪经七人内力所催,如碎玉般扑散飞卷漫天消逝,地下竟不留寸余。
正当七人斗得正紧,突然……
西南远处雪尘大起,倏然划空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那马蹄声渐渐递近,碎雪扑溅之中,一干精骑疾逾脱弩之矢般飞驰倏然而至,但见为首行来了二十余匹健硕的高头大马,为首一人年近四旬,身材高大,修眉朗目,面色冷削,浑身上下裹着件轻韧的软质棉甲,外罩一袭玫瑰紫色斗蓬,但见他足登虎头剑靴,手执马鞭,雕鞍之侧尚挂了一柄四尺来长的长剑,一看即知此人绝非常人,只那身行头打扮,恐怕不是一国之贵胄,也必为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那人身后紧跟着一个背弓,一个束剑两个中年人,看他们健硕魁梧、气宇不凡,显然也是不俗的高手。三人身后紧随着二十来名身材魁梧的紫衣骑士,看他们个个身背长弓,背负箭弢,侧鞍边挂着长刀铁剑之类的各式兵器。看他们衣着打扮,既象军旅中人,但气宇又较江湖中的高手剑客丝毫不差,而且这干人必非晋国汉族人,想是来自北方诸国的高手,只不知他们却缘何竟自南边驰来。
一干骑士行到凌重九七人切近,为首之人一拎手中缰绳羁停胯下骏马,随即一扬马鞭,身后诸人见势俱都勒缰驻骑,迳在七人身外十丈处停下。这干身份不明之人端的是好耐性,好看官,竟一言不发,如同看戏般静立雪中,坐壁上观。而刻下场中凌重九诸人斗得愈紧,虽俱发现了这群骑士,但这刻双方都在寻求突破,任何一方稍露破绽,必然被对方称机取利,是以七人仅只拿眼角余光扫了那群骑士一眼,复又投入战中,丝毫不能得空拿眼细觑。
凌重九因身在中央,所以有更多的机会看到那些人,一觑之下,正见那首领身后一背束长剑的中年人以手指点自己,向那首领耳边说了几句,那首领闻言似是脸色一震,当即脸上神色连变,望着场中现出一副复杂的表情,眼光迳注定了凌重九看了半晌,复又望了其余六人几眼,转脸似是问那两人。不刻那人沉冷一笑,向身后诸人说了几句,接着素手一挥,那二十余名紫衣武士顿时策马分为四部,每部五、六人分别行到凌重九七人身外四个方向的十三、四丈处,驻马停好,各自取了副连珠弩箭对准场中七人。但他们并不发射,因为这刻七人斗得正猛,以七人的身手,纵是泼水恐怕也难以沾身。而且他们一旦放了冷箭,恐怕还会惹恼七人,若是他们停下手来一致对外,恐怕这些骑士也只有逃命的份了。所以,这些武士们只静静地等着这个难以停歇半分的斗场决出结果,待到那时七人两败俱伤,绝难逃我四方的弩箭。
凌重九见状心头一滞,这刻正见‘踏雪银枪’马求成断喝一声,一枪袭来,正合了那庾谨之袭卷下盘的掌势,看来庾谨之六人也意识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心中恐怕比凌重九尚要焦急三分,因为他们毕竟在凌重九之外,万一那帮人弩箭齐发,他们六人虽也不惧,但毕竟是两面受敌,时光一久难免被凌重九所乘,是以加快了进攻。
凌重九一惊之下,忙运了守中带攻的‘星河易转’前后两式堪砍将二人招式化解,又急急换了守势,重又将六人之破解化解无疑。场中之势稍稳,凌重九心中却闪电百转,略一思忖利害,心道:“看来那群骑士也认出了我的身份,但以他们的实力,真正能与我一战的只有那为首的三人,这刻我们七人若斗得两败俱伤必为他们所乘,眼下只有先与六人脱出弩圈,再倾尽一身功力挫了庾谨之六人,才能让他们不敢进犯。否则若再与他们一战,自己绝难全身而退。”一念即此,忙边运剑势边向东移动。庾谨之六人本就以凌重九为中心而移动交击,这刻见凌重九东移,潜移默会已知凌重九要脱出这群骑士的弩圈,当下不得不随着他迅速向东移去。这刻东边马上六人见那七人如一枚大球般向这边撞来,神意惊遽,但又碍于主上的命令不得善自放箭,忙掠马向两边闪开,哪知那马尚未掉头,庾谨之六人的球形攻击圈已倏然而至,六人不及躲避,但见七人过处,红雨飞洒,血肉横飞,那六人连人带马俱死于庾谨之六人掌剑之下。
那首领似是矍然色动,骇然一惊,忙向其余三对打了声胡哨,但见那十七、八人呼地旋马又聚到一处,迳奔到那三人麾下,不再围袭七人。庾谨之见时机已到,断喝一声,那六人突然加快了进攻,但见挦绵扯絮般的大雪地之中人影惊掠叠复,六人的圈子竟缩去了一丈,交击的频率也愈来愈烈,众人耳中但闻砰然的交击之声连绵不绝。突然间,‘眠雪上剑’上官绝烟一声厉喝,长剑不偏不倚,剑式竟倏然直驱凌重九胸前膻中。凌重九见他剑式如此简单且毫无变化,反而心中一觑,忙全身戒备,故作上当地缠绕猛击,孰知他剑尚未触及上官绝烟身前一尺,突然……
上官绝烟长剑竟“砰!”地一声大震,一柄长剑竟自己断为十截,每截俱长三寸左右,迳化作十道闪电般的飞刀,分别急飞凌重九身前诸大要害,凌重九不意有此,神意惊遽,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痛嗥一声,突然应声掩面翻倒在地。这刻连旁观的那群骑士也大吃一惊,但见庾谨之六人停了飞纵攻击,各自执刃立定,上官绝烟缓踱了来,看着地上抽搐不止的凌重九,嘿嘿笑道:“凌重九,你不是一直想见识庾谨之的‘幻剑’么,今日你见到了。‘眠雪上剑’上官绝烟也叫‘幻剑’庾谨之,而我身后的这位‘庾谨之’兄弟,乃是在下的结拜兄弟‘毒鹩’徐玄方,你见到了,可以死了。”
这一招剑化飞雨来的是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但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眠雪上剑’上官绝烟竟然就是‘幻剑’庾谨之,而这个一直冒着庾谨之名字的乃是汉国的用毒高手‘毒鹩’徐玄方,难怪此人鹞眼鹰鼻,一脸阴鸷,而且从来没有出过剑。
凌重九似受重创颤抖着嘴唇,似是哺喃说些什么,上官绝烟、‘毒鹩’徐玄方诸人尚未明了。突然间,地上的凌重九出人意料地闪电般地一个大翻身,身形倏然纵了两丈左右,宛如神龙腾霄,鹰矫翔舞,但见他凌空双肩蓦地一抖,众人但觉眼前一花,纷纷跃退。
只有‘啸雪寒刀’仇远、上官绝烟二人靠得太近,不及稍退,臂肩已然被插了两、三把飞刀,一截截断剑化成的飞刀。二人惨叫着痛跌在地,显然已无再战之力。但凌重九也并非全然占尽了好处,右背却也被不退反进的‘毒鹩’徐玄方搔了一下,一呼一吸间,右肋隐隐作痛,持剑右手也兀自微颤几下,他忙运气强装恢复过来。
徐玄方杀红了眼,狡黠阴狠地向其余三人撕喝道:“诸位,凌老匹夫已身受重伤,大家一股子上,分了他的尸!”言毕一声暴喝,运掌直击凌重九胸腹,柯继、连城二人互望了一眼,默契地分左右疾袭而至,凌重九还未分清二人剑幕,‘踏雪银枪’马求成的长枪已突然抖向其中腹诸穴,想不到六人倒了两个,合围攻击之势不弱反强,威力倏增。凌重九振臂清啸,纵高伏低,起挑伏轮,喝咤声中,展眼已有四十余合。突然,凌重九与连城长剑一交,立即倏的变招,长剑一圈,一声大喝,倏地轻挑过徐玄方的左肋,素手向前轻轻滑刺,但见红光一闪,扑的一声,血光迸现,再看徐玄方,咽喉已然被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血槽,鲜血嘶嘶地直射三尺之外。
凌重九一击得手,猛觉兵器嘶风之声,追袭右胁。疾如陀螺般一旋身,倒纵出三丈之外,堪堪躲过了马求成点向眉心的银枪,不待仅余的三人稍事修歇,晃身挺剑疾扑而至,三人但见红光一轮,疾闪而至。马求成嘿嘿狞笑横枪一挑,斜身反抽,抖枪洒出一轮枪花,但那凌重九的剑式实在变幻莫测,惊奇叠现,与三样兵器一息间交了十几次,突然人影无踪,银枪走空,那马求成尚未缓过神来,但闻嘶嘶数声,连城、柯继一人伤肋,一人被勾下一幅衣袂而划伤左臂,与此同时紧接着一声惨叫,马求成突然喉结一凉,直觉颈项痛入骨髓,手中引枪依然啸嘶着飞出三丈开外,人却普通跪地,双手捂着喉结,鲜血透过指缝汩汩渗出,痛极欲吼,但嘴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眼里渐渐失去了光彩,倏忽但觉天在变暗,渐渐地变暗,他矮小的身躯蜷缩在红雪上,双腿不停地蹬踹着雪地,寒冷、抽搐、渐渐的不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这刻凌重九故作轻松地收剑背上,冲着执剑愣在当地的柯继、连城二人,说道:“我凌重九本是不行杀戮之人,今日全是尔等威逼所至,我不想赶尽杀绝,你们应该很清楚,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戴上你们的首领仇远、上官绝烟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言罢再未看他们一眼,迳自向那群骑士行去。柯继、连城二人望定他的背影,冷冷地注视了片刻,一句话也再未讲,背起地上重伤的仇远、上官绝烟二人,挟剑踏雪远去。
杀戮停歇了,但雪仍未稍霁,挦绵扯絮般飞舞的‘梨花’,渐渐地将地上的殷红消浸掉,但那斑驳刺眼的对比依然清楚地昭示着所发生的一切,又似从未发生任何事一般。甚至那渐渐成了雪人的尸体也溶入了茫茫的雪域之中,十丈雪地里陷入了沉静,那群骑士震惊了。
凌重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杀人,这也是他之所以用木剑的原因,但命运却逼着他大开杀戒,也唯有如此,自己毒入筋骨的致命弱点才能掩饰无遗,才能震慑住那群神秘的骑士。事实上,他做到了。这刻,那群骑士中那个身负强弓的飘髯中年人,向众骑的首领低低地道:“右贤王,此人在这么段的时间竟然能杀了四名高手,显然功力惊人,不可硬拼。”
首领闻言暗自愕了一会,道:“怎么,难道‘天狼箭绝’的三支神箭也不行么?”
中年人没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伏在此人耳边说了几句。正在这时,凌重九手剑背上,遥遥行来,望空一揖,飘然出尘地道:“区区凌重九,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首领见他走来,与他目光一触,仓惶惊骇中突然警戒地按在剑上,一直看到凌重九倏然驻足行礼,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在马上还礼,道:“原来阁下就是名震天下的‘太微神剑’,今日一见,果然超然世表,‘太微剑法’更是沛然莫御。在下乃是代国右贤王拓拔六修,方才不揣冒昧有意相助,看来倒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唐突凌大侠了。”
凌重九心中冷哼,此人明明早已知道自己身份,却还惺惺作态,但也没有想到此人就是代国的大公子兼右贤王六修,六修的话说得圆转,鬼才相信他方才是为了帮助凌重九。凌重九当然不会拆穿六修的谎言,因为他要的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当下他故作感激地一抱拳,朗声说道:“原来是代国右贤王殿下,失敬失敬,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莽,实在不足劳动王爷大驾,方才的事在下心领了……”一言及此,他扫了众人一眼,道:“王爷你们这是……”
六修轻“哦”一声,故作恍然地道:“如今晋、代两国正在交战,本王是奉命归国……”一言及此,他蜂目中倏然掠过一丝冷湛的寒芒,向左首背束长剑、强弓的两人使了眼色,接着挥了挥马鞭,故意提高了声音,操着一口晋国话吩咐道:“王先生、拓拔玮,你们两个先领十人先行一步,我这就跟上。”
左首束剑的两人向六修微微点了点头,恭声应命,当下齐齐旋缰驳马,挥鞭向身后诸人喝了一声,早有十名骑士轰然驳马,打了声胡哨,迳随着那二人夹马向西,驰入了茫茫的风雪之中。凌重九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淡笑,那帮人的举止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快马此去,必是追杀连城、柯继与仇远、上官绝烟四人,以他们的累累重伤之身,绝难逃过那‘天狼箭绝’与拓拔玮两个高手与十名武士的毒手,这也是他之所以放走他们四人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他们是因自己而死,杀之亦属无奈。
他微仰面,倾口吐了道白气,这刻正迎见六修率着诸人下马行来,六修行到切近,与凌重相互见礼,话间问他欲往何处,凌重九一笑置之,并不多说。最后那六修看凌重九似有不耐,刚才见过他的厉害,急忙知趣地上马告辞,提马抖缰北上了。拓拔六修走后,凌重九突然脸色惨变,原来的那份和缓自任之色陡地殷红,继而惨白,他几次张口欲呕,但不知为何却强忍着咽了下去,口角渗出了一串血滴,显然伤得很重。旁边穷困冻馁的少年这时早被场中的巨变吓呆。
凌重九强提真气,稍时方有好转,倾口仰天吁了口气,这时纵目四览,但见天色已然过了午牌,白雪大团大团地朝下落,呼啸的朔风之声,如同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铿锵惊鸣。地上的血迹已经全部褪色,而那几具尸体也渐渐变成了凸起的雪堆。
凌重九束好黝木长剑,缓缓行到了少年身前,少年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凌重九捋髯和蔼地蹲下身,轻轻地拂去少年身上的浮雪,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刚才为什么不逃?”
少年上下牙床直打颤,诚惶诚恐地回道:“刚才我要是一动,那些人一定会先杀了我……”
凌重九觑然一惊,神情一庄地上下打量这个奇怪的少年,正色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少年虽然理直气壮,但闻听此言也不禁一凛,道:“但……但你要是想杀我,第一眼见到我时就很容易了,而且……而且你的剑已经收起来了,你还受了伤,那个叫六修的还可能回来……”
凌重九微微一震,眼中又一次露出讶异之光,脸上掠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异常的神色,但也是一闪而逝。正在此时,北面的雪雾中突然马蹄声起,朦胧之中遥遥见四匹骏骑破风折回。那凌重九心中暗暗冷笑,急忙拭去嘴边血迹,转身望去,那四匹健骑上的骑士已甩镫下马,却正是那六修的四名剑客。凌重九早料到对六修会有此一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少年竟然也料到此事。
四名剑客行到近前,抱拳揖道:“凌大侠,我们王爷方才走得匆忙,走后忽然觉得与凌大侠失之交臂,未免冷落了天下的高人,所以特命属下四人前来,约凌大侠三个月后到代国国都一行,恭领请益,未知凌大侠意下如何?”
四名剑客的话说得不谓不恭,但说话间,几双眼睛不停地在凌重九身上审视,但发现他精神攫烁,没有丝毫的疲惫之态,当下相互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们此番折回,完全是为了探听虚实,若是发现凌重九方才的平和之色是装出来的,立刻便会发出信号招回其余剑客,一涌而上将凌重九擒了——但他们还是太低估凌重九了。
凌重九神情傲岸地仰天一笑,道:“贵国右贤王实在太客气了,但我凌重九北走胡,南走越,向来任侠江湖,纵横无忌,难免不谙宫庭礼节,不习惯受人约束,还请几位转告王爷,就说他的好意我凌某心领了!”
四人此来本就不是为了请他,这只不过是个借口。如今既然已经证实了凌重九并无大伤,不敢过多耽搁,说了几句客气话,抱拳告辞,一起飞身上马,抖缰消失在了茫茫白雪连天之中。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凌重九的一颗悬虚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地,张口哇地连吐几口鲜血,陡然自袖筒中伸出了左手,但见当日他逼在少海与神门二穴之间的伤势,由赤如朱砂变得紫黑如墨,而且已经上升到了通里穴,看起来令人怵目惊心。
少年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早吓得面色青紫,四肢抽搐,瞪大了眼睛。在方才的决斗中,凌重九一直没有露出这只手臂,否则的话,那拓拔六修也不用费事地让人探测他的伤势了。凌重九似乎也未想到这蜮毒竟然如此厉害,神意惊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暗自愕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坚,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定,猛地回头望着秀焉,道:“孩子,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被凌重九那亲切和蔼的长者模样以及那一句“伯伯”,暖到了心底,但他似乎依然未能从恐惧之中醒来,骇然地瞪着他那只手臂,悚然地道:“伯伯,你……你伤得很重,我现在就带你去五十里秀吧?”
“五十里秀?”
少年仰着小脸,道:“对啊,我叫焉,因为没有姓,又住在五十里秀,你叫我秀焉好了。”
“秀焉?”凌重九心中一动,说道:“好雅致的名字,好聪明的孩子,告诉我,这么冷的天气你在此干什么?”
说到此时,秀焉又不禁神情一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事,凌重九愈听愈奇,但这孩子年纪虽少,但神态磊落,口气纯诚,教人一听便非深信不可。凌重九却神情猛然大震,突然仰天放声大笑,这个在江湖纵横半生的英雄,今日陡然见到这个少年,见他智慧过人,意志坚定,小小年纪却散发着惊世的气魄,顿时万般咸觉,齐袭心头——这不正是他要找的那柄名剑么!
秀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地望着这个和蔼长者。
凌重九突然歇声,望着秀焉道:“孩子,告诉伯伯能不能带我到你的家中休息几日?”
秀焉顿时高兴地不停颔首,道:“能能,我家就在前面,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凌重九点了点头,突然从背上抽出那柄黝木长剑,在小秀焉惊骇之中,长剑嘶空,但见红光突然迸现,那凌重九啊地一声,再看凌重九,竟然活生生地将那紫黑的左臂自通里穴之上一剑斩下,顿时血肉横飞,溅了一地。点点片片扑在雪上,艳如红梅,直惊得秀焉啊地一声。仅此功夫,凌重九用尽力气,点了臂上几穴,普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所有的事发生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出人意料,少年惊呆了。但他却清楚得很,凌重九断臂救命,刻不容缓。但他活到现在,第一次见到流血杀人,难免惊得六神无主,这刻见凌重九面色惨白,四肢抽搐地倒在雪中,精神恍惚,眼睛却笑着望着自己,颤抖着嘴唇。
秀焉脸上升起一丝悲壮之色,心头一震,他被着凌重九的气魄震惊了。但陡然见到这么多人有死有伤,内心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良久,悚然惊醒地急忙踉跄跑来,扶起了他,但见他臂上血已凝冰,嘴角痛得咬出了鲜血,滴在衣襟边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迹。
秀焉大叫数声,但凌重九实在痛心裂肺,冷汗湛湛,双目尽赤,嘴唇只能颤抖,半晌方哺喃道:“孩子,扶……我回去,说些事来,不……不要停……”
秀焉沉重地点了点头,当下将那柄黝木长剑暂时埋起,急忙扶起了凌重九,眼中泪光潸然,黯然凄切之中,突然泛出一片坚毅之色,道:“凌……伯伯,我这就带你回五十里秀的乞郢,找人给你治疗……”说着,他扶着沉重的凌重九,蹒跚迳向北走,但凌重九实在很沉重,直累得他气喘吁吁,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了方才遇到怪物的事转移老人的痛苦,凌重九闻言,精神猛然一震,哺喃地道:“孩子,那……那东西叫媪,极喜食人脑髓,而且……而且它们能预知血腥,出没之地不出一日必有杀戮,待杀戮过后,复耸身钻出地面食死者的脑髓……”
秀焉闻言脸色泛灰,惊惶莫名地奇道:“怎么……怎么有这种动物?”
凌重九喘了许久,稍稍攒了些力气,孱弱地道:“世上能见到它们的人,屈指可数。相传当年秦穆公时,陈仓一童子见了竟……竟道出其名,说此媪一雌一雄,雄者有冠。天下之人能见到并得到他们的,得雄者王,得雌者霸……”说着说着,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熠熠的神采,无力地望着天空,道:“天地之间……冥冥自有定数,古之圣人常道,天下每五百年有王者起,其间必有名世者,天意!天意!”
秀焉闻言似懂非懂地道:“这是真的么,听起来象是神话……”
凌重九疼得冷汗淋漓,精神渐渐难以为续,迷乱地道:“孩子,要……要小心抵防那个少年,他说去玄莬郡狩猎,但……玄莬郡几日前才从高句丽国手中夺回,这个少年……贵不可言,而且,他可能知道此间必有杀戮,却依然让你在此等到天黑……却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意,这少年就……太可……怕……”言犹未歇,凌重九只觉血气上涌,胸口一闷,臂如刀裂,胸中晕眩,眼前倏地一黑,旋即人事不省……
※※※
凌重九昏昏噩噩,但萦绕着他十余年的冀希,使他到了此刻依然没有稍有放弃。他吃力地支撑着,甚至听到了那个孩子似乎抱着他,喊着他,那喊声似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明,沉寂中的一丝响动,正渐渐地变得遥远,消失……
天上的飞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身临其间,晃如串串银钱断线而落,簌簌不绝。深深的雪地上不见半分人迹,只有一行脚印一两天拖就的沟痕,在穹隆之中延伸到北方。不到一刻光景,这些痕迹渐渐变浅,接着完全消失。
凌重九被小秀焉救走了。
但如此的重负对一个身体孱弱的孩子来说,搬运起来,当然有些力不从心。他将恹恹欲毙的凌重九左臂搭在肩上,半背半拖着蹒跚而行。仅是如此,早已令孱弱的小秀焉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满头大汗地喘息不已。
“看起来他伤得很厉害,须得赶紧回五十里秀的乞郢部为他治理,不然可能会死掉……”秀焉一面想着,一面担心地摇摇头,嘴中哺喃几句,旋即心中有了打算,稍喘了口气顿了顿,似是攒足了勇气面对挑战,看来那个地方离此地必定不近。
遒劲的罡风如一柄举世无匹的吹毛利刃,挥舞着将白茫茫的天地斩成了片片的碎絮,纷纷扬扬地旋转飘落,举瞬间,只余下一行若隐若现、逾来逾浅的足迹……
秀焉吃力地扶拖着凌重九行了约半个时辰的光景,杳无人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条雪径。
秀焉高兴地扭头唤他道:“到了,我们快到了!”言语中不胜喜悦之情,又似是突然有了力气,顿时脚步快了许多。背上的凌重九昏昏沉沉,直觉的吼头发甜、口干舌燥。昏聩间的他听到秀焉似是唤他,他努力地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自己颓然拖伏在那小孩的背上,昏沉的感觉使他不能多想,也无力多想,他试着提运气海真气,但顿觉一阵虚脱的剧痛……
他放弃了,颤抖着嘴唇地喘了口气,任那小秀焉象拖物什一样蹒跚地向前走……
前面雪径似是不久前有人走过,还有两条铁镶轮车新轧的车痕和一行马蹄印——五十里秀不远了,所谓五十里秀,乃是此地上林连绵五十余里,故有此名。抬头远远望去,但见前面远山、雪林都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烟雾,其间依稀座落着一片郁郁的雪凇,密密匝匝地向前拥抱着一道长长的丈余高的篱寨,高低长短不一的木桩篱,怀中拥着一爿居处,看起来百余座的大大小小的木房,甚至偶尔还有几座帐篷,座落交错的木舍不成院落,透过稀疏的树枝远远望去,其间倏忽有些人影晃动,似乎还有一群孩童正绕着几个刚刚狩猎归来的大人,不停地耍雪嘻戏,像蚂蚁般串行穿梭,在远山与大林雪原之中营造出一片生机——这雪中的燕国。
秀焉顿足停歇了片刻,这时的他已不再感到寒冷,但多时未曾进食,刻下又开始觉的体乏力虚,冷汗颤颤。他捋袖擦了把面上如云似舞般的细汗,长长吁了口气,又接着蹒跚向那颇为高大的寨门。方一入寨门,前面迎面嘻耍着跑来三个身着羊皮紧袄的颇为高健的男孩,拍着手笑溜道:“乞郢奇,乞郢怪,乞郢有个白头癞,没有爹,没有娘,只有五只小绵羊……”
秀焉并不理他们,哪知那三个小孩见他没有丝毫反抗之意,竟更加不肯罢修,攒了雪团抛了他一头一脸,哈哈大笑。这时秀焉心中正急,倏地抬起头,一双清明朗彻的眼睛凭空凝静、不瘟不怒的注定那三个小孩,他的目光是那么清澈,如天山的泉水。又那么的灵明,如夜空中的朗月。其量汪汪如万顷之波,澄之不清,扰之不浊,难测其深,任何人只要瞩目这双眼睛,不由得如同面对着一中蕴藏的无比的力量,而秀焉这个孱弱的生命突然令人惊遽地隐现着无坚不摧的力量。似乎是一面镜子,能彻照世人的心,无论多么强大的人站在这个孱弱的孩子面前,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不期然会自惭形秽——他有这种奇异的力量。
那三个孩子见状俱是遽然一愣,相互看了一眼,似乎被这突然的情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也许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秀焉如此模样,但如今看到他那清秀的双目不卑不伉、当头照下的情形,反而不知进退。其中那颇为高大的似是对自己的迟疑很是不满,暗恨秀焉为什么不象以前那样默默地承受,而是拿眼看自己,但这个花发少年不生气、不还击,他这个高健少年有些愤怒地要再拿雪狠掷乞郢焉,但一触及他那清明无碍、透人心肺的目光,竟再也提不起半分抗意,怔了一怔,突然愤愤地踢了碎雪跑开了。
秀焉正欲拖了凌重九再走,前面突然响起了几下掌声,抬头一看,前面竟立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但见她着红色绵衣,腰间紧紧配一条两寸来宽的花带,左右两侧分别配了一个好看的革囊和一把短鞘小刀。说话间竟然学着大人的模样背了双手,正拿一双颇有英气的眼睛,似是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秀焉,说道:“真想不到,秀焉也有反抗的时候,还能把勇敢的屈云给吓跑……”她好奇地打量了秀焉一眼,目光一转,正看见秀焉背上的凌重九,立刻吓得“啊”了一声,惊骇得花容失色,急急掩嘴,瞪大了眼睛,许久惊噫地转向秀焉。不敢作声地用手指指凌重九,颦眉后退不语,但形容间似乎在问那个伤得满身是血的人是谁。
秀焉看了她一眼,避开她的目光,嘴中嗫嚅着道:“他……他是个受伤的人……”
这个小女孩叫慕容岱,她恐怕是乞郢部最刁蛮的小女孩了,就连那个个头高大、最爱打架的屈云也对她也敬畏三分,因为她的父亲慕容干虞乃是乞郢部这个小部的部帅、一个颇有威望的和蔼长者。秀焉怕他怀疑,急忙撒慌地道:“这位大叔刚才……刚才遇到了雪狼,咬断了胳膊,我赶着回去救他,你快别拦我!”
小女孩本已吓了一跳,如今一听秀焉此说,心中突然颇为气愤,星眼连眨,沉吟片刻,突然撇着一张小嘴,道:“救人,你会救人么?”
秀焉闻言一怔,面色微变,心头一震。他哪里救过什么人,即使能将凌重九背到自己居住的小帐篷,但那里一没有药,二来自己对医道虽有涉猎,但一时之间全无经验,丝毫没有救下凌重九的把握,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愕然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慕容岱见状,颇是得意地披披嘴,仿佛赢了一场大仗似的接着道:“我知道有个人一定能救他,你想不想知道?”
秀焉仓惶惊骇中一喜问道:“快说,他是谁?”
慕容岱背着手得意地学着大人的模样想了一会,早急得秀焉直皱眉头,道:“他究竟是谁?”
慕容岱突然若有所得,故意慢腾腾地道:“想知道容易得很,不过你要答应做三天我的奴隶,我才告诉你!你答不答应?”